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魂兮归来……”

低声,近似呢喃的吟诵在夜空飘荡,柳升从空中慢慢飘落到他熟悉的街头,他不由地抬头望向自己的来处,一团巨大而又深蓝得近似透明的漩涡,在月下,空中,静静地旋转,不停有灵魂从这里飘出。

那是沟通人间与阴界的门。

今日是八月十四,是他们这一批新死不久的亡灵回到人间的日子。

中元节至现在,门户已经开了一个月,近些年死去的人与物实在太多,投胎率又太低,不得已,阴界采取了分批分次回人间的措施。

老实说,柳升在死后知道了很多事情,但唯独这件事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压根没死。

不过很快,他在忘川河旁见到了两部站着的手机,一部摩托罗拉的翻盖手机,它处于翻盖的状态,数字键的机身岿然不动,屏幕上微光闪烁不停,盖身不停地摇晃,像是一个中年男人抱着双手,侃侃而谈。

它对面的那部小巧的诺基亚,频频点头,屏幕也在不停闪烁,似乎是一位正认真倾听,不停应和的后辈。

后面柳升知道,原来物品也会死去,被寄托了感情的物,会以寄托它们感情的人的性格,在被摧毁后,以灵魂的方式重新复活。

他在阴界见到了很多死去的物,比如一辆树立在忘川河侧的跑车,它将引擎深扎在地,两侧打开的车门充当树的枝叶,每当阴界的太阳初升,它就会喷出一道尾气,象征着自己要开始排放氧气了。

有想当树的跑车,自然也有想当跑车的树,在宽广无比的黄泉路上,偶尔可以看见树们相约竞赛的场面,几株柳树,槐树和榕树在路上狂奔,他们的赛道旁跟着几部开着录像模式的苹果手机,他们同样也热爱速度,自高奋勇充当起了摄影的职责。

不过令人震撼的,是天空。阴界的天空没有湛蓝,永远是模糊不清的黄,但往往没人会注意天空,因为天空上永远飘浮着那些生前从来不曾在天空上停留的人与物,成群的鱼在天空游动,偶尔它们会集体潜入到地面之中;几只巨大的鲸载着数不清的箱子的灵魂,在天空中享受从未有过的自由;那些建筑知道自己飘浮的愿望也许会影响到别的灵魂,所以它们只偶尔在原地飘浮起来,用他们身上明亮的灯光来体现自己的喜悦。

还有数不清的死去的人的灵魂,他们更加自由,无数生前肤色各异的人,在阴界中和谐地融为一体。热心的鬼们组成了“帮助新死鬼”协会,让那些初来乍到的鬼们熟悉阴界的环境;无心交流的鬼,则可以在熟悉环境后去自行探索这个没有边境的阴界,轮到他们投胎的时候,自会被召唤前去,无需去主动排队。

柳升刚来到阴界的时候,收到了“帮助新死鬼”协会的大力帮助,他那时就发现,这个死了之后的阴界,远比活着时的人间快乐得多。

这里的鬼没有一个,身上带着负面的恶意,他问那个协会的会长,说阴界一直就是这样的吗?

那个留着辫子,穿着夹克衫和匡威的中年会长说:“不是,很早以前,这里和现实的人们所说的差不多,所有的一切,都由地府来管理。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或者可以称祂为神,祂说祂没有能力在人间实现每个人都平等,但祂在阴界可以。祂将所有来到阴界的灵魂身上的罪孽都纳入到自己的体内,废除了对那些生前做过坏事的鬼应受的惩罚,只保留了投胎的制度,尽管由于现在人间的出生率降低,导致阴界鬼满为患,但是祂真的让阴界的鬼们从原本每一个鬼都想投一个好胎的想法中走了出来,将他们的注意力放到了阴界本身,而不再为一个未来活得更好的念头去‘ 活着’。”

柳升听完什么都没有说,他那时只是想起了活着的时候。

小的时候他在不停看书学习,长大之后他在不停努力工作,他的家庭条件远不算好,而在一线的城市里,他只能通过不停努力去让父母安心。

读上一个还不错的大学,有了一个虽然要加班,但至少付得起他卖命钱的好工作,每日,他都对着电脑,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投入进去。

领导喜欢他,同事尊重他,可是这些并没有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人,总是有一种声音在告诉他,不要这样活。

直到某一天柳升倒下了,头撞在键盘的那一刻,灵魂飞了出来。

很多人向他靠近,他却感觉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远,但是,轻松和自由将他占据,他感觉自己比生前健康得多,尽管他死了。

他在人间飘荡了七天,然后被天上的漩涡吸了进去,在那七天里,他看遍了以往自己没有看过的每一处风景,每一次日出与日落,月升与月下,还有他对那些生前从来不曾关注过的人的关注,住在街头的流浪汉,早早起床拾破烂的奶奶,乌青个眼圈从网吧走出来去送外卖的青年,这些在他活着时作为生活背景的人,他才发现他们比他困难得多。

那七天,他关注了无数以往不曾关注的事与物,却不敢回到父母的住处。

只要想到回家,他就禁不住害怕,然后他就会想,原来鬼也会害怕。

直到前往阴界,柳升也没有回去过,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如果见了面只能徒增悲伤,那回家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去到阴界没有几日,中元节就到了,这时他发现,阴界的鬼们远比他想得更想念人间,明明自己觉得阴界棒多了,但他们全都想要回去,为什么呢?

柳升又向会长询问。

他捋了捋自己那仙风道骨的白须,说道:“阴界是很好,一切都很自由,可是我们都是从人间来的,你看到阴界这样自由,但你想没想过,之所以会感到自由,正是因为我们在人间不自由呢?这里的一切,归根结底,还是依照我们在人间的欲望而建成的。”

柳升明白了一部分,手机在人间中动不了,所以大部分手机在阴界像是有多动症一般;树木在人间无法自由走动,所以在阴界会有奔跑的冲动;而不能飞的生物与非生物,自然会怀揣着飞翔的欲望,可是,这还是不能解释它们想要回去吧?

像是看到了他心中还有的困惑,会长说道:“不是所以的物品死去之后都会以灵魂的方式复活,物品只有被人倾注过感情,才能复活。”

说到这里,他看向中元节后阴界上方出现的通往人间的漩涡,被选中回人间的那批灵魂里,有很多物品主动地冲向那深蓝的门户,玩具车、书柜和书本、大哥大、碟片和唱片,还有数不尽的锅碗瓢盆,它们身上泛着亮闪闪的银光,在阴界的天空组成了耀眼的星空。

“它们只是想回去看看,那些对它们好的人是否过得无恙。”

柳升觉得自己差劲透了。

“好了,老夫先走一步。”会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主动地飞了起来。

那时起,他就等着轮到自己回到人间。可是回到来,看到这条熟悉的街道,那股害怕和胆怯又涌上了心头,明明他已经没有心了。

好在,他望着从天而降的灵魂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因为它们都是可以信赖的伙伴,你知道它们对你绝不会有坏的心眼。

这时是深夜,万籁俱寂,不过对灵魂们来说,它们本就听不见人间的声音,人也不可能看见它们,单个的灵魂对现实最大的影响,就是刮起一丝微风。

柳升想,还是在日出之后再回家,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飘荡,和路上回来人间的灵魂们友好地打打招呼,直到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看见一个老人家的灵魂,一脸凝重地望着路口摆着祭品的两个妇人。

柳升飘过去,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在人间,灵魂的声音只有灵魂能听得见,老人家摇摇头:“我死了六天,这些天我一直待在家里人旁边,我看着我老伴和闺女上网查了些不三不四的方法,她们想着在我头七这天晚上做个仪式来见我,你说这是何苦呢?我活着的时候,闺女不待见我,每次见到我都说让我少板着个脸,老伴呢,就说我笨手笨脚的,干个家务只能帮倒忙,让我歇着,可是……”

在老人的讲述中,柳升大概明白了情况,老人想阻止家人的仪式,但他也没有任何方法,对于他们这些死去的灵魂,干涉人间比什么都困难。

老人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他望着自己的妻子与女儿,脸上既有无奈,也有一些隐藏的骄傲,那张摆着祭品的桌上,放着一个香炉,三牲祭礼,还有一对红烛,地上放着一筐叠得很高的纸钱,旁边还有一个烧纸的大桶,老妇人的手里还拎着两袋香蕉和苹果。

“见不着我倒没什么,我就是不想看见她们这样搞待会被警察逮住了。”

柳升想了想,和老人说道:“您稍等我一会儿。”

他飘起来,问了好几个一看就是从阴界回来的灵魂,试图知道有没有一丝干涉现实的可能。

“有的!”一个大概五六年级大的小孩在听到柳升向几株大树的灵魂询问后,主动地向柳升提供了方法。

小孩说去年他死的时候,他的父母很伤心,当时他难过极了,于是当时见到他哭的灵魂们,聚在一块,大家彼此挨在一处,将吹动微风的力量合在一起,卷起一只笔,写下了“爸爸妈妈别哭了”。

他的父母虽然当时哭得更大声了,但往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了。小孩还说他刚才已经回去看过父母了,他们睡得可安稳了!

柳升摸了摸小孩的头,说道:“那我们就来帮老爷爷一把吧。”

很快,在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里,附近从阴界回来的善良的灵魂们,已经将十字路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爷爷,你做主导吧,我们刚才已经用风将笔和本子卷过来啦!”小男孩兴奋地冲老人说道,“不过我们没有犯罪喔,笔和本子都是我家的!”

老人看见了很多灵魂,有很多人,有很多动物,还有很多飘着的树和物,他向着所有的灵魂鞠躬。

几把卷尺用自己的身躯去接触每一个在场的灵魂,在发现长度还有些不够时,几条数据线互相绕着打了个结,然后主动被老人握在了手里。

柳升感觉到了力量在流动,奇妙极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传递,在场的灵魂们只感觉融为了一体,它们看见彼此身上闪耀的银色光芒越发灿烂,最后,在老人的手里,银灿灿的光中诞出了金黄。

起先,是一阵风,它将老妇人烧纸钱的火卷灭,她看见桶里的火烧得正旺,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扑灭了,连一粒火星都没有见着。

又是一阵风,它将落叶卷起,在两位妇人的面前,落叶旋转着飞舞起来,有规律的上下摆动,女人们眼里有了泪,她们相信这一定是自己的仪式起了效,她们可以见到她们想见的人了。

最后,是一本小学生的作业本,它被轻柔的风扶在空中,翻页,一支笔落在上面,良久,写下了几个字:

快回家吧,我要走啦!

随后本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灵魂们听不见她们在地上痛哭,他们只能看见老人这时身子已经飞了起来,头七已至,他要去阴界了。

老人飞着,转头又冲着灵魂们鞠躬,他很大声地喊道:“谢谢你们!”

灵魂们纷纷摇头,表示没有什么,一株榕树不停抖着自己的树枝,试图向老人证明这是小事一桩。

很快,老人消失在漩涡之中,剩下的灵魂们望着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泣的女人,她们没有多久,也就消失在了这个路口。

帮忙的灵魂们满足地飘走了,只剩柳升留在原处。

是时候回家看看了。

从这个十字路口出发,向左拐去,是一条绿荫葱葱的人行道,在走上十分钟的路程后,要上一座人行天桥,走到对面,步行几分钟,就能看到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小区。

“幸福花园”。

走进大门,向前走上几步,然后拐上一个弯,就能望见几株大树,树下有一些锻炼的器材,几条灰扑扑的石凳,顺着这条路往前,绕开右侧的垃圾站,转弯,就可以找到二单元的b栋,打开门,沿着阶梯往上,走到二楼,往右转就是201,是家。

幸好灵魂不会哭泣。

他穿过门,客厅黑漆漆的,唯一的光亮,是观音像前变换色彩的莲花灯。借着光,柳升发现和生前比起来没什么变化,观音像旁边的阳台门关着,为了防止老鼠钻进来才关紧的,阳台正好和隔壁一个多出来的屋顶平台相连,时不时就会有老鼠从杂草丛里跳出,到他们家里找东西吃。

沙发套着不起眼的灰色罩子,他有时会嫌弃这个沙发,又丑又硬,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电视小小一个,尺寸不大,但就与沙发的距离而言,屏幕的大小倒是正好;接着是旁边的饭厅,它连着厨房,面积不大,对三口之家来说倒是刚好;饭桌上摆着一瓶塑料瓶装着的辣椒酱,一罐沙茶酱,还有……

柳升睁大了眼睛,他毫无意义地揉了揉眼,发现那确实是一个木制的相框,里面放着今年过年,他和父母逛本地一处公园时的合照,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还是那个季节里空气最为清新的一天……

他不动弹,只是望着照片出神,他又胆怯了,不敢进去父母的房间里看看他们的睡脸。他想,自己听不见小时候父母此起彼伏的鼾声,还有父亲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的磨牙声了。那时他小,睡在父母中间,经常被吵醒,有时候连盖着的被子都会被扯去。他那时醒来,就会对着漆黑的房间发呆,书桌顶上的架子放着一个山羊的雕塑,在他的脑中就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妖怪,那时他会吓得缩成一团,然后把父亲的被子抢过来盖,想着想着,柳升不由笑了出来。

柳升决定先回自己的房间呆着,他飘进去,发现床单换了,自己的那张书桌上干干净净,架子上的被几张报纸盖着。一本他以前的日记本放在桌子的中央,这是他初中时期的日记本,他对自己当时写下的第一篇日记还有印象,他在日记里对金钱嗤之以鼻,说自己将来绝对不会为金钱而生活,并声称自己绝不会后悔,他一定会为了理想而活。他也记得父亲那时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沙发上默默看着讲话的他,最后笑着点点头,以示肯定。

现在柳升知道了那沉默的意义,他想,自己回忆往事还是回忆得晚了一些。

柳升躺倒在床上,灵魂是不用睡觉的,可他很想睡上一觉。他闭上了眼,回忆着一切,试图真的睡着。

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柳升这才发现,窗帘没有拉上。这一夜他果然没有睡着,只是静静地望着熟悉的天花板。

绿色的透明窗户反着光,外面的住户只要望进来,几乎什么隐私都没有,因此只要他在家,总会把厚重的窗帘拉上。母亲总会说他的房间采光不行,还是要拉开比较好,那时他叛逆极了,就说你为什么不买间既可以保障隐私,采光又好的房子呢?他还记得母亲难堪的模样,他还记得自己说完就想立刻道歉,但是因为面子,他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柳升从床上飘起,出了房门,他终于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正要出去买菜,他看见父亲挽着母亲的手,手臂上提了个菜篮。

他们脸上都没有笑容,爸的脸多了些没见过的皱纹,尤其是眼角,给那张石刻般的脸添了几分憔悴;妈的脸没怎么变,头发稀疏了些,却也没像爸那样头发白得差不多了,很好……

柳升想要抱抱他们,被穿过之后,只能默然地跟上,他想,自己死得虽然早,但现在,老爸和老妈毕竟退休了,无论如何,他们的生活都可以互相照顾,虽然少了自己,他们一开始会不习惯,但总会习惯的,总会……

柳升一直沉默地跟随着。

他不在家的一天父母是如何过的,今天总算有了答案。

早上,他们先走出小区,踩着秋季落下的叶子,沿着人行道慢悠悠地走着,彼此并不说话,只是晒着秋日暖和的阳光,偶尔会在花丛旁边停下,母亲会拿出自己的手机,拍下几张照,那时父亲就坐在花坛旁边,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出神。

在菜市场,母亲凭着家乡的潮汕话,和小贩们套着近乎,随后总能要到足称足两的菜,一只鸡,一条鱼,一根排骨,还有他最喜欢的生菜,自然,不会落下能白拿的几根葱。

父亲会帮忙拎着,然后他们会在市场门口排着长龙的包子铺,买上两个肉包和菜包,外加两杯豆浆。接着又慢悠悠地往家里走,从人声鼎沸的市场,回到安静的小区,和跳广场舞的邻居们问声好,静悄悄入了门。

吃着早餐,看会电视,他们又刷了会手机,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母亲到厨房下了两碗面,面里放上两个蛋,几条青菜,几粒肉丸,这是柳升从小吃到大的汤面,而且是只有午餐才能吃到,因为母亲总说,人这一天,到了晚上总是要吃点饭的。

要说新的发现,柳升惊讶的是父亲会去帮厨了,以前母亲总是一个人做饭,他还要嫌弃母亲做得慢,又或者嫌弃汤咸了,面多了,总之挑剔得很。

柳升有了一种未曾体验过的新鲜感,明明他们是他的父母,他看着父亲的表现,却有了“孩子长大了”的感受,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从工作之后,他为了方便上班搬到了公司附近,只有过节才会回来住上几天,他希望是他死之后父亲才去帮忙,这样,他的死也许还能多些意义……

吃午饭时,柳升发现父亲偶尔会将视线放在桌上的相片里,然后迅速移开,接着轮到母亲,她看着那相片,有时连面都忘记吃。

明明我都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柳升想着,很想笑,嘴角却紧紧抿着。

吃完午饭,收拾好餐桌,他们开始午睡,这一睡却直接到了下午的四点多。柳升哪也没去,待在房间里陪着父母,他想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

老两口醒来,一块在沙发上坐了会,看了一会全是广告的电视,就开始准备起了晚饭,处理早上买来的菜,在两个人的合作下,很快,清蒸鲈鱼,红烧排骨,盐焗鸡就被端上餐桌,最后当母亲将一盘煮好的生菜放到桌上,他想,这么多菜两个人吃得下吗?

柳升看见父亲打开灯,暖黄的灯光填充在这个小小的饭厅,父亲拿出一个酒杯,倒了一小杯白酒,然后放在他坐的位置上。那张合照现在放在杯子的后面。

柳升想起来了一件事。

在他猝死的前几天,他在家里的微信里说自己中秋会回来过节。

他默默坐在了属于他的位子上,看着吃饭时不出声的父母,他现在觉得灵魂不能哭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呢?

他能不能做点什么?这个想法在他心中迅速蔓延开,随后他想起来刚回人间帮老人的那件事。

于是柳升起身,飘了出去,他要去找别的灵魂帮忙,尽管他还没有想好要做什么,但是行动的想法控制了他灵魂的身躯,去找灵魂们帮忙,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喵!”柳升听见了一声猫叫,他诧异地停下飞行,顺着声音找去,一只黑猫蹲坐在小区花园旁的树下,亮晶晶的绿瞳注视着它。

原来黑猫真能通灵?柳升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落下,然后伸出手向黑猫摸去。

“喵?(需要帮忙吗?)”

“咦,我能听懂动物说的话?”

黑猫摇了摇头,它蹙着眉起身,尾巴摇晃着:“喵。(我不是动物,我是为天界工作的社区网格土地公。)”

“这……”柳升倒是知道天界的存在,但阴界人从来没有详细介绍过天界的有关知识,而社区网格土地公这个词让他觉得神仙们不愧是神仙,黑猫没有理会他,只是接着说道:“喵。(我们的职责是帮助人间的每个社区尽可能不出现灵魂惹事的现象。)”

“灵魂也会惹事?它们没有恶念啊。”

“喵。(在没去阴界之前的七天,灵魂们是可能有恶念的,那时就会有网格土地公去管,而且,没有恶念不代表不会作恶。)”黑猫盯着柳升,脸上甚至露出了似笑非笑的人性化表情。

“那,你真的能帮我?”

“喵!(当然,我的权能虽然有限,但灵魂们的需求本就是我要处理的工作!)”柳升能听出它对这份工作抱以自豪。

“那,我想我的父母见我一面,像这样的愿望也可以吗?”黑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他,它那翡翠绿的眸子有点点光芒在浮现,片刻,黑猫点了点头。

“喵。(可以,不过要等到今晚的十二点左右。)”

“可是那时我应该要回阴界了啊?”柳升急忙说道。

“喵。(就是因为那时是灵魂们回去的时候,我才能借一点门户打开泄露的力量,让你在人前显形。)”黑猫走到槐树下,回头望着柳升,叫了一声:“喵。(时候到了我会去找你,最后花时间去陪陪你的父母吧。)”

黑猫像是融入在了槐树的影子里,一点不见踪影了。

柳升只能回家,等待着他不太确信能否相见的会面。

这一晚,柳升发现父母都没有吃月饼,吃完晚饭,他们洗了澡,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则去了书房。

他看见父亲在写毛笔字,过去看,父亲正抄到: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

抄的是《地藏经》。

抄着抄着,父亲总会揉揉眼,他打开手机,点开家庭的微信群。

柳升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点击自己发的语音。

柳升赶忙飘出去,他又发现,母亲没有看放着的电视剧,她在翻相册。

那都是柳升仅有的几张照片,他不太喜欢被拍,但他为父母拍了很多照片,他看见母亲每翻上一张,嘴角就翘起一点。

柳升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这么重要,他现在明白父母压根不会在乎他的未来与前程,他们只想让自己好好活着。

他死了,可这所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小房子,永远留有他的痕迹。

灵魂没有身躯,但是也会感觉疼痛。他曾以为记忆是依靠身躯存在的,现在他知道不是,过往的记忆只是在时间的力量下隐藏起来,它默默地将自己刻入灵魂里,在死后,你就能依靠着它来面对死亡。

“喵!(时候到了!)”柳升不由看了看屋里的时钟,五十八分,父母都没有睡,他们好像在等着中秋的到来。

柳升看见黑猫已经来到了阳台上,它保持着乖巧的蹲姿,举起前腿不停敲着阳台门。

母亲惊讶地站起来,似乎嚷着什么,随后父亲也从书房出来,他们讨论了几句,带着些许犹豫,打开了门。

黑猫轻巧地避开了父亲的抓捕,随后以优雅的姿势来到柳升的房间门前,它极其人性化地敲了敲门,将头看向父亲和母亲。

柳升发现父亲颤着手将门打开。

黑猫进了房间,跳到了柳升的床上,叫道:“喵!(快过来,该准备了!)”

柳升赶忙去到黑猫的身旁,随着父亲将房间的打开,在白炽灯温暖的光中,柳升忽然有了一种飘飘欲飞的冲动,他赶忙看向黑猫,那双绿色的眸子闪过了金黄的光芒。

柳原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看见那扇透明的绿色窗户里,他的儿子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他似乎正要飘走,但柳原看见儿子努力地回着头,他穿着红黑相间的格子衫,一条他爱极了的牛仔裤,脸上没有了黑框眼镜,也没有他在过年观察他时注意到的黑眼圈,憔悴和劳累在他儿子的身上不见了踪影,只有喜悦的光芒在他身上绽放。

“爸,妈,我回来了。”柳升感觉到妻子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

“中秋快乐!”柳升笑着挥了挥手,然后将背转过,“再见啦!”

柳升飞了起来,他没有听见自己的父亲嚎出的声音,也没有听见母亲急切地呼唤声,他只是在飞往漩涡的过程注意到,灵魂其实也能留下眼泪。

黑猫没有继续在房间里逗留,它静悄悄地来到柳升屋里的阳台,抬头仰望着天空。

数不清的灵魂闪烁着点点银光飞往天上深蓝的漩涡,巨鲸,废墟,大树,人,一切死去的物将在另一个世界停留,迎向属于它们的新生。

“魂兮,归来......”阴界的神在低声呼唤着应该归来的灵魂。

它低下头。

黑猫再抬起头时,琥珀色的眸子滴溜溜转着。

它只看得见天上的月色很亮,银色的光芒照彻夜空。

宛若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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