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寻觅归途——《我们仨》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锺书去世。我们仨就此失散了……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我如今已度的人生短短十几年中,尚未历经过大的伤悲,却也看过许多描述生离死别的文字,但写的多半是未亡人悲伤到涕泗横流,抱头痛哭,诸如此番,只是一种留于感官上的悲伤表现,未曾如此泣涕过的人,是很难同感其中苦痛的,也就难以真正体会其人之伤悲。但当你打开《我们仨》,在杨绛先生平静的、深情的一笔一划中,会发现有什么东西,悄悄地靠近你,攀上你的四肢,探入你的心房,然后骤然收缩,逼得你沁出满脸泪花,勒得你心房为之一颤,呼吸也逐渐沉重。你猛然回神,发觉,这就是悲与哀。

人们常称赞最美好的爱情,叫做杨绛和钱锺书。一句“我未娶”,一句“我未嫁”,两位志趣相投、心灵相通的文人就这么结合,生下爱女,组成了一个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几十年的光阴匆匆逝去,不论是平淡的小日子或是坎坷的难关,这一家人总是抱在一起,从未分散过。可世事无常,当浮一大白;人生苦短,有聚终会散。当岁月渐老,有了生死别离。可谁料,竟是黑发人先走,1997年3月4日,钱瑗逝世,“我们仨”开始失散,1998年12月19日,钱锺书逝世。

“我们仨”失散了。

2002年,在“我们仨”失散的第四个年头,九十二岁的杨绛提笔,饱含着对夫女的思念,用心记述了他们这个家63年的点点滴滴,结成《我们仨》这本回忆散文集。该书字数总计90000左右,于2003年7月在三联书店首次出版,截至2016年,销量已超过100多万册。

全书共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我们俩老了”,为杨绛先生老年的一个梦境,以“锺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万里长梦”拉开全文序幕;第二部分“我们仨失散了”,写了一个虚幻缥缈,如梦似真的“万里长梦”,抒尽了一家三口人生最后阶段的深情,记录了女儿丈夫先后去世的过程,尽是离情;第三部分“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杨绛先生以平静细腻的笔触,回忆了从1935年夫妻二人赴牛津到1998年锺书去世的生活,展现了这个家庭鲜为人知的坎坷历程。

“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

贤妻,痴夫,孝女。

杨绛温婉宽容、好学坚强。丈夫出国,她毅然放弃清华学业,同出游学,包揽了家务大小事宜,洗衣做饭、租房扫洒。无学可上,她便整日泡在图书馆,遍观群书,还去丈夫所在学校旁听。钱锺书痴,生活上无比笨拙,一到牛津磕掉了牙,她便急急地带他去找医生;生产住院期间,独自在家的钱锺书总闯祸,弄脏了布匹,弄坏了门灯,她都只一笑“不要紧,我会修。”她总是像大鸟一样,护住钱锺书,护住他的痴,护住他的天性,为他润滑社交,为他遮蔽风雨。到了最后的最后,锺书一眼未闭,她一句“放心吧,有我哩”。就真真地独自留在人间,打扫屋子,清理现场,九十几岁高龄,将钱锺书几麻袋的天书般的手稿一一细细整理成册。最贤的妻,最才的女,杨绛如是。

钱锺书痴,生活日常完全没有做学问时那股子机灵劲,完全是个“孩子”,笨手笨脚,下个车也能摔掉了牙,与女儿顽皮打闹,能把鞋子藏到被窝里去。他的感情是细腻的,对待妻女是温和体贴的,笨拙的他为妻女做了一辈子的早饭,眼高于天的他给了妻子无数的赞美,还和女儿结成了最好的“哥们”。痴、狂、柔情、温存,钱锺书是也。

钱瑗为人较真,做学问一丝不苟,对待父母也尽心尽力,长大后像“妈妈”一样管着自己的父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忧心父母,垂危之际,怕母亲以后饿着,拖着病体,还不忘口头教授母亲几道简单的菜。认真、孝顺,钱瑗是也。

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口之家,在杨绛的体贴理解宽容下、在钱锺书的细腻温存热爱下、在钱瑗的懂事孝顺爱护下,平稳地在光阴的河川里行进了六十多年,经历风浪,沐浴春光。到了最后,在古驿道上,钱瑗先下了船,钱锺书不久也下船了,只剩杨绛孤身一人,不论她怎么呼唤、怎么呐喊、怎么泪流满面、怎么悲痛欲绝,就是化作山头的望夫石,望穿了天地,也再也找不回“我们仨”了。

杨绛先生用她沉淀了近百年的墨笔,一笔笔地勾勒出“我们仨”曾经美好的生活与真挚的情感,一点点地吞吐出对夫女的无尽思念。《我们仨》通篇虚实相生,梦境与现实交织。大量运用了象征、比喻、暗示等技法。

在第二部分,杨绛先生将最实的情、实的岁月与哀痛,寄托在虚的景、虚的事物与处所里,将那一段最痛苦的离别时光留在了那古驿道上。有那秃了又秃的寒柳,一次一次,一点一点,从成荫到落黄,就像眼看最爱的女儿、丈夫渐渐远离、渐渐落入死神的魔爪,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杨绛,一次次,心碎又心碎;有那渐行渐远的小船,好似那个渐渐破碎的三口之家,一点点远去,直至消失不见,任杨绛喊哑了嗓子,拼命追赶,怎么都抓不着、留不住,小船带着她的挚友、她的丈夫、她最爱的钱锺书渐渐远去了,她在乱石间拼命攀爬,磨破了手掌,磕伤了膝盖,到了山顶,连再看一眼那船也做不到;有她变成的、陪伴着爱女,却日渐沉重的梦,有心上绽开的一那只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还有那渐渐隐去的日光。一点点、一滴滴,实情虚景构成了一段万里长梦,假装一切的哀痛与悲伤都不过是梦一场,企图用虚的梦境来尽力洗刷去一点现实的沉痛悲怆。

接着第三部分,在梦之外,在那段离别之外,杨绛先生又施以最平静温柔的语调,回忆我们仨过去的日子,有夫妻二人以及后来出生的圆圆,在国外的求学时的生活趣事;有圆圆幼时与父亲间的玩闹;有战时三人的离散;有那不平静的十年里的艰难岁月。“我们仨”这一生里,顺境困境交错横生,幸运与苦难并蒂开花,可只要三人一起,苦难中也会生出一亩喜乐的甘泉。

曾经的美好与如今的悲痛;梦中的离别与现实的回忆。就是这样一篇或悲或喜的文字,就是这样一封长长的情书,悲喜交加、虚实相济,道出了杨绛先生最绵长深切的思念,一点点沁透,入骨蚀髓。勾得我们都泪流满面。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虹易散琉璃碎”,美好如“我们仨”也最终化为泡影,消散在天地间。人生易老,下辈子,不论爱与不爱,我们都不会再见了,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珍惜如今的每一寸时光,拼尽全力爱你所爱,这样,至少,将来某一天,我们再见不到了,还可以在回忆里体会多一点曾经的幸福。

2016年5月25日,杨绛先生终于在打理好一切后踏上了归途。相信爸爸妈妈和圆圆一定在天地间未知的某处,再次团聚了。

愿每个人都能寻找到自己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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