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拣重要的给你说吧。下面这件事,直到现在我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这正儿八经是我从来没有经过的事,我敢说,你也从来没有经过。离大年三十还剩下两天半的那个下午,发生了这件天大的事情。自那以后,晚上回红房子,只要听见猫叫,身上的汗毛就立起来。但是很快,人们就把这件事忘记了,因为这一天,正是上班的最后一天。
到了年跟前,自然就没了客户,连卫生服务员都懒得打扫了。天依旧是阴着,看不见黑云,也看不见白云,像是被沙尘蔽住,离人近得跳起来能碰了头,远得又伸出手抓不住。好些人都换了便装,只等时间一到,就背了早已收拾好的行装,回家过年。
我从外面转了一圈,谁都没有碰见,或者说我故意没有碰见谁吧。心情不是很畅快,也就不愿意碰见谁搭话。回来,王爱云正坐在床上看电视。她看我进来,扭头问道:咋样,服务员一个个是不是都坐不住了?我说:那当然了,你能坐住不?她瞪了眼睛,说:我勾子底下又没有虫,我咋坐不住?我就笑起来,笑得猛,收得也快,笑过了坐到凳子上倒水喝。她又问我,说:卫生搞得咋样?我反问她:你说哩。她说:得是不行?哎呀,这些娃们家就没有眼色的很,越是这时候,就越要把工作干好哩。在位一分钟,干好六十秒,你说是不是?我说:是啥哩,你也不看啥时候了么。她却放下遥控器起了身,说:叫我去看一下。拧身就准备走。我站起来说:欸欸欸,云姐,行啦行啦,让娃们家也歇歇,一年到头了。
电视是不知道歇的,只要通上电,它就演得不停。我其实不爱看红房子的电视,电视是公用的,尤其是它跟王爱云比较熟,跟王爱云熟的东西,我不愿意接触太多。我这人就是这,要看我就一个人看,台由自己挑。看了半天,眼睛就酸了。把眼睛闭上,用手指头压眼珠子,压得疼,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彩点子像跳蚤一样一个个地往出蹦。疼到极致将手放了,瞬间眼前就一片黑,像蒙了一块黑布,但慢慢又豁亮了。这时候眼皮却跳起来,按也按不住,就出了门。我知道远眺是能缓解眼部疲劳的。人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相信这话不?我反正不信。但眼皮子跳起来,人心里就隐隐地不舒服。出门抬眼朝远处望,山庄围墙外面有一颗松树,长得瘦,墙又刚好把树干挡住,样子像个根粗头细倒立着的红萝卜。能把绿树想成红萝卜,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摇了摇头,坐到了湖边的长椅上,盯着水中间的假山发呆。
这时候三三两两的人蜂拥着从湖对面的路上往出跑,嘴里嘟嘟囔囔地听不清说的啥,但看起来比下班赶着吃饭还要急。人都是爱凑热闹的,我也没当一回事,就看着她们跑。但是人却越跑越多,慌里慌张地像是约好了一起出来逃难一样。我就听见有人喊,说:咋了么,咋了么?!有人说: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那人就问,说:出啥大事了?有人回答,说:好像说是谁把刚生下来的娃从窗户上撂下去了。那人大惊,跑着的步子略微停了一下,说:吓!真的假的?我的爷呀!有人喊说:谁知道哩!你不看这么多人都往出跑哩!那人接着问:谁呀?谁嘛?人群跑远了,但我还是明明听见他们说:还能有谁,肚子大的要生娃的还有谁?
我的头“嗡”地一下,像是冷不防谁拿了棒槌在后脑勺猛得敲了一槌。拾起身子就跟着人群跑,他们跑的太慢,把我的路挡住了。我当时觉得全身的肌肉都硬了,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一边跑,一边把人往开拨,又一边喊:让开,让开!起来,起来!没有人理我,各跑各的。有一个就踩到了前面人的脚后跟,鞋掉了,身子闪了一下,没有摔倒,想弯下腰找鞋,挤得根本站不住脚,大声喊:欸!鞋!鞋!欸!狗日的!腰弯下去了,却被人推得转圈圈。有女娃的脚就被踩了,疼得尖叫:啊!当下“呜呜”地哭出来,闭着眼睛从队伍里往出走,手乱抓着。又被谁撞了一下,哭声更高,圪蹴到路边去了。我看着一窝蜂似的人,躁到了极点,大吼道:都给我让开!声音震得我扁桃体都有些痒!前面的人惊了一下,几乎都站住了,但后面的人还是往前拥。我拔腿猛跑,左右推着发愣的人,一使劲,就把旁边一个身子瘦弱的拨得碰上了围墙。管不了那么多,我继续往前跑,听见后面人骂,说:急得是死去呀!
人群把我涌着进了红房子的大铁门,就在宿舍墙底下的草丛里,已经围了一堆人,一边用手指着什么,一边叽叽喳喳却声音低低地说着话。他们头顶,有一扇开着的窗户,玻璃裂了几道缝,白色的线牵连着嵌在窗格里。窗格里还有一片纸板,是代替缺了的一角玻璃。我脑子里早已经有了画面,自我听见那句话,一路往过跑就闪现着。但没有亲眼所见,我一点儿都不相信玉梅能干出那样的事!我离得越近,越感觉到自己心跳重起来,心跳一下,头跟着震一下,心跳一下,头跟着震一下,重得几乎每一下都像是有人握拳捶在了我的腔子上一样。我心里说: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或者是真的也可以,但不要是玉梅,其他谁我管她哩!我跟那些人一样,就当是看个热闹,看完就走了!我知道我这是哄自己,但我能干什么呀?我只能这样把自己哄一哄!我几乎要哭出来,强忍着,心里祈祷着:老天爷呀,开开眼,我求你啦!挤到了人群里。
我终于看见了,我真正看见了,那画面我永生难忘。
咋样给你说呢?是一个娃,真的是一个娃。猫那么大,身上啥都没有裹,静静地在地上躺着,身子朝上,头歪着,腿略微蜷了些,睡着了一样。娃身上湿漉漉的,看样子似血非血,又似水非水。肚脐眼上,连了一截有两乍长的脐带,肠子似的乌青着。就在离娃身子不到一尺的范围里,许多已经风化了的塑料袋挂在粗一点的草杆上,少不了的还有卷成疙瘩的烂袜子破裤头。我当时真正害怕了,头皮发麻,就像有人一根一根地拔我头发一样。脸也没有了知觉,觉不出冷暖痒疼,像花椒吃多了,脸上的肉几乎弹跳着。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像孩子是一片灰,我气出得粗了,他就要被吹走一样。人们嘴里议论着啥,我一句没有听进去,后来就觉得身边的人都静下来,似乎是没有人再敢说话,定住了一样。正当我惊奇娃不是哭着的时候,娃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闪了两闪,突然就哭声骤起。瞬间里,不知是有一阵风还是啥,竟然连窗户都晃了一下。哭声很厉,有人的身子就抖了抖,开始轻轻地往后退。
我当时到底迟疑了没有,我忘了。或许我说我没有经过那样的事,只是紧张了,害怕了,不知所措了,并没有迟疑,你也是不信的。我只记得当时我的眼睛要把眼眶都撑大了,而鸡皮疙瘩竟然像着火似的,在身上一片引一片,一片引一片。就在这个时候,悉悉索索的声音急速从宿舍北边的树林里传来。那树林深密,能下脚的地方都是高过人的草,草杆多刺,没有人进去过。声音起得猛,来的快,越来越响,明显是朝着人群,就像野兽的突袭猎杀一样。你要是在当场,肯定也有一种感觉:来了!但不知道来的是啥。人群惊了慌,都往后退着,胆小的女娃相互把手都拉了起来。有谁把谁脚踩了,被踩的人没有喊,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忍着,脚后跟走路。我确实害怕了,但我不相信大白天的,就能有鬼!人群后退了,剩下我离娃不到一丈远。剩下我就剩下我吧,谅那些人也没有胆子,敢把娃抱起来。冥冥之中我意识到再不行动就有危险,当下弯了腰,但几乎是一瞬间,一直狗头猛得探出来,唬得我身子颤了一下!狗是野狗,似乎被人虐待过,一只眼睛没有了,一个坑占了半边脸!一只耳朵也似乎被剪过,立不起来,耷拉着。另一只眼,眼球很大,往外突着。脸上有伤,结着痂,痂像腐烂的茄子一样,流着脓水。也是一瞬间里,四五只野狗跟了上来,一只与一只隔了一个身子,商量好的一样。有一个跑的猛,几乎没停住,狗爪子差一点踩到娃身上。都是嘴皮子朝上翻着,尖牙露出来,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嘴里“呜呜”地有了咆哮。为首的那只老狗,“呜呜”的声音,尤其低沉,却一声高过一声。
你有过这样的经验么?当你跟一只狗对峙的时候,只要你一弯腰,假装从地上拾个砖头要砸它,它马上就掉头跑了。我当时哪里知道,就是这样的一个动作,让我至今都后悔莫及!我预感到情况不对,就好像我面对的,不是狗而是狼一样。顾不了太多,我先是猛地把脚在地上跺了一下,但可惜脚底下是柴草,不像水泥地那样落地有声,那几只后面来的野狗看见我抬腿只是身子往后缩了一下,嘴里仍是“呜呜”着。那只老狗竟然连动都没有动,趴着的身子压得更低,好像随时要往上扑一样!狗日的,姜还是老的辣!我本来还打算看一眼脚底下有没有砖,但我的眼睛不敢离开娃!我看那几只野狗没有走的意思,就猛得弯下腰去,胳膊伸出去做出了要拾砖头的动作,但竟然还是一瞬间里,那只老狗头猛得往前一探,脖子一歪,把娃叼了起来,又一个转身,弹射一样,跑了!
我大惊失色,真真正正是害怕到了极点,感觉就像是自己杀了人似的,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地都立成了针,针头朝里,一齐扎向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吼了一声,鬼哭狼嚎一样,嘴里没有词,只是吼,这一声响彻了红房子的上空,甚至窗户都震动了!你见过电影里面的人吃了啥药以后变异么?我当时就是那样子!发了疯地去撵那只老狗,一路撵一路吼着,手也一路把干枯了的野草往开拨。刺把手扎了,我不觉得疼。石头把脚绊了,只要没有摔倒,我继续跑。树股把眼睛扫着了,我眼睛连闭都不闭。我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只要我死不了,我就要把娃撵上。我不仅要把娃抢过来,我还要把那只老狗的后腿提起来,硬硬地把它摔到地上,往死地摔,往骨折地摔,往稀巴烂地摔!还有那几只野狗,一只都不给它放过!就这样我一直眼看着老狗往前跑,但我的眼睛被树股扫得多了,酸起来,开始流水,或者说是眼泪吧,我不清楚。慢慢我的视线模糊了,恍恍惚惚地很多树要过来挡我。它们一会粗,一会细,一会枝繁叶茂,一会又叶残枝枯,好像是戏耍我一样!我已经看不清路,只是循着娃尖锐的哭声撵,听着似乎离我不到二尺远,我朝前猛得一扑,心里说:叫我把它逮住,叫我把它逮住!但我的手里只抓到了一把狗毛。
等我坐起来,不知道是我聋了还是咋,我竟然一声都再没有听见狗跑的声音,连娃的哭声也没有了!一声也没有!我左右望了望,眼睛还是模糊着,我用袖子把眼睛抹了,定了定神,艰难地站了起来。站起来了,觉得脚底下有些冰,看了一眼,一只鞋在离我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扣在地上。我走过去,把鞋穿上,蹲下勾鞋的时候,一滴血滴到地上,脸上也火辣辣地烧起来。我刚想用手去揩,才发现手心手背都是一道一道的红印子,大多都渗出了血。血像线,一条一条地交织着。我禁不住心疼起来,说不出来的一种疼,就像把心放在了真空袋里,袋里的空气一点一点地被吸干,心就挤着疼那样子。这些小伤小痛跟玉梅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只是恨我自己,连狗都撵不上,我都不知道我一天到晚逞能,到底是自己有本事,还是别人无能?!连狗都跑不过,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
还在撵那只老狗的时候,我腔子里有一股气来回地冲撞着,要爆炸了一样。但现在没有了。我没有过去寻那一块绊我的石头,也没有寻扎我的刺,更不想再寻那些树了,我跟它们都没有仇,跟我有仇的,只是那一只老狗!我站起来了只是往前走,走得像一架骷髅,没皮没肉,没心没肝。红房子的那条我走了不知多少遍的水泥路,突然间我觉得它变得很长,两边什么都没有了,只是一条路,直直的路。路不在地上,路是在空里飘着的。我走一步,它跟着摇一下,但我走着仍然是稳稳的。我知道两个物体同时运行时,是相互静止的道理,那么,是路跟我一样在走,还是我跟路一样没有动呢?算了吧,现在我啥都不想计较了,此时此刻,啥对我来说,还算是有所谓的呢?要么就让天塌下来吧,一个人活不了,大家都不要活了,天这样得不尽人意,它还有啥资格高高在上呢?
路过那一扇窗户的时候,我没有看它。它无情无义,眼睁睁地让娃跌下去。它为啥不翘了呢,翘了不就打不开了吗?一切的责任都在于它!啥时候了,我一定把它拆下来,撂到灶火里,明光亮焰地烧成灰!我心里这样想着,就又看了一眼窗户,它是我的耻辱,也是我的仇恨,耻辱和仇恨,是一定要记得清清楚楚的。要不,那就枉世为人。但这时候却有东西从窗户里撂出来,看样子是衣服,却小小的,半片枕巾那么大,新得像没有穿过一样。我立即意识到玉梅还在宿舍里,拔腿就往出跑。
红房子里的大院里,已经没有了一个多余的人。没有了好,省得碍手碍脚,我也不愿意听那些人玉梅长玉梅短地说些难听的话。你相信那些人都走了吗?果不其然,都在宿舍门口围着。我看见那些人了,再没有跑,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眼睛死死地把他们都盯着。他们有的在议论着,有的已经开始嘻嘻哈哈地打闹了。有人说:这谁胆子也太大了,敢把娃从窗户上撂下去,自己不要命,连娃也不让活了?又有人说:这谁不是有男人哩嘛,咋把娃撇了,他男人不管吗?我走到跟前,有人发现了我,给没有看见的使了个眼神,他们都不再说话,眼睛胡乱看着,不看我。
楼道里是三两成群的人,交头接耳着,也是看我走过来,不再说话。我估计着那个窗户的位置,找见了玉梅的宿舍。楼道里站了那么多的人,却没人到宿舍门口,也没人进去。宿舍的灯没有开,窗帘拉了多半边,从那一扇窗户里透出来的光,在地上照了个平行四边形。光影里,有一团一团的卫生纸,纸上有红,没有来得及揉成疙瘩。玉梅看我进来,从架子床的一层艰难地把身子往床头送了送,脖子枕到了床的护栏上。她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到她脸上的皮肉一动,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再就把脸转到了窗户那边,似乎是看向了天。
我踩着满地的卫生纸走过去,鼻子里就有了一股味,腥腥得。走到跟前了,才看清她头发披散着,像才洗过脸一样,留海和鬓角的头发都在脸上贴着。脸泛着红,应该是是挣得吧。她还是不看我,我停了一会,冷如冰霜地说:走,到医院去。说着要把胳膊朝她身子下面塞。她蹬着像被水泼过一样的床单,把屁股送到了墙角,靠在了两面墙夹角的那条线上,对我摇头,像拒绝一个有恶意的男人。我不管她,仍是把胳膊从她腿弯里往过穿,她捏住我的胳膊腕,往出拿,但她没有我劲大。我一使劲,她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不去医院,我不去医院。声音弱得像一只猫。我都要把她抱起来了,她说:叫我把鞋穿上吧。我不再动她,从地上取了一只鞋,套到她脚上。鞋穿好了,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脚,不说话。我把她抱在了怀里,竟然觉得她轻得像个枕头,但烫得像个火炉,我像端了一盆炭一样抱着她往出走。
人群给我让开了一条路,都站在了门里头,楼道里一下空荡起来,只有几只眼睛和头发往出探着。我往出走,感觉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我要去赴刑了一样。她们或许都觉得我跟这个女人有关系吧,甚至连撂出去的那个娃都是我的。她们爱咋样想就咋样想吧,你知道我就行了。玉梅的头始终没有抬,埋在我的腔子里,我感觉到有眼泪滴到我的脖子上,热热的,滚豆子一样顺着脖子往下流,但玉梅的身子一点都没有动,喉咙里也没有声音。我每走过一道宿舍的门,就觉得玉梅重一分。直到下了楼,被童曼瑶挡住,我才真正觉得我是抱了一个人在怀里。童曼瑶挡住我,眼睛里噙着泪水,脸上的皮肉抽着,我知道那是她强忍住没有放出悲声。我看出来她的眼里有恨,我不怪她,但我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我错开身,往过走,她再没有挡我。出了大门我就跑起来,咬着牙,拼了命地跑,只要腿断不了。我听见童曼瑶跟在了我后面,她追不上我。我站住看她,她就立在原地不动了。我朝她喊:你跟着干啥哩!回去!她哭着摇头。我大吼:回去!她打了个哆嗦,玉梅也打了个哆嗦。
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条凳上,到底等了多久,我忘了。只记得大夫出来的时候问我:你是家属?我楞了一下,说:啊。她把我上下打量了,说:娃都生下来了,到医院来干啥呀?我还没有说话,她脸上泛出一丝冷笑,扭身就走了。大夫能这样说,我就觉得她是个好医生,心里一点儿都没有怪她。我看着大夫拐进了办公室,在病房门口静了静,要推门进去了,却透过门上嵌的那块方玻璃,看见了玉梅。她在床上坐着,脊背靠墙,还是头歪着看窗户外面。外面没有明显的光,只是亮得有些发白。她没有盖被子,右手手掌在肚子上放着,轻轻地画着圆,动作幅度很小。我知道我始终是要进去的,就推了门。门开的一瞬间,我看见她的手停住了。她看是我进来,没有说话,把身子溜了下去,被子也拉上了。又转了个身,背对着我。我走到她跟前,故意走到刚好能看见她眼睛的位置,看见她眼睛只是睁着,发呆一样睁着,一下都不眨。我抱着她往医院跑的路上,准备了特别多的骂她的话,那些话就像朝煎了的油锅里倒了水一样往出蹦着,但现在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心里说:我现在说啥能让玉梅高兴呢?能让她笑出来呢?玉梅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玉梅,我也再都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她说笑了!我心里苦苦的,轻轻地说:好点了么?她没有说话,眼角里迅速凝了一颗眼泪,流过了鼻梁,流到了另一只眼窝里。我心里一阵酸,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但我忍住了,想着她需要人照顾,事情也总是要解决,就说:我把雷大头给你叫来吧......话音还没有落,她就说:不用!声音很大,也很坚定。我没有说让她不要再逞能的话,转了身往出走,说:那你缓一会吧,有啥事叫我,我在门口。她说:你给我把娃抱来吧。我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静了静,说:好。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很早就黑了。我从医院里走出来,看了看天,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在闪,只有月亮像镰刀一样挂着,两头特别地尖。我心里打算的是到街上给玉梅买些饭提过去,但不知不觉地竟然就走到了红房子的那条水泥路上。那一扇窗户,还是开着,风一吹,“咯吱咯吱”地摇。窗户底下,就在娃睡过的那个地方,好像有半截瓷片还是啥东西,从天上借了一点光,幽幽地亮着。我站在窗户底下发愣,隐约听见二楼宿舍里传来缠胶带的声音,我知道大家都开始收拾东西了。
你已经猜到了吧?我再返身回医院,玉梅已经走了。我从门上的玻璃往病房里看,床上的杯子叠得整整齐齐,好像她从来没有住进去过一样。我没有问护士,我知道这都是玉梅想好了的。
我静静地往回走,一路走,玉梅的音容笑貌像开花一样一朵一朵地在我面前绽放着。我就想问她,为啥要这样做。但我知道问了也是没有用的,她一定不会回答我,也不会给我问她的机会。玉梅已经走了,走到天涯海角去了,走得我再也见不上了,想到这儿我就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