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凹凸世界
CP:安雷
简介:没有人可以逃脱这个乐园。
“我以为你会更聒噪些,恶党。”
安迷修走进审讯室,在长桌一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对面的人低垂着头,过长的刘海遮住眉目,看不出其中的喜怒哀乐。那人被褪去连标志性的头巾在内的昔日装束,被卸下惯用的巨大武器,身上只穿一件稍大的灰白囚服,双手因电子手铐而不舒服地紧贴在一起,此刻倒真像是一头没了尖牙利爪的困兽。然而他听得安迷修淡淡一语,缓慢抬起头来,苍白的面庞上挂着嘲讽的微笑,而那双鲜艳得刺眼的紫色眼眸中分明写满了轻蔑与傲慢。他坐在普通的椅子上,这点是安迷修向上级请求的,于是那人能够借力稍把椅子向后退些,再将双腿交叉搁上桌沿,扬起下巴盯着来人,好像他才是问话的那方。
“我说过我不做无用功。”他平静地说,“事到如今,我宁愿想着去争取一个不那么难看的死法,而不是为毫无胜算的仗白费力气。”
的确像是你会说的话,安迷修想道。他干脆也靠在椅子背上,双手抱臂。“离十点整还有些时间,我就直说吧。上级要求我从你这里获取尽可能多的信息,包括你的作案动机、经过等等。”安迷修停了一下,见对方没有异议,接着说,“我劝你老实交代,你知道的。说谎对你没有好处,也妨碍上面的工作。”
“问完话之后就把我处理掉,这算是物尽其用吗?不愧是那些故弄玄虚的人会下的命令。”
安迷修警告他:“注意你的态度,你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评价那七位大人。”
“是是是,我们和蔼可亲的安警官。”那人不耐烦地接话,“那就快点开始吧。”
“姓名?”
“你知道的。”
“……年龄?”
“十八周岁零五个月。”被问话的人撇了撇嘴,“话说这些资料档案里不是都有吗?你没有必要在我这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面前循规蹈矩的。跟你以前一样恶心。”
安迷修露出困惑的表情。
“以前?除了我抓了你之外,我们还见过面吗?”
那人愣了愣,用奇怪的目光把安迷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最后停在安迷修露出的机械右臂上,轻声说:
“……没事。是我记错了。”
安迷修对囚人刚才的话有些在意,他有一种感觉:对方对他的了解更甚于自己。但他没有问下去,干多余的事只会惹祸上身。
“那么我们就直接切入主题吧。”他说,“你为什么要杀害你的亲生哥哥?”
“那不是我二哥。真正的二哥已经死了。”那人对上安迷修的视线。安迷修的直觉告诉他对方说的都是实话。
“你说谎。你行凶的前一日他还来过卫生部,那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
对面的人陷入了沉默。
“如果我说,是卫生部杀了他呢?”他突然开口,明显提高了音量,像是笃定一般。
安迷修矢口否认:“不可能。卫生部从来只是拯救人,而不是杀死人。”
“拯救?你居然还说得出这种话。”囚人冷笑,“要是皮肉伤,一个治疗型机器人就可以解决;就算严重,按现在的医疗水平,赶到最近的医院也能捡回一条命,哪用得着大费周章去卫生部?在我看来,卫生部之所以叫卫生部,就是把你们领袖所认为的垃圾全都清理掉,进去的人要么永远都不再出来,要么被‘治疗了精神上的问题’,变成一副行尸走肉模样。”他越说越激动,后来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我的大哥就在八年前无缘无故失踪了,他走之前刚刚参加完成人礼,最后接到的就是卫生部的电话。
“那时候我才十岁出头,我问我的父母,大哥去哪里了?他们一定知道什么。然而他们每次只是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是母亲的嘴巴张张合合,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父亲也只是用颤抖的手抚摸我的头,说:‘小孩子不用管这个,只要在学校里遵守规矩,听老师的话,好好过每一天就可以了。’
“我还有许多疑惑,然而父亲头痛起来,我便不再过问。”
安迷修看了眼表,打断他:“与案件无关的事情少说。你刚才的话足以让你因诽谤罪获死刑了,你还是给自己积点口德吧。”
囚人瞥了他一眼,假意惋惜道:“我已经背了一条人命,过会儿就要上刑场了,无所谓。再说了,安警官,您是第一次接手这样的案子吧?我呢,是特意说给您这个可怜人听的,您听了权当是丰富阅历,不想听的话那我就略过啰。”
“也不知道我们之间谁更可怜一点。”安迷修直起背来向前倾,双手交叠抵在下巴上。他想起前辈教他面对心理素质好的罪犯的时候可以用这个姿势,给对方造成压迫感。那人翻了个白眼。
“反正我也快说到我二哥的事了……哦,您从档案里应该看到过了,我二哥没啥别的爱好,就喜欢看书,特别是政治和金融类的……他有事没事就和我聊书,虽然我和他看的类型完全不同。
“二哥去卫生部两天前的下午,他把我叫出来,小声说,‘我把大学图书室里政治类的书籍都翻了一遍,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它们无一例外的都只记载了我们这个城市的政治体系,再之前的历史好像被谁抹了干净,根本没存在过。’安警官,你也上过公共政治课的吧?他说的没有错。当时我只是告诉他要小心,可别像大哥那样一句话都不留就走了,他还有个未成年的弟弟呢。”
“谁都不会希望有你这样捅自己亲哥一刀的弟弟的。”安迷修冷冷地说。那人脸色难看了一瞬,恶狠狠地瞪了安迷修一眼,很快又回到原先漫不经心的样子。
“是啊,所以他被叫去卫生部——和大哥一样,只不过运气好点,人还是回来了——之后神经兮兮的,也不再提起之前的事。我觉得很奇怪,于是试探性地问了他有关政府的事。你猜怎么着?他像是被猫发现的耗子似的,紧张得不行,还义正严辞地告诉我这是反动言论,只因为我是他弟弟,他这次就不告发我了——你真该看看当时的他,简直就跟背诵教科书的小孩儿似的。
“半个月后大学举办了成人典礼。走出礼堂的时候,我看见正门被卫生部的车子堵着,几个警察——就是像你这样的——拉扯着三个个和我一样刚成人的学生。我就从后门溜出去回了家。刚到家门口,还没打开门,我就听到二哥与人交谈的声音。你猜我听到了什么?我哥在那边很着急地解释着:‘这事千真万确,我弟弟他对七位大人有着极大的偏见……我亲耳听到他诋毁你们……对,请你们来教育他吧。年龄?他今天成年。在真正进入社会之前他应该对你们抱有绝对的忠诚……’
“那时候我确信,这不是二哥,真正的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我再也听不下去,直接推开了门。那家伙吓了一跳,手机都差点脱了手。他马上挂断,转过头来对我微笑,笑得很虚伪也很吃力。他说:‘你回来了。’我冲上去给了他一拳,问他到底是谁。他满脸惊恐,一味重复‘你不用担心,弟弟,你的病马上就会好的’,就像一个机器人。然后——” 说到这儿他故意停了下来。
“然后?”
“——然后我被他莫名其妙的话搞得心烦,拿起厨房里的水果刀把他杀了。就这么简单。再之后我逃了几个月,顺手解决了你的几位同事,前天被你抓捕入狱。”他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结束了讲话。
“很奇怪。”安迷修皱眉。对面的人看见他竭力思索的样子,微微一笑。
“哦?哪里奇怪了?”
“你不像是会说这么多废话的人……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们之前只交手数次,但我不觉得你会无缘无故告诉我这么多经历。”安迷修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他笑得更厉害了。
“我之前也说了,反正我必死无疑,还不允许死前多留几句遗言吗?”
你说的话也很奇怪。安迷修继续想着。无辜失踪的大哥,去过卫生院后几乎成了另一人的二哥——说真的,是个人都会起疑心。但是在这里不可能。在凹凸城不可能上演兄弟反目成仇的戏码。所有的人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六岁进入学校,十六岁升入大学,经过两年的考察期后参加成人仪式,再之后加入工作,就像安迷修自己一样。
凹凸城是伊甸园。——这句话在文学作品中很常见。安迷修不懂文学,但他知道这些拿笔墨吃饭的人从不会吝啬赞美一件事物时华美的词汇。孩童时期他翻箱倒柜地寻找“伊甸园”的释义,只在词典上翻见一个词:乐园。后来他上了学,在政治课本上再一次看见这句话,感叹身为凹凸城的人还真是幸福。然后他听见有人说:
“什么狗屁乐园,明明就是个牢笼啊。”
是谁说的呢?他不记得了。但他还有与那人扭打在一起的印象,最后是教导主任把他们俩分开的。再后来……再后来的记忆大概是被一拳打了个粉碎,仅有几个零散的的片段,比如和某个人一边嬉笑一边打闹,和某个人在学校的天台上一起看着人造的太阳西斜,和某个人在监控的盲区亲吻,和某个人约定小金库满了以后买一辆最好的车,沿着大路开,开到离凹凸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开到天边,到没有任何人的地方去,在那里不会有神经兮兮的大人,不会有什么鸡毛蒜皮都管的老师,在那里他们可以尽情亲吻、做爱,他们会成为那里的主人。
他说,我们逃吧。
等我成年了,我们一起逃吧。
是谁说的呢?
迷雾。安迷修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感到对面的人正死死地盯着他——那人的眼神不似先前那般凌厉,紫色的虹膜清清楚楚倒映出安迷修身着贴身警服、露出一小截机械臂的样子,像是一面无机质的镜子,不带任何感情。
安迷修感觉有些气闷,他又看了眼表,差不多到行刑的时间了。不一会儿三个人进了房间,面无表情地告知他可以走了。他站起来的时候,对面的人正被两个身着警服的傀儡押送出门。那人突然在门口停下,开口道:
“喂,安迷修,你觉得这个城市像什么?”
安迷修迟疑了一下。
“我在这里找到了正义的意义……也许,是乐园吧。”
那人转过头来。他是在笑,却笑得很悲哀。
“逃不掉的,我们谁都逃不掉。”
“雷狮,你——”
“什么狗屁乐园,明明就是个牢笼啊。”
安迷修没去枪决现场。他坐在宿舍的床上,呆呆地看着自己已被改造成机械的双臂。往下,是同样由机械构成的双足,没有一丝温度。
他颤抖着,越是向记忆的深处,他便越觉得恐惧。雷狮的话是真的。卫生部是铲除所谓“反动分子”、教育有“思想问题”的人的地方,并且,是将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当做试验品,完全改造成不老不死的机械的地方。
虚假的平和,伪善的正义。唯有一下一下跳动的心脏提醒着安迷修:这就是现实。
有人敲门,安迷修倏地站起,调整好表情,故作从容地开了门。
“安迷修,”白发的高大男子挂着他招牌式的微笑,“那七位大人向你下达了一个任务,准备一下,一会儿会有车送你去卫生部。”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