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州

荥州


本文参加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一个村庄的死亡

荥州

如今已没人相信我说的话了。我们的家族在遥远的古代是支鲜卑族,魏晋时期的一支突然某天觉得这个日子适合繁衍子孙便与汉人通了婚姻,后来因为战乱迁入淮河上游的平原地带,才定居在这个叫做荥州的村子。许多年来荥州一直叫荥州,这取决于村子的人们的记忆力是顽强的,在过去的二百年来由于集体的失忆和岁月更迭中族人最终仍未将这俩字从头脑中抹去。村子原本就住着一对夫妇还有他们的母亲,九个月后还有一个孩子,据说当时由于土地占用的原因,族人轻而易举的将他们的家园霸为己有并把他们的尸体埋在了河边的巨石旁。

“这么来说,我们可是嗜血的,身体里流着杀戮的热情哩。”陈四爷心里想着,眼皮突突的跳,窝在墙角的黄狗努力弓起背活像个刺猬学着猫叫。“呸,狗娘养的,不识好人心。”昨夜雨点大,白花一个劲的往下掉。“扑通一声。”他转过头,望着窗户外跳来跳去的老伴,眉头一皱,“沾着泥巴的鞋子隔外面。咦,你真的没有听见,女人尖叫的声音?”

陈四爷巴拉两口面糊糊,拖着腿朝村西头走去。今天他做了一个好梦,梦里有个人看不见脸,骑着白马,金光灿灿的,对着他说话,说了什么话,他都忘记了。醒来后,枕头湿了一大片,都长出蘑菇了。他觉得这件事不一般或者说有某种难得一遇的巧合,犹如“神降”,他高兴的跳起来,于是他做了个决定要把所有人召集起来。那天他容光焕发。

陈四爷是谁,没人知道关于他的半点消息,在人们刚有记忆时他好像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也有人说他是从河里飘过来的,亲生父母怕是没人知道了,也没听说陈四爷偷偷的在被窝里抹过眼泪儿,不定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的那个整日红着眼珠子的老婆也是很久以前在这儿娶得,如今还有人在阴影下窃窃私语说那是个贵族家的小姐。可以肯定的是,陈四爷把一辈子都献给这儿的土地和人民,在一次票选中他以遥遥领先的票数拔得头筹,那是德高望重的人哪。

陈四爷继续迈着步子,手指别在藏青色的衣服后面,腿疾使得右腿直而坚硬。我的右腿是我的小拐棍,他常常这么说。我见他火鸡般向前冲又不得竭力保持平衡的怪样忍不住笑,顺手的小石子就落在我的两颗大门牙上。洞口冒着血,有点甘甜。后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陈四爷这么有人保全呢,或许村民只知道保全一个人之外并不晓得反抗为何物。他们有一天突然决定保全我,我都不会觉得突兀。除此之外,陈四爷总是一直在动,歇息不下来。他那摇头晃脑在邻里间出谋划策的身影总是在荥州懒惰的人群中一眼就能挑出来,挑水拉犁,我想这才是得以保全的原因。

陈四爷可是对村上的人知根知底的,在他的小黑屋里,人们常听见他自言自语村头的宝藏。人们丢失在房间里的硬币、毛线团、安眠药还有说到口边的话都能在陈四爷的提醒下的地点找到,一次是在一英寸下的泥土里,一次是在盐罐子里,一次是在舌头下面还有一次丢失的谎言其实粘在食管中吞咽到肠胃中消化掉了。这时的陈四爷仿佛担任了上帝的职责,仿佛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一样,只需指指点点便能断定物体的名称和性能。不久的过去,在失忆症袭击这个村庄之时,一夜之间由于彼此间的面面相觑产生的疑问最终演变成一场乱战。起初人们还互相惧怕着,后来一个一个爬出房间,突然见到有鼻子有眼的和自己相似的同类,惊讶不已,成群的沿着村子外围奔跑。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想,就是一个劲不停的跑,我们精力充沛,我们越跑越开心。狂奔的同时,由于一种魔力,我们双手挥舞双脚不能停歇,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老人儿童被人群从左面挤到右面再从右面挤回左面最后被后面的人群踩在脚下。几家丧失亲人的悲痛像致死的疾病隐隐约约在村民中传播,几天之后,带头的寡妇将石子抛掷正对街道的男人家,随即纷纷的石子打在自家的水门汀前,我们的腰上和脸上。在这场混乱中,只有一个人是清醒的,他照样每天和他的疯女人聊着天到河边巨石晒太阳。突然有一天,村子发出一声巨响,人们注意到五彩的烟云从东头的某处向天空飘去。人们看看耀眼的太阳,是正午,又定定方位,那是陈四爷家。人们抛下手中的石头,露出巨大的疑问,聚集在陈四爷家门前的空地上。空地上长满野草,很柔软。谁都没说话,坐定,抠下两只眼睛放在掌心里,高高举起张望。咕嘟声越来越响,腾起的蒸汽推动扫雨娘娘打着顺时针的圈儿。柴火燎的正旺,噼里啪啦的。没人管。疯女人蹲在墙角发出小狗的呜咽声。只见得陈四爷拿出毛笔对着红白黑三色纸誊抄一种语言,嘴里还念念有词。再将三色纸张逐一点燃化进沸水中。命我们喝下。

“那是奇异的时刻。空气里炸开小小的水果味。柠檬味最刺鼻啦。”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咦”“哦”的叫着,像是赞同又像是附和。“你知道树叶有气味嘛?可不止草绿素的味道。松树有汽油味;樟树有冰片的气味。茶花树有普洱的气味。你知道马达加斯加岛上将军树的气味吗?”“我没闻过。”“我也没闻过,我猜那是电灯开好久的味。”

经历过这次劫难村民懒惰的头脑突然开始思考,天顶盖中常常发出马达旋转的咬合声。人们意识到陈四爷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人们也意识到这种存在面临着巨大的负面情绪。在两种情绪的敌对中有幸活到现在的人们不免露出忧郁的哀容。

“我们那时都是洪水猛兽,现在都是家猪了。”

由于这丑陋又费力的行走,没走几步,陈四爷的后背便钻出细密的油汗,衣服贴在背上,刺挠的发痒。他这才意识到村西头的大喇叭排的用场,随即调身,一仰头西头却到了。这次我憋着没笑出来。

“荥文家的。”他歪着头,继续走他的路,捏着细细的嗓子叫我。

“开会去。快,一个不能落。”

我跑了过去 。

人们扎堆聚在大榕树下,没一丝风。陈四爷说出了他的决定并穷尽言词详而又详的描绘了早上那个梦。

没人愿意这么做得。“种薄荷?”有人已经质疑了。“我们可不懂这家伙。”

“薄荷可好种了。你想想,薄荷,多漂亮的植物。全身,每个毛孔里都吐出凉凉的味道。静谧的月光下的手。你想想。多漂亮。”

一个星期里,陈四爷挨家挨户游说。村民怨声载道,没办法还是牵着牛去了田地。我发现一直躲在家不敢出来的小个子村长此刻把头伸出窗口,嗅嗅田野里飘来的土涩气息后一头倒在蚊帐里瑟瑟发抖。

在陈四爷指挥农作的日子里,我只去过自家的田地里一次。我扛着锄头巡视着庄稼的动静,我趴在地垄上揣测地老鼠出洞的规律。其余空闲的时间我什么都不干,我在墙头泥土里埋几株法国吊篮,后来都枯死了,实在闲得发慌时,我就躺床上睡觉,也偶尔想想村民的庄稼怎么样了。我一直纳闷为什么好好地庄稼不种种薄荷,我们贫瘠的土地种的了薄荷吗能发芽吗。为什么人们要相信陈四爷突然的巨大激情。

现在人们都想吃了我。你感觉到了吗,他们脚步轻轻的在巷子里穿来穿去,最亮的那户人家的院子里围满了人,为了使灯光不太刺眼,集体带上帽子,胸口还别出心裁的佩朵红花。他们在密谋一项惊天动地的大事,夜静静的,天空深陷一个黑洞来,松软的榕树被重重的牵引力左右,紧张的枝愣着叶片像一只警惕的猫。隔一天,关于我的处决下来了。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法。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犯了法。荥州的人无权为自己做一丁点冠冕堂皇的辩护。”

“那我就不能再参加公共活动了?”

“是的。”

其实在那天晚上的第二天早上,从这天起至故事结束为止的所有日子里太阳再没降落过。村子进入了白昼期。也就是这天,我在院子修昨夜被一只雪白雪白的穿山甲咬破的篱笆,顺便将法国吊篮插进墙头的土壤里。这时,疯女人来到我面前。

“你是男人吗?”她说。她油腻的风衣拖在地上。“再也没有昨夜了,你知道吗。明天也没今天也不会有了,昨夜耗尽了!现在我们有一个漫长的白天。”

“吊篮会长的快吗?”我问。

“薄荷进入前所未有的生长期。现在它们还小,我偷偷的看过一次,真是乖宝宝的样子。你也应该种。”

“我不喜欢那味道,呛人。”疯女人一听,尖尖的牙齿露出来。

“你这个胆小鬼,真没出息!”她讨了没趣,扭头离开,仿佛要气我,“电影快来了。”

“电影?”

电影是从遥远的城市一路南下的,至于多遥远,谁都说不上个一二。据说当我们还在洞穴里防卫周遭一切带来的危害时,遥远的大城市人们已经驾驶着小汽车满大街乱跑了。凡是听过这句话的人,都是幸福的,包括我在内。没人会问电影是个什么东西,重要的是那是个不一样的东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东西。消息一传出来,人们顿时沸腾了,薄荷种植的事停放在了一边。

但是我知道,无论怎样,那都是不关乎我的一件事。人们要打要杀,头破血流,疼在自身。可心底有个压抑不住的欲望在告诉我电影那是个奇妙的东西。我走出房间,晒成末状的尘土悬浮在空气中,温度使得空气扭曲。路上没一个人影,我知道那是在村西头的大榕树下某间黑屋子里正瞪大眼睛。我苦恼极了,想着眼泪落下来,又被太阳夺了去。

“是荥文家的吗?”我顺着声音来的地方看,丢掉手中的杨柳条。

“村长吗?”

“恩”

那是几个月后第一次见村长,老的已经忘记时间了。我走进小屋,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鼻而来,我知道那是衰老的味道。小屋黑暗潮湿,我用脚勾来一条小板凳坐下,努力适应屋中的光线。村长眯着眼,盖着厚被子,显得愈发矮小,仿佛被被子死死咬住。

“你相信鬼吗?”他说,“当月亮还悬挂在村子的上空时,人都睡了,他就来了。这几天我没见他,怕是以后也不会来了。他已经放弃我了,等着我慢慢的死去。”

“那太可怕了!”

“是的。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就刚刚我有点想通了,每个人都会经历被土埋的过程。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心思留意,时间一长,仔细听,耳朵旁会冒出铁锹挖土的声响。一铲一铲,那是时间流逝的告别声。你看看我,黄土已经埋到脖子了。”他随即掀开被子,灰土簌簌消失在黑暗里,一颗硕大的脑袋涨的发紫。现在他把眼睑合上,多出一截的被子盖在脸上,他继续说,“我要走了。”

“你还要当村长呢。”

“天杀的王八羔子!联手革了我的职!还组了一个‘薄荷小组’,你知道谁任小组组长吗?”

“那个疯女人。”

“村子不需要我了。我要走了。已经有人催我好多遍了。”

“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我想当条鱼。”

村长消失后的日子里,成群的白鸽子再也没有落到榕树上了。村子的人们因为丧失了鸽粪土地变得贫瘠而大声咒骂过,往后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更没有人提过村长的下落。

随后,荥州进入了多事之秋。村民种下的薄荷全死了。枯死的薄荷杆藏在土里像厉害的钉子,我每天都能听到从田地里传来的哭喊声,一阵一阵的,直至长叹一口呜咽没了。在这条被毒太阳折磨的几近疯掉的泥巴路上,我多次看见陈四爷催工补种的坚毅步伐。薄荷死了又种种了又死,村民每天重复在这件没有前途的事业上,永远没人质疑。我们都不用脑思考,有了陈四爷那就够了,有他绰绰有余。我们有的吃便早早睡下,我们睡下便能无时无刻醒来。

最近,墙头有老鼠匆匆而过,我还以为是我的阿毛。对,阿毛比它漂亮。可它,失踪了。有妇女在井口打水浇菜,从井底浮出一只死鲤鱼。突然之间,所有的人提着篮子四处收集食物。我跑到陈四爷家里问他这是怎么了。

“冬天已经很久没来了。下雪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他。他和疯女子在说话,似乎不愿意搭理我,或者他回答我的问题总是意味不明的盯我几秒。

“大傻子,没你这么傻的人。”他哈哈笑起来。

“你很高兴吗?”

“恰恰相反。”

“薄荷全死了,对吧。”

“是的。死就死嘛,所有人都会忘掉这件事,说不定明天就忘掉了。没必要放心上。”他仿佛在说另外一件事,之前全然的热情全都烟消云散,找不到一点痕迹。说这话时,他稍稍把头仰了起来,飘摇的烛火映在他脸上,瞳孔里一片死寂。

“把火熄了吧。把窗帘拉起来。房间太潮湿,火捻子刺啦刺啦的跳。”

“你听外面有鬼在哭。从东头走向西头。”

“那是饥荒来了。村民四处在找吃的。”

“哈哈。幸亏我机敏,早早让疯婆子把粮食埋了土里。现在它们安全啦。”他笑的有点狰狞。我想跨门而出。

“房子我过两天就给你修。”

“你在和谁说话!”我大惊。朝他说话的地方望去,泥地上留了一团水渍。我决定提早结束这次谈话。打开门就走。

“慢着,伙计。”陈四爷拦上来。手指锁住我的肩头,经管生疼,一想到村里人从没称呼我为老伙计,且不说何种语气,单一想到这陌生而亲切的词语用到我的身上似乎多了份亲昵。他说总有一些事情我想弄清楚。他习惯用“总有”“定是”这样的词加强语气,这点上,我把它归为他见多识广。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来到河边的巨石旁。这样糟糕透顶的日子里,岸边的芦苇早被无处不在的饥民抢劫一空,坑坑洼洼的痕迹仿佛面团上的手指印。八月的巨石在阳光猛烈的照射下显得异常光滑,四爷依靠一个小角边上,膝盖微微蜷缩,掏出烟杆,悠悠的塞上烟草,点上,深深吐口气。

“河水不但没截流,反而涨的起码有一英寸。之前到这的。”他比划下。“睡下的时候,风刮的张不开眼哪。有时有股湿润的气流,我还以为要下雨了。”

“这样糟糕的处境永远不会结束了吗?”

“其实你知道,只是一直试图改变,可能结束这种局面的做法是让这本身糟糕下去。糟糕的不需要修理,精美的才有修缮的价值。”

“这糟糕又无法改变现状的日子真比绝望糟十倍!”

“是的,坟墓都塌陷了。”

我走过去,坍塌形成的洞头半径比我想的要大的多。 墓碑倒在一旁,我试图搞清碑上的文字,一盘龙花蛇窝在碑文下面,我不敢靠近。

“你不要瞎忙活了。你是不会明白的。”他说。我只好识体悻悻的离开,朝洞头望去。

“里面有股清泉流过哪”我惊讶道,“咦,关于那一对夫妇你知道多少。”我问。

“死了。”

“孩子呢?”“孩子将永生。”

陈四爷说这话时双眼放空,一段时间内眼珠深陷眼窝中一动不动。我也不瞧着他,只能听得见长而重的吐气声,静谧极了。

“当谈话突然终止的时候,就像这样的时刻,是有天使从头顶飞过。”他说。我抬起头,把脸正对天空,广袤蔚蓝的天空瞬间压下来。我闭上眼,心里默念着,要是能下一场初雪就好了,所有的罪恶都能被原谅。我不知道四爷心里怎么想的,在混乱中,只有他唯有他是最安全的,或许这样的局面并没太多的寓意,只不过是恰巧时间和人物都具备了还有捕捉下的一闪灵光堆积出来的。

我把脸转过去,他此时定睛看着我。我低下头,沿着坟墓边缘转圈。仿佛我做了什么勾当。土地上的小草刚钻出个头便被我踩得死死的。

“你找村长问过我是谁了吧。”我摇摇头。

“至少你心里默念过。”我不说话。我似乎被一种强有力的手臂钳住,一动不能动。我恐惧死了,浑身紧绷着,喉结滑了两下。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说完,我两眼一黑,耳边响起淙淙水声。四爷的话传来。

“别动,保持平衡。”

“我们这是在?”

“我们在坟墓里。”

确实我看到了奇景,看到荥州的历史,它比我所想比所有人所想所目测的都厚重很多,这是在我预料之外的。我看到树木枯荣,大雁南飞以及每片云朵的姿态。往昔似电影的开头,一帧一帧而过,又淡入淡出,看到这么富有朝气的东西我忽然感到无与伦比的悲伤。我看到村子在我眼前壮大起来,我看见我的祖辈,我从未谋面的母亲——她的美丽超出我所言之词——我还看到我自己,万千个自己,他们以日子为单位每天调换。我意识到我是新生的,无时无刻的新生,我的每个肢体和细胞都张着饥饿的小口呼吸着,颤栗着。我看到雨水汇聚大片大片落到河里又被蒸发,河流相对于人类变迁那就缓慢多了,我看到人们聚在一起痛哭着把盛有父母的小船放进河流,小船颤巍巍的消失在水中,又唱三天大戏,喝酒吃肉。现在我们搭着颤抖的水纹溯源而上,如今的生活变得离我越来越远了,我仿佛睡着了。我忘记了我是谁,我只能从波光中窥探出我往昔的样子,我来到我的小屋前,它是那么微不足道啊。我看到屋前成堆的狼藉,我全身长着茂密的长毛,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在夜色里眨啊眨。我又看到万千个我死去,他们变着花样轮番的死去,他们绝望、恐惧、孤独,他们想告诉人们他所知道的一切分享自己的欢愉,他们激动的落下泪,泪水糊在毛发上打成结。我继续往前,我看到我的前生,我不确定,但为我的发现而雀跃。他们是一团爆炸后留下的一团氤氲,忽而变成一只山猫,忽而一株不知名的野生植被,又或者是一只牛,一只狗。在这逆流而上的过程中,我一直能看到一张脸,原先是苍老的,越来越年轻,现在是一张孩子脸。我一直都知道那是四爷的脸,在他们的父母被我们祖先屠杀后的千万年来,他以一种抵抗生命的超自然力生长变化着,就像他亲口说的,孩子将永生。

接着我听到四爷在说话,那是我从没听过苍老的声音,还有一股腐烂的味道。声音很近,怕是我听不见似的,轻轻趴我耳朵旁呵出来的。我竭力把手指触到最远能够摸到的地方,一切都是黑暗的,冰冷的。我又听到四爷的叹息了。他说,我都不想活了,活得太久了。人活到一定份上就应该死,谁都不应该阻挡。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醒来我发现躺在自家的床上。我抖落积在眼皮上的灰,直起身子,脊椎两侧的骨骼发出咯咯的摩擦声,指甲长的已经断裂碎成一节一节的散落在被褥上。从腹部传来的饥饿感逼迫着我的太阳穴,之前的往事仿佛一个不真实的梦,但我知道这次四爷消失了。

四爷消失后的日子,时间逐渐变硬结成黑色的痂变硬脱落,偶有一小部分逃出这种惯性,从时钟的表针上流淌下来。人们思考,通常脸上闪着奇异的光,欲言又止,姿势笔画,眉毛挑动,示意他们说不出却在嘴边的话。人们在这种介于语言和肢体语言中竟然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成群结对——对于未知的事物显示出强烈的激情,若要是单个行动难免畏缩不前。谁也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我时常横躺在床上想,我们的生活,我们自己个人独有而特殊的生活,我们生活着的生活是我们的吗,我们难道不是在过一种不符合自身愿望,一种别人的甚至是个人主义的生活?在这种日子下,我们的行动不是我们控制着的走动,我们对每个能看到我们笑容的人微笑过于矜持,甚至提心吊胆的活下去。我生活在这个村庄,我了解这个村庄的脾性,像观察一个小孩子那样动用我颤抖的心灵。我看到过许多难以置信的东西,甚至说我们处在的世界,难以置信,但是它却真实存在以一种我们无法接受的状态呈现在我们眼前。我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现在我打开房门走出去,合上眼睛,张开两臂向前走。村子的气味没有我不熟悉的。我心想要是闻到从田野里刮过来的动物尸体腐烂的气味并伴随强烈的风,那肯定是在村东头与西头那个交界的巷子口,丧葬队伍必须在此把棺材搁置休憩下,烧纸钱,撒汤食,再起身前往下一个地方。我继续往前走。我知道现在我到村长的门口啦,有股黄土味。村长走掉的日子,我曾见过一个孩子,他留着一个像村长那样的一字眉离得远远的朝我挤眉弄眼,我当时很想问问他怎么不做一条鱼了。我一直走,停下来,皱了皱眉头,我能听见蟋蟀的歌声,这里有棵大榕树。转过大榕树,调头往回走,心里想要是能感到到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其中夹杂幽微的花香那就是四爷家了。而实际上,我停下脚步,我什么也没闻到,我第一次为自己的能力有了疑问。我想睁开眼瞅瞅,随后一股刺激的薄荷味横冲直撞的窜入鼻孔熏的脑子发疼。

“你这人真怪!走路不用眼睛的啊!”我猛的睁开眼睛。

“你是疯女人吗?”她听这话显然不高兴,咬着牙,紧闭着口,可是从前是无所谓我们怎么称呼的。此刻我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疯女人仿佛变了一个人。

“我们都在变老,你可是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了,还有一种贵族气质。”她听完,哈哈笑了起来。

“全是薄荷的功劳,薄荷使人年轻。”

“薄荷还没长成呢。人们还往田地里跑吗?”

“种薄荷?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人们早就忘记薄荷长什么样了。我可记得,我从没闻过像它那么迷人的植物。我偷偷留了很多,种在了下水沟,茂盛极了。只需那么一两滴薄荷油。”只见她缩起脖子摇头晃脑,舌头抵住牙齿发出滋滋声响,“把薄荷根茎捣碎了也行,加水放进澡盆。哇,太冷了,冻得我直哆嗦。这么热的天,我盖了三层被子。”

我想和她多说几句话,随地找个树墩子坐下,用手掸掉白天积累的浮灰。

“坐吧。”我仰头看着她,她对我这般随意的行为感到惊讶。白杨的棉絮在她的身后重重的坠下,罩在身上的白纱裙仿若一朵轻飘飘的云。“她可比那些妇女漂亮多了!”我心想。

“那去你家吧。”“谁都不能这样干,四爷消失后的第二天,村民抄了我的家。不知是那个混蛋谣言说四爷就是那个被祖先杀掉的孩子,他是来复仇的。人们闯进我的院子,砍掉我的花树。他们心机可重了,还把泥土踩得实实的,如今院子什么都种不了。我试图种过番薯、芝麻、仙人掌、骆驼刺,无疑隔天早上都死掉。那惨死之状别提多惊心了,有天晚上我趴在门缝上偷听到它们的哭声哩!”她又说“你甚至不能和我说话,关于四爷的事趁早忘记了吧。”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很快的,没人会记住这些陈年烂芝麻的往事。”

说完,她就不见了。我踱着步子慢悠悠的赶回家。路旁有三三两两个孩子在玩耍。

“快回家,晚上出来不安全。”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毒太阳,它倒是不再落下去了。“睡着和醒着同样不安全。阳光下做什么事都一样。”有孩子回答我。

“之前是有区别的,在你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是有区别的,你看到的世界并不是真的世界,我们本不需要像这样的生活,我们需要齐心协力脱胎换骨一次。”

我决定给他说说村长和陈四爷的事。他扔来一块小石头砸中我的膝盖,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的处境,卑微的处境一直没曾发生丝毫的改变,没人愿意正眼看我一次,人们懒得花费精力在我身上。我在想,人们对我是这样,不管我是个孩子还是个老人,这么看来不关乎年龄的事,人们对待其他人,对待除我之外的一切人,他们是怎么做得呢。人们有趋炎附势的那种毛病,有点头哈腰的时候,因为取索和得到不得低下那高傲的头颅,他们从心底里就有这种敬畏吗。也许正是因为我,对于他们无所求的我,人们反而更容易暴露心底的秘密,原因在于无所畏忌,人们不必提防一个没有杀伤力的小人物,人们似乎都有一个念头仿佛动动手指头便能毁灭我。

“不要诽谤别人了!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快点死!”

我回到家躺了三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我看到从天边飞奔而来的战马火红的身影。我的脸颊布满湿答答的粘液,是的,我被一群孩子羞辱了。我从没这样的溃败过。我想走出去告诉我所看到的一切,可是谁会再愿意听我说话呢。我捂住耳朵,战马的嘶鸣声在耳洞里久久不散。成群的马匹在落叶中变换成透明的空气,马蹄声轰隆而过,田地的庄稼被踏成粉末,突然一切都静止住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人们侧着耳朵细细地听,这是战争的前十分钟。后来,有了细微的声响,仿佛从一个被人捂住的洞口钻出来的,继而越来越大,有女人和孩子的喊叫声,还有胜利方的笑声。我痛苦的藏进被子,黑暗并不是一片漆黑。黑暗中有星火,有圆圆转动的不明球体,有时一个有时却很多。我听到有个声音在与我对话,我知道他是谁。他说你要睡去再睁开眼睛,把见到的告诉我。这时我发现我站在村子的中央,四面的房屋开始一栋一栋的倒塌,破出个大缺口,正朝村子里灌着风。饿死之人到处在村子里站着,红着两只眼珠子,风刮在他们身上仿佛在努力鼓动一只只风筝。

我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眼前的一切成为泡影。天空倒置,房屋猛烈的颤抖,瓦片飞到天上去。荥州这个小村庄在慢慢陷进地球的内核深处。河水淹没巨石,白劳鸟发出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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