肿瘤科规培手记

肿瘤科规培手记

在这里,有人求生,有人寻死。

我刚刚打死了一只蚊子,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每天都在这世界被千百遍的重复,有时会留下一滩红色,有时蚊子会侥幸逃脱,当我充满厌恶的把蚊子的尸体用纸巾抹去时,我想到,这只蚊子所经历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包括出于本能的繁殖与交配,令人厌烦的嗡嗡响声,被点燃的蚊香,杀虫剂刺鼻的味道,对于蚊子而言,都已无意义。

时间是没有情绪的,人不一样,在这一点上似乎并不平等,人间的生离死别,悲痛欲绝,歇斯底里,都不会让时间停下哪怕一分一秒,而时间,却常常会将这些情绪慢慢抚平。

进入临床规培,第一个科室就是肿瘤科,虽然仅仅只过去两个月,却让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何为病?何为医?何为人?何为痛?在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我不断地问自己,却始终没有答案。

(一)珠江之夜

这一晚,珠江夜游的售票处依旧人山人海,在那一艘艘船上,充满着欢声笑语,人们站在甲板上,看着珠江的夜景,顺着人们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那变幻莫测的小蛮腰,不眠的海印桥,这里似乎只应有欢乐,任何负面情绪都与这景色违和,我也曾是其中一员,享受过这珠江之夜的欢愉。

就在我入科的前一晚,患者A纵身一跃,跳进了这冰冷的江水。

监控画面显示,她趁陪人睡着,避开所有护士的视线,下电梯,出医院,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没有注意到,这个乘客裹着衣服,插着胃管,这趟短暂的出行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司机奔向下一个乘车点,路边的灯也依旧明亮。

只不过这次A到了目的地,却再也没有下一个出发点了。

那一晚的珠江肯定依旧充满欢声笑语,我不知,也不敢想A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是这座城市闪烁的光,是数十载光阴的碎片,还是无边的黑暗,我想到我某一次洗澡的时候,没有热水我却不知,冰冷的水触碰到我身体的那一刻,我立刻尖叫并闪躲,我看着这冰冷的江水,不知在这里又存在过怎样的呐喊。

“干杯!”我看见游客举起酒杯,满心欢喜.

(二)落叶无声

入科的第一天,上午患者B刚在肾病科做完透析,要从运输床挪到病房的床上,我搭了一把手,阿叔是那么的瘦,那是真正的皮包骨,我看到阿叔意识还是很清醒,还能听到阿叔的抱怨,抱怨家属不记得他已经吃过某一个药物,抱怨家属摇床时速度太快,可过了个把小时我再去看,就看见家属一次又一次的把吸氧面罩给阿叔套上,阿叔一次又一次的摘下去,我当时还以为是吸氧面罩太紧了,勒的阿叔不舒服,考虑家属在旁边帮忙,我也没再说什么,等到晚上下班时,阿叔也不再一次又一次的摘面罩了,眼睛半闭半睁,十分平静。

等我第二天来上班时,路过阿叔的床位,发现那里空空荡荡,我想阿叔是不是做什么检查去了,师姐和我说,人走了。

这就是生命的逝去吗?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掷地有声,相反,就如同我上班路上看到的那一片片落叶,它落地的一瞬,确有声音,可我听不到,这世界的绝大多数人都听不到,这一刻,我发现我一直在拿着一个放大镜来观察死亡,以至于想到这个词语就会心生不快,会恐惧,会无助,在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也是一样,这并不会因为我读了多少年医科大学而改变,但我总想着我应该打碎这个放大镜,去看一看这个人们避而不谈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临床工作的深入,随着我目送一个又一个患者的离去,我会发现,死亡也许正如我手边的这碗清茶,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她看着我向她一步步走来,没有欢喜也没有忧愁,而我也应如此待她。

(三)温度在指尖溜走

这是普通的一天,上午十点钟收进来一位阿婆,师姐让我去做一个心电图,阿婆看着我说,能不能先不做奥,我有点累。经过一番劝说做了心电图后,并无异常,阿婆就像大多数肿瘤患者一样,虚弱,瘦小,到了中午,接报了危急值,CK-MB 3000多,立即复测心电图发现ST段有抬高,家属拒绝一切有创抢救及转ICU,下午三点阿婆开始点头呼吸,呼之难应,等到我五点半下班时,被师姐叫住,这也是我第一次在真人身上做胸外按压。

我在做胸外按压的时候,看着阿婆半睁着眼睛,看着护士推着多巴胺和尼可刹米,看着那毫无波动的心电图,想到的都是阿婆上午和我说能不能先不做心电图时的面容,那时的阿婆只不过看上去有些虚弱,但意识却是清醒,不到半天的时间,准确的说是不到八个小时,八个小时,是三部电影的长度,是从广州到北京高铁的时间,是人们每日的睡眠时间,我感觉到温度的逝去,我恐慌,强装镇定,有点小期待,转眼又消失,在某个间隙,回头我看见阿叔的眼神,并无意想之中的悲伤,那眸里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人,这么容易就没了啊,不是简单地没了钱财或名声,是什么都没有了啊。

回去的路上,有晚霞,我想起顾城的一句话“花开如火,也如寂寞”,那花谢呢?是否正如这晚霞,绚烂过后是寂寥。

(四)夜班

国庆节,是我的第一个夜班,医生办公室只有我和师姐,无论多忙,升国旗的时候和师姐还是条件反射般的站了起来,屏幕里是振奋人心的节奏和鼓点,屏幕外是时断时续的呻吟,无论我多忐忑,夜幕还是会降临,师姐给了我值班房的钥匙,看出我的紧张,安慰我说,没关系,小事你可以处理,大事姑娘们(护士)会直接叫我的,可我还是几张凳子一拼,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砰砰的跳,凌晨一点,电话响了,护士说,13A床肚子胀,你去看一看吧。

夜晚的走廊是那么长,心跳声、脚步声、鼾声混杂在一起,推着我向前,定了定神,推开门,我看见阿叔的床头灯昏暗的亮着,阿叔肝癌晚期,大量腹水,肚子很大,四肢却像竹竿一样纤细,阿叔看见我来,举起那纤细的手,招呼我过去,昏暗的灯光,纤细的手一下又一下的摆动,我呆呆的走到阿叔身边,阿叔摸了摸肚子,借着昏暗的灯光,曲张的腹壁静脉如同鬼魅伏在阿叔的肚子上,阿叔看了看我,说:“胀,救救我,救救,救救我”,用了速尿,用了一些脐水消外敷,我站在阿叔身边,握着他的手,冷冰冰,骨瘦如柴,我说,没事的阿叔,会好的,会舒服一些的,等到护士来派药,我快步离开了病房,那一刻我流泪,有恐惧,有不忍,也有对自己懦弱的愤怒。

在板凳上坐着发呆,窗外能看见夜晚的车流,那是奋斗着,各怀心事的人们,月亮高悬,似乎只有它不受时间的影响。

回忆起来我的心情,我想说,在这里的感触,没人教过我,书里没有,电影里也没有,痛苦二字具象化原来如此令人难以接受,恻隐之心人皆有,但穿上这白衣,仅有这份心还远远不够,我会记住那一刻慌张的自己,记住阿叔那无助而又空洞的眼神。

(五)男孩

叫他男孩一点也不过分,因为他只有14岁。

登记入院资料的时候,看见出生日期2005年,下意识的认为家属拿错身份证了,可瞥了一眼病案,却是同一个姓名,脑袋蒙蒙的,初升的太阳,怎么会来这里?寻房时看见了男孩,小弟弟大大的眼睛,睫毛很长,外表上看没什么异常,只不过面容上看起来有些疲倦,还有些气喘,询问病情得知,半个月前弟弟觉得肚子胀,家长还以为是小孩子吃坏肚子了,吃了一些药,后来发现肚子越来越大,去到中山肿瘤医院一查,怀疑腹膜恶性肿瘤。

中山大学的病理结果未出,只能按照常规治疗,入院当天,小弟弟还能和家属一起观看王者荣耀的比赛视频,入院第三天,气喘加重,白天发作数次抽搐,第五天,男孩两眼突然看不见东西,查头颅CT示全脑大面积水肿,第七天男孩状态不佳,烦躁,验血肝肾功能都很差,已无治疗余地,听护士说家属想要带走小男孩时,小男孩哭着抓着床不想离开,回到家的当天,男孩走了。

当我走在街上,看见和他同龄的男孩女孩们穿着校服,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拿着书,有的趴在同伴耳边,不知说着谁人的故事,有的被父母唠叨,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是那么的美好,让人看到就觉得本该如此。可当我到科室,穿上那白衣,路过男孩,他吸着氧,打着吊针,装着心电监护,我想,为什么阳光就照不进来了呢?我也不知人有无来生,在那一刻我希望是有,这一世你痛,来世愿你平安一生,喜乐一生。

这并非不公,而是生命本就如此。无常即常规。

(六)肿瘤

肿瘤是一种疾病,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每个人闻之色变,在来肿瘤科之前,我还没能想象到疾病能让人如此痛苦,我看到了肺癌患者无休止的咳喘,看到了肠癌患者手术造瘘后失去如厕功能,只能依靠瘘口,看到了前列腺癌患者平均五分钟上一次厕所,看到了胃癌患者吃一点东西就会反酸,呕吐,看到了肝癌患者并发肝性脑病后意识逐渐丧失,看到肿瘤骨转移后那无休止的疼痛,每次从科室出来,我都感觉空气格外的清新, 回宿舍的路上想起《日常》里的一句话“我们所经历的每个平凡的日常,也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从医院到宿舍这短短的十分钟路程,我路过上下九步行街,人们行走,交谈,吃饭,喝水,这些平凡到人们都会不以为然的动作在肿瘤科的病人眼里是奢侈的,医学常常关注的是生命的长度,但生命的厚度呢?在这之前我总认为应该用尽己所能让每个患者的生命尽可能的延长,但现在我犹豫了,运用医学手段延长患者的生命却难以提高患者的生命质量是对的吗?我逐渐理解为什么老师在面对一些晚期患者时会出现犹豫,理解为何相濡以沫的老夫妻会一边流着泪,一边在放弃抢救的文件上签字,理解他们说出那句“不想活了”的背后其实不是对生命的轻视。

科室有一个阿婆,平时脾气很大,我有些怕她,一次我给她封管的时候,她突然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也不想老把“想死”这类的话挂在嘴边,但你没经历过这种痛苦,你真的不会懂,这种痛把我对生存的这种,这种什么,这种渴望吧,和对死亡的恐惧都逐渐磨平了,自从得了这个病,我从一开始的赌气话,变得真的想早点结束我自己,这真的不是说需要别人安慰或者怎么样,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我站起来的时候,挡住了照向阿婆的阳光,我离开,阳光才重新照回到阿婆的身上。

写了这么多,总结下来,其实想说的真的就剩几句烂俗的话:人生苦短,学会知足,爱你所爱,保重身体。

(七)诗和远方

每天看见科室的老师,师姐们为了患者费尽心思,就感觉内心的不安逐渐平复,天再黑,总会有一些奋不顾身的人燃烧自己,我也试图做点什么,本科学的针灸,但本应针灸效果较好的止痛,在肿瘤患者面前总是显得有些无力,我在每一次起针前都会犹豫,害怕听到患者否定的答案,害怕让患者受这几针之苦后还是要接着开一支吗啡,有时想想算了,躲在老师后面吧,但又舍不得手中的这根针,每次回到宿舍都要查书,为什么无效?开始认真的看灵枢,针灸大成,看贺老,程老的经验,再阅读过程中越发的感觉本科时代阅读量的匮乏,阅读中看到,一部分医家对肿瘤针灸治痛存疑,或在针灸止痛的讲述中单独把肿瘤排除在外,于是我把目光转向了内科病,虽失败颇多,但发现针灸对一些症状确能存在改善,记录如下:

1.高血压:针刺的两名患者在住院期间都诉头痛,经测量血压均为160+/100+mmhg,未服降压药的情况下针刺三圣,火菊火连火散,内关,针后患者收缩压均能降-20-30mmhg,舒张压降10-20mmhg,头痛缓解,但三圣位于足底涌泉附近,火菊火连火散位于公孙穴附近,针刺很痛,不知如何解决。

2.嗽气喘:阿婆肺癌患者,咳嗽气喘较甚,取膻中,驷马,三重,重子重仙后咳嗽频次减少,气喘缓解,但存在问题是,最开始给阿婆针灸时,取穴较多,双侧取穴,但可能因阿婆身体较为虚弱,反而出现了气喘不减反增的倾向,遂取下一侧针,后阿婆症状趋于平稳

3.膝关节屈伸不利:此案纯属无心插柳,患者骨转移,髋关节疼痛,髋膝关节屈伸不利,取穴肩六,三重,太冲,遗憾患者疼痛仍需打吗啡,我心知肚明每次止痛均为吗啡作用,可以说我的治疗对止痛毫无用处,但每日针刺一次,在第五天的时候,患者家属说,哎,原来他这边腿都伸不直,现在能伸直了,后至出院,患者关节屈伸均正常。此案惭愧,也不敢说是自己的作用,留在这里仅作记录。

4.打嗝:患者肝癌患者,晚间吃过饭后打嗝不止数小时,用拍后背,喝水等方式无效,每次打嗝都会牵拉胁肋部不适,此案十分神奇,仅针一针膻中,患者打嗝立止,但遗憾的是,第二天晚餐后仍出现打嗝症状,可能此方法长期疗效不佳。

5.胃食道反流:这个患者可以说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位,患者胃癌,来的时候只能以将近90度的坐位坐在床上,稍一平躺就会反酸,夜不能寐,并且我看到患者的诊断中有一项,焦虑型抑郁症,我跟师姐说想试一试,师姐欣然同意,我满怀信心的去给患者扎针,没想到阿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胸牌,扬扬手说,算了算了,针灸没用的,我灰溜溜的出了病房,在门外站了一会,心想,不行,你不能一退再退,虽然有医不扣门的说法,但当时真没想那么多,就又回到阿叔身边,说,针灸没效,我给你点点穴吧,他略有不耐烦的说行吧,你快点。顺着胃经的循行,发现手下可感觉有许多硬结,尤其在足三里附近压痛结节明显,后再足底胃肠反射区亦发现痛点,点按约20分钟,感觉紧张度变低,阿叔长时间沉默,突然说了一句,是不是心理作用啊,我好像舒服一点了,我说,哈哈,就算是心理作用也是好的,之后我也没在意,周末过后,护士告诉我,患者一直在找我,想让我给他在做一次按摩,到了阿叔身边,他说这两天你去哪儿了,你给我按完那天就能稍微躺下睡一觉了,我说,咋样,现在还让不让我给你针灸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之后取穴四花,门金,下三皇,土水,针刺三天患者已能从坐位90度下降至约75度,随后的两天患者感觉不明显,考虑可能长期情志不畅,肝木克脾土,我加上了太冲疏肝,疗效再次显现,能下降到60度,随后我看到足底反射区和公孙位置很相近,而公孙通于冲脉,便想象这种上冲的感觉应加公孙穴,此举使患者坐位下降至45度,最后疗效依旧遇到瓶颈,我想到了灵枢里的一句话“针所不及,灸之所宜”遂留针足三里,三阴交,公孙,加上循经灸,重点灸三个穴位,没等我发问,阿叔自己就说,天,这个热力顺着针就进去了,感觉还在往上走,经过这些治疗,阿叔终于可以在夜间平卧入睡了,可以说那些天,我无论是下夜班还是在吃饭,都是在想阿叔,每一次遇到瓶颈我都苦恼不已,这时我才初步体会到灵枢及古籍的强大,每次阿叔好转一点我表面上很淡定,内心早就翻江倒海,这是第一次有如此巨大的成就感,阿叔的笑容让我相信,别怕眼前的苟且,握住手中的针,跟紧老师的步伐,总会看见诗和远方。

写到最后按比较官方说法应该是致谢,但对我来说不是敷衍,我是真的感谢科室的所有老师,师姐,包容最开始一无所知的我,最基本的病历书写,西医查体,中医辩证,腹穿胸穿等技能操作,内科疾病的基础知识,毫无保留的传授给我,在这里每个人都那么耀眼,彼此都有擅长的领域,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大家时常交流,共同进步,在这里我常常主动加班,就是想多和老师,师姐聊聊天,多讨论一下病情,看见每个人对患者尽心尽力,让我感觉我的未来理应如此,第一个科室在这里,我只能说,幸运。

配两幅图,选自我很中意的国漫,《一人之下》

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如能忘掉渴望,岁月长,衣裳薄。

图片发自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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