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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痛苦的事莫过回家取供给了。一月一月考,一考一回家,家是精神的加油站,也是灵魂的熬煎场。饭伴小憩给我支招让我编瞎话,骗爹娘说月考成绩很好,以免老当家的伤心,他说他都是这么做的。我理解小憩善良的谎言,如果说先前成绩好的时候不理解,甚至鄙夷他,那么殊途同归,我对他的行为给予深深的理解。可我做不出来,每一次回家,爹都是停下一切伙计,到村头迎接我,娘早早做好了好吃好喝在家里等着,我怎么能够说谎呢?我说不出口,也不愿或是不敢想象,谎话堆砌到最后的致命打击,爹娘该如何承受,我只能实事求是,我不得不实话实说。刚开始成绩是无意间提起的,微笑着站在旁边看我好吃喝,娘询问学校里的新鲜事,捎带着提及了成绩。心里面呀了一声,我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硬着头皮开始吞吞吐吐。实话实说引起了娘的奇怪,激起了娘的关心,她鼓励我说,这是老天磨难你呢,世上没有常胜将军,有失误更好,失误能提醒你下一次考得更好。然下一次依旧很糟糕,但娘表现得更耐烦。我甚至从娘的耐烦中品味出了她和故事大王的差别。故事大王能够不耐烦,娘却不允许自己不耐烦,故事大王的学生很多,如割韭菜,一茬割了又一茬,娘却只有我这个唯一的宝,她的情怀是守望到老。我在娘后来耐烦的询问中体会出了她的矛盾,她一边是不愿问怕伤害我的自尊,一边又很想知道成绩和我一道分担,她没理由找理由地自圆其说道,你爹不让我问你,说孩子压力太大不想说不要问,我对他说咱鹏飞是个懂事的孩子,大江大浪也打不倒他。听着娘矛盾的话,我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和爹一天天都在谈论我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在谈论着他们的孩子,谈论贮藏在娘心里,她憋不住,才露出个冰山一角询问我。爹比娘沉得住气,他似乎永远沉默着,隐忍不发。

终于,按耐不住,面对娘的询问,咽下一口可口的吃喝,流出两行痛苦的泪水,我没理由找理由地自圆其说道,我真努力了,可成绩就是上不来,最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用功就头疼。看见我流泪,娘慌了,赶紧找毛巾,接过饭碗递给我擦泪,安慰我,差就差点,自己孩子爹娘最清楚,只要努力了咱就不后悔!待稍住,娘又接过毛巾递上饭碗,催促我吃饭,批评我,男儿有泪不轻弹,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次考试吗?我开始哽咽着吃,爹思忖着开腔道,没事,明天我带你到镇上的三和堂,让三和堂的徐医生给瞧瞧。听爹这样说,娘如释重负,笑着对我说,对!咱把头疼治治,头一不疼,吃得饱睡得足,成绩也就慢慢好了。完了之后,又对爹说,我道鹏飞的成绩怎么一点点的往下掉呢,原来孩子是不舒服,头疼着还在坚持学习。

三和堂是镇上一家很有名的药铺。有名是因为它里面的徐医生。徐医生原先是省城部队医院的一名专家,退休后难忘桑梓回到家乡发挥余热,在镇上开了药铺三和堂。名士归隐,宿将还山,三和堂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闻名乡里。我很早从爹的嘴里都听说了三和堂的故事,知道徐医生医术精湛,医德高尚,他中西医都会,全把式,病人爱吃汤药开汤药,爱吃西药开西药,一切为了乡亲们,药只图个够本,手艺纯粹白搭。等到在镇上上初中,我从街上走过,常常留意观察三和堂,大雅若俗,真水无香,三和堂给我的印象很朴素,一幅简单的门脸,迎面的玻璃柜台下摆的是西药,后面高高的木格子里放的是中药,徐医生在这中间坐了,有病瞧病,无病执一卷书,闲读春秋。闲读春秋是我给徐医生添加的美好想象,三国故事里关羽关云长挑灯抚髯夜读春秋的故事影响了我,我感觉晚年返乡的徐医生也是这样,事实上我不知道他读的是什么书,看到的只是他执卷在手的模样。

怀抱着满腔的希望,沐浴着初冬的太阳,我和爹来到镇上,走进了三和堂。徐医生正在看书,爹招呼一声,徐医生放下手中的书本,乡音回应,招呼我们坐下,然后眼睛微笑着向我们询问。爹说明来意。闻言,徐医生特意用赞赏的目光微笑着看了看我这个示范性高中的学生,颔首唤我近前,让胳膊伸在他面前一个微型枕头样的棉垫子上,开始给我看病。看病走传统一路,望闻问切,我们都不说话。徐医生微仰着头,垂落着眼,静思默想,神游物外。我看着他专注的模样,突然发现他很鲁迅先生,浑身方正有棱有角,特别是那头发,根根直立,和书本上相片里的鲁迅先生像极了。所不同的是鲁迅先生瘦却不枯干,徐医生胖而不臃肿,还有他们的眼睛,说不清的不像,又说不清的像。我又想到了关羽关云长,民间故事里说关老爷不睁眼,关老爷睁眼人头落地,鲁迅先生和徐医生的眼睛也有着这样的效果。这样的人命中注定是他们职业的另类,我心目中的老医生是仙风道骨式的,可徐医生却像个少林老武僧。一边胡思乱想着,我又朝旁边搁的书本看了看,书很厚,名字是《改革开放 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

话语打断了我对《改革开放 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内容的猜想,检查完毕,徐医生温和地问,开西药吗?

爹无奈说,开西药吧,孩子正上学呢,耽搁不起。旋又谦逊说,方便的话,还是吃中药,中药把面宽,西药单打一。

我知道爹说的中药把面宽是治本的意思,西药单打一是治标的意思,普通的中国人都有这种觉悟。于是徐医生写了药方,起身玻璃柜台下面照方抓药,边抓边问,家里有核桃吗?

爹回答说。

徐医生说,让孩子带些核桃学校里吃,核桃健脑。

爹笑着说,山里人家,别啥没有,核桃枣还是有的。

说话间,徐医生把药片一顿顿小纸袋子装好,又把小纸袋子装在一个白色塑料袋子里,递给爹说,先吃五天,吃完再来看看。爹接过药,问多少钱。徐医生抠算盘珠子,报帐。我们付帐,告辞离开。看着爹拿药的小心谨慎,我忽然想到了鲁迅先生小说《药》里人血馒头治痨病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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