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斯琴巴图
李叔省城学成归来,喜好书法的坤哥,擅拉马头琴的青山,当过兵会摔跤、骑马和射箭的福平几个蒙古族好友为此欢聚接风,席间歌声嘹亮,琴声悠扬,至酒微醺,满心欢畅,众人散去。一人缓步至家,取书,翻开,眼皮渐沉重……
恍惚间,似置身远古苍穹之下,见无尽洪水从高山峡谷中奔流而出,到平原处形成浩瀚水域,一望无际,鹰搏长空,百鸟盘旋,无数鱼儿,跃出水面,水面似已沸腾,巨浪纷飞四溅。
斗转星移,海枯石烂,经六百万年,沧海变草原,洪水渐去,仅留嫩江、乌裕尔河,滋养这片土地,此处位于东经123°45’至124°42’北纬45°53’至47°8’,古索离人、豆莫娄人、涅刺拏古人、契丹人、女真人先后掠过,在历史舞台上留下斑斑遗迹,今人唤此地为松嫩平原。
松嫩平原,盛产石油,六十年代,油城大庆始建于此。站在松嫩平原,举目四望,一望无际,茫茫原野中,只见嫩江中游东畔有一山,名多克多尔,位于杜尔伯特县胡吉吐莫镇境内。此山为南北走向,宽1公里,长8公里,山有4个水湾,有山包35个。南北两端各有一峰,南峰海拔196.2米,北峰海拔172.6米。
我的青春年少时光,就在多克多尔山附近度过。几十年前,曾多次跟小伙伴们,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或者干脆步行,带上干粮和水,欢笑着奔向古老而神秘的多克多尔山。祖辈们多次禁止我们前往“神山”,他们眼中的敬畏和神秘,这对于正值叛逆期的我们,简直就是一种诱惑。
多年前,我们在多克多尔山上,见到过狐、獾、黄羊、野兔、沙鸡、蛇等动物,有一次还遭遇过一只孤狼,现在回想起来,还在为自己庆幸,当时没有看到狼群。
每年五月,寒冬已去,春、夏相继而至,多克多尔满山的杏花绽放开来,属蔷薇科的山杏在荒山野岭上,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霜酷暑,依旧生机勃勃,那满山绽放的或许是蒙古先民们不屈不挠的魂魄,经历无数战乱洗礼,依旧刚毅豁达,逐水草而居,无论雨雪冰雹如何肆虐,依旧相信长生天,一定可以带来和平与富庶。
多克多尔山杏花绽放时浓郁的香气,似乎已经浸入我的灵魂,每当回想起来,总似乎就已经身在其中……
“多克多尔”一词,属于哪个氏族的语言,已经无从考证,听祖辈们满怀敬畏的说起过“多克多尔山”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脑温江(今嫩江)东畔,居住着一个游牧部落,酋长叫塞音巴雅尔,沿着脑温江东岸,从南边的合吉孟和山,一直到北边的卜奎(今齐齐哈尔)都是他的游牧地,他的牛、羊、驼、马多得数不过来,羊群、马群牧放在草原上,就像撒下的五彩宝石一样美丽。
嫩江就像一条蓝色的玉带,抚育着游牧部落,给草原带来和风细雨,幸福吉祥。塞音巴雅尔和他的部落属民,每年都会祭奠脑温江,他们就在这平坦的草原上幸福的生活。
不知过了几个世纪,也不知赛音巴雅尔的几世孙,有个叫道克新忽鲁格的头人和他的属民们,渐渐忘却了祖训,停止对脑温江的祭祀。神明愤怒,想惩戒下不知感恩的人们,于是在一年的夏季,脑温江像水开了锅一样,瞬间淹没整个东畔草原,畜群和游牧民死伤大半。
灾难让人们醒悟,悔恨的泪水悄然落下,人们在江边燃起九堆篝火,杀牛宰马祭江祈福,在江边举行祭宴,饮酒叙悲,直至夕阳西下。江神见人类已醒悟,命水族多克多尔何日米延(即噘嘴蒙古短鲌)去堵截洪道,阻止洪水继续肆虐,为人造福,不再回水晶宫,噘嘴鲌当晚化作一座山,从此脑温江的水,再也没有泛滥到东畔来,多克多尔两个主峰位于嫩江左岸,形似两头翘起的红鲌鱼,人们因此称他为多克多尔山。
多克多尔山的故事,是儿时外祖母经常讲起的。那时候,村子里还没有通电,冬天的天总是黑的很早,习惯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人们,总是很早就躺下。
为让孩子们停止打闹,每天夜色朦胧的时候,会点起煤油灯,讲述口口相传的故事,我听过的《猎人与山鹰》、《奥兰其其格》和《哈森高娃与楚伦巴特尔》等传说故事中,都提到过多克多尔山和他的神奇,在我的祖辈中,很多人都把多克多尔山奉为神山和圣山。
1998年,松嫩平原遭受百年一遇的洪水肆虐,为防水患,外祖母还健在,她带领由母亲、弟妹、弟妹的母亲等组成的队伍,入驻神山,野外露营,甚至弟弟家刚出生的侄儿,也被抱到了山巅。在读大学的我,担忧住在胡吉吐莫镇家人们的安危,向家里座机打电话,一个多小时,才有人接听电话,当时那份担忧和无助的感觉,至今难忘。
父亲接听了电话,他有些不满的说道:“他们都去多克多尔山了,我没去!咱家里来了一个连的解放军,我得给他们做饭…解放军才是天兵天将,只靠神山,没有这些神兵,这洪水怕是退不了!”
外祖母带领下入驻神山的队伍,因连日阴雨,潮湿阴冷,蚊虫肆虐,实在无法忍受,母亲回家时说道:“神山是好,不会被水欺负,但我宁肯淹死,也不去喂蚊子……”
多克多尔山有多种野生动物,是天然狩猎场,那里随处可见各种动物的尸骨,甚至还有人类的白骨。八十年代金庸先生的巨著《射雕英雄传》热播的时候,有个桥段是梅超风苦练九阴白骨爪,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瞬间只剩下一身骷髅,而且还能依靠惯性向前行走几步,然后轰然散落坠地,头骨上还有带着血迹的五个窟窿。
当时,我十多岁的样子,看到那一幕,很是惊恐,立刻联想到多克多尔山上人类的骷髅,对父母大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梅超风在哪练的九阴白骨爪,她就在多克多尔山上练的….”因为激动,恨不能喊醒全世界的人们,醉卧在炕上的大舅被惊醒,喊着让我拿水给他喝。
大舅从炕头坐起,脱下蒙古袍,接过凉水一饮而尽,又要一碗,又一饮而尽。舅舅随手把碗放到炕上,拉我上炕,搂住我,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明天,我骑马带你去,找那个什么梅超风!抓回来,让她教你练什么…现在..睡觉…”
我对大舅总有些敬畏,他的头发和胡子是红色的,高大清瘦,爱穿白色的蒙古袍,衣服总是那么干净整洁,他刚毅勇敢,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他参加县里的那达慕赛马比赛得过第一,他养的十多条细狗,瘦的几乎没有肉,但嘴都大的吓人,他的狗遇到狼都不会畏惧,细狗们就像他的贴身保镖,他睡在哪,就会趴在附近,绝不离开,没有大舅的命令,这群狗从不吃别人给的任何食物。
父亲戏谑称大舅是“红胡子”,杜尔伯特的老人曾把土匪叫“胡子”,80年代人们普遍不太富裕,大舅每次到来不是借钱就是借米借面,但从来都是有借无还,他不喜种地,骑马、狩猎和养狗是他的最爱,还有个爱好是喝酒,父亲总认为他不思进取,因此戏称他是土匪—“红胡子”。
第二天,大舅带上了套马杆和布鲁,带我去了多克多尔山。我和大舅骑在马上,我坐在他身前,枣红色的蒙古马在迅疾的奔跑,十多条细狗一路狂奔,有的尾随在后,有的跑到前面做先锋,风从耳边掠过。舅舅宽阔的胸膛让我感觉温暖,他递过几根自己做的牛肉干,还有他装着马奶酒的牛皮囊。
我在颠簸的马背喝了一大口,一条火线坠了下去,呼出的酒气似乎点燃了鼻子。舅舅的心里,男人不论大小都应该会喝酒,否则就不是男人。我的头感觉晕晕的,骏马在奔驰,感觉自己就是那远古时期的百万蒙古骑兵,一路西近,横扫欧亚。
我仔细搜索着,多克多尔山的葱郁之巅,既无陵寝遗址,也无墓穴遗址,连个山洞都没有,除了见到零散于山巅的骷髅,别的一无所获,没有找到梅超风曾在此的任何证据,令我十分沮丧。
对于人骨,我并不畏惧,小的时候家住在敖林西伯乡村里的最南端,园子前面有一条大沟,那里会经常看见一些,被草绳捆绑着的婴儿尸体,有的时候野狗会因为争抢,疯狂的彼此攻击,直到有一方哀嚎着离开,胜利者才开始食用。
“红胡子”大舅倒是满心欢喜,他猎获到一只狍子、三只野兔、六只野鸡。蒙古人吃野兔肉是连肉和骨头一起剁碎,之后将咸菜切成碎块,放在锅里一起炒,这种食物叫“瓜子”。
大舅拿出随身携带的蒙古刀,麻利的肢解着战利品,剥皮、刮油,取出内脏,扔给随行的猎狗,作为奖赏,他编了几根草绳,将战利品绑在一起。我向大舅询问,为什么山上这许多人骨头。
大舅一边忙活着,一边对我说道:“咱蒙古族以前人死后实行野葬,我太爷爷去世的时候,我爷爷给他洗的澡,然后用白布缠住身子,脚要向前,头朝后,放在勒勒车上,套上牛在草地上走,什么时候人从勒勒车上被颠簸掉到草原上,那就算墓地了!然后,等着狼或者猛禽,来把尸体吃掉……”
我蹲在地上,打了个冷战,问道:“要是一直没有狼来吃,怎么办?”大舅甩了一下头,让挡在眼前的红头发飘在耳后,然后说道:“那就麻烦了,还的找萨满来超度…等到第二年清明的时候,要找到野葬的地方,将剩余的尸骨摆成一个人形骷髅,剩下多少,摆多少,都没了,就不用去了….蒙古人死后,还有一种葬法叫什么风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很多年以后,我在《蒙古秘史》里看到所谓的风葬。风葬比野葬还要早,是狩猎时期的产物,是“林中百姓”所特有的葬俗,也叫树葬,人死后将尸体置于树上,一种是将尸体完整的置于树上,另一种是将尸体肢解置于树上。
《蒙古萨满》记载,萨满死后肢解四肢,大卸八块,置于树上。据波.少布老先生著的《北方民族论稿》记载,风葬在杜尔伯特已经绝迹,但在萨满教中还保留着,萨满死后有专门的葬树,如杜尔伯特境内的“奥恨陶乎莫毛都”就是专门葬萨满的大树。虽然我是杜尔伯特人,但这棵树在哪,问了几个人无果,一直云里雾里的,没搞清楚。
回来的路上,大舅牵着马走,让我坐在马背上,因满载而归,大舅兴致勃勃,说他曾看过多克多尔山上的石碑,还说他的祖父曾经参与立碑。
当时,我已多次到过多克多尔山,从没有见过什么石碑,以为大舅喝醉了,在说酒话,不相信,但又不敢去争辩,但直到1992年,去杜尔伯特县博物馆,看到了他说的石碑,才相信大舅不是酒后胡言乱语。
据县博物馆的人说,多克多尔山墓碑由末代王爷、旗长色旺多尔济于1944年秋,立于马场大山,一式两块。墓碑为青色石料制成,有碑座和碑身,碑身宽52厘米,高128.5厘米,厚20厘米,碑身正面碑文为蒙汉两种文字,刻有立碑时间,立碑人及撰文,碑坊志在背面,为汉文楷书,18行,740字。
据碑文记载,杜尔伯特旗先王“皆卜葬于旗内之都德尔山(今多克多尔山),期间自杜尔伯特部落诺颜爱纳嘎始,葬于葱郁之巅者,凡十四世。后改葬于同山之南麓者,凡四世”。
据《杜尔伯特县志》记载,杜尔伯特部始祖爱纳嘎及其长子阿都齐,共有十八位诺颜埋葬于此,多克多尔山是杜尔伯特旗扎萨克家族陵寝,附近的村落马场村,原蒙古语名叫乎钦艾勒,即“老屯子”,此地的人是护陵卫士的后裔。多年之后,当我默然伫立,看着那饱经风雨洗礼又遭人祸的墓碑,对多克多尔山的敬畏,油然而生。
大学毕业那年,在回家的客车上,偶然遇到一位姓钱的老人,他说自己是马场村的,之后自然聊到多克多尔山和墓碑,他说自己的祖先是清朝道光二十七年,来到杜尔伯特部,他们的使命就是守护陵墓,“土改”时九扇门村其他村民强行挖掘陵墓、拆毁碑坊后,村民把两块碑石当做井旁轱辘桩子,凿打出轱辘空,从此碑文变得残缺,直到1986年县博物馆才征集、珍藏。
姓钱的老人还跟我聊起祭山,我曾有幸参与,一老一小聊的很是投机,可惜那时候都没有手机,从那以后,在没有相见,人海茫茫,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去看祭山,是我十三岁那年的夏天,两月无雨,河流断流,野草枯黄,大地干裂,各镇村民心急如焚,于是决定祭山求雨。那时,对我而言,天是否下雨,不重要,能否去看祭山,才最重要。苦苦哀求,多方奔走,大舅终于答应带我前去。能骑着他的马,还能抢着喝他的酒,谁能拒绝这样的同伴。
下午时分,他骑着枣红马来接我,马鞍上拴着缰绳,黑马跟在后面,大舅破例没有带他的狗儿们。我飞跑出去,询问道:“大舅,是让我骑那黑马去?怎么没有马鞍子…”大舅附身只用一只手,就掠起我,把我横放在他的身前,枣红马开始小跑,我又怕又疼,大喊大叫,大舅哈哈大笑,扶我坐好。一肚子的好奇和问题一路问去,大舅先是沉默,后来一一解答。
蒙古人祭山一般是在白天,每年一次,但没有固定日期,祭山要宰杀大牲畜或洒酒祭奠,要向山神敬献哈达、奶酒、奶酪等,宣读祭词后,全体肃立,把腰带解下,挂在颈上,摘下帽冠,握于手中,然后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注目敬仰神山,后跪拜三次,每次三叩首,施九叩礼。这是蒙古人最庄严的祭礼,腰带是蒙古男人的象征,蒙古语里常把男人称为“布斯台”,即“扎腰带的人”,蒙古男人只有长者逝世或觐见皇帝王公才解下腰带。
山祭礼仪大同小异,唯有多克多尔山祭奠时间,一般是在夏季洪水期,祭礼在夜间进行。山神的形象各异,如青格勒图山神是个满额皱纹、白眉、白须、大眼、张着大口的老头,而多克多尔山神是个秀眉、白脸、红唇、身穿绿袍的女神,身旁伏卧虎、狮、狼、鹿等野兽。
记得,那天天黑后,祭山的人们已经聚集在山西侧的祭坛,由萨满主持祭祀,有人在山脚下点燃九堆篝火,萨满手持神鼓,口念神词,在人群前跳神。有一位长者向山峰方向泼洒三碗奶酒,祈求山神赐福。有人牵过大舅带来的那匹黑色公马,先将马的四腿捆绑好,黑色骏马被推倒在地,马头向山峰方向,有人拿着刀斧,向躺在地上的马脸上横劈下去,鲜血四溢,马头的血浆向山峰方向喷涌着,我听到了自己上下牙齿的撞击声。
黑马嘶鸣着,所有参祭的人,跪在山前向神山叩头,然后分群依次绕九堆篝火按顺时针方向转,形成九个圈。围着火堆转时,没有人发出声音,并向火堆投掷各种祭品,直到篝火熄灭,人们才悄然而去,所有祭品都要弃之荒野,任野牲撕食,绝对不准人吃。整个祭祀过程,庄严、肃穆,甚至还有些诡异。
夜黑的深沉,回来的路似乎变得很长很长,浓厚的黑暗里,睁开眼睛和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没有区别。起初,我还不停的问这问那,后来几乎没了说话的力气,在马背上闭着眼睛,开始摇晃着打瞌睡,大舅怕我从马背上掉下来,用草绳把我捆在他的身前。
突然感觉有人用力的摇晃着我,我梦呓般说道:“大舅,到家了么……”有人笑着说道:“什么大舅,做梦了吧…”睁开眼睛,房间里灯光明亮的刺眼,妻微笑着,坐在身旁…..
写于2019年10月,谨以此文向波少布老先生致敬,老人家无偿捐赠3031册藏书,在杜尔伯特县建立了茫野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