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在丽江

朋友鑫说,她当初去丽江不找爱,只是去丢自己。

她去的那年夏天,是著名导演童导执导的公益音乐电影《阆中之恋》《摩尔之恋》《丽江之恋》在央视八套播放最火的时候。她是听着姚贝娜的歌去丽江的。

2015年1月16年,农历冬月廿六日,宜订婚,忌动土。这一天,中国歌坛冉冉升起的巨星殒落;同一天,鑫做的工艺品主播生意与她的爱情之火相继熄灭。

她住在丽江古城外的山村里。那是一幢木质结构的纳西族公寓,楼上楼下两层,她租住在一楼向阳的房间。高高的木门木窗下,青石铺一路满开,一直铺到村口。后院里野花盛开,初夏的楸木花粉黛如霞,村里村外泛滥成灾。山村四野无人,有一群小奶狗在路边玩耍。田野里麦子青黄,尖尖的芒兀自吮吸着甘露。偶有游人骑马经过,马绳由村里的纳西族人牵着,一前一后,像主仆又像亲人,步子慢慢悠悠。马蹄在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咣当咣当之声,让山村的静寂显得有几分古朴与神秘。似乎正在上演的一部情感大片忽然被抽空了过于狗血的情节。而这山村的腾起真味与历史中沉沦的光阴恰好被古屋、院落、楸木、麦浪、石径、狗马唤醒。

鑫觉得这种不被手机铃声、微信朋友圈与情感绑架、打扰的田园幽居生活挺好的。

这幢房子的主人是外地人,他来丽江的当年就买下这幢楼,没什么租客,便又在镇上开了间小酒吧打发光阴。

鑫是在村里住了一个月后才答应去酒吧帮忙的。

春夏季来的时候,镇上的游客明显多起来。酒吧晚上六七点上班,凌晨二点下班。酒店里除了长着大胡子的老板,除了不远千里来买醉、寻欢、排解孤独的酒客,还有一只白色的流浪猫。它时卧时立在吧台上,看黯淡的灯火下故作姿态的红男绿女推杯换盏、虚情假意。它看不懂那些涂着殷红油或叠着长贝壳般饰品的指甲,以及握在指间旋转着的各色透明液体。它对试图撩拨它的酒客置之不理且兴趣全无,却会讨好收留它的大胡子。每当店里生意清淡,大胡子夜里打盹时,它就会拿前爪挠他的胡须。

鑫喜欢这只猫,她管它叫“喜爱”。喜爱在鑫头一天上班时就赖在她怀里撒娇,还弄洒了鑫送给客人的一壶鸡尾酒。大胡子没有生气,淡淡地说了句:“喜爱,或许就是在丽江等你的那个冤家。”

鑫不太喜欢酒吧,但这是她在来丽江前与大胡子谈好的——“在酒吧打工抵房租,两不相欠。”一个漫画设计师辞职来丽江做吧台妹?鑫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鑫去了后,生意并没有因多了一位美丽的吧台服务员而红火起来,一连几周门庭冷落。鑫出了一个主意——改造酒吧。大学学动漫设计的她调整了卡座的颜色,调整了暗哑的灯光,调整了大多数酒吧过于雷同的沉闷调子,她在墙面画上宫崎骏动漫电影《千与千寻》中的人物“千寻”“无脸男”“白龙”“玲”“汤婆婆”“钱婆婆”等,并采购了一批日本最新动漫书,酒吧的背景音乐是宗太郎先生的陶笛曲《千与千寻》……一家有着日系最火动漫元素的主题酒吧与同名的微信公众号“千与千寻”在丽江诞生了。

为了做足童话戏份,鑫不仅从日本网购了一批“陶笛”,还让大胡子买来精致的陶制酒杯,每个杯子上都画上影片里的角色,像艺术品一样美丽。“到店就送‘小白龙’”“消费就送‘无脸男’”的广告词吸引了大批年轻情侣,生意一反常态地好起来,忙得大胡子手足无措。

很多次,大胡子都想阻止鑫的折腾,却没有开口,反正生意就那样,不如随她。结果,鑫的艺术天赋让大胡子的口袋迅速鼓胀起来。

“来杯无脸男?”

“无脸男”在剧中一说象征“空虚”与“寂寞”;一说象征“痴迷偶像的有钱肥宅”。

大多数酒客一进门便会回答:“对,无脸男。”

无论是男是女,无论谁下单。

酒吧各色鸡尾酒、洋酒,鑫都让它们有了新网名,除了“千与千寻”系列,还有“幽灵公主”“风之谷”“红猪”等,酒客感到新鲜又应景。有的酒喝到尽兴,也会买走了一些陶笛,顺走一两本供翻阅的动漫书。


鑫知道,来丽江的人大都是来找梦的。只有她是来丢自己的。

鑫真的丢掉了自己许多东西。比如“刷微信”“慵懒”“不守时”“不吃早餐”以及“愤怒”“任性”等。

这在很大程度上与她的工作有关。生意忙,鑫没时间看微信;小酒吧只有她一个服务员,没办法偷懒;到上班点,大胡子来敲门,没法不守时;至于“不吃早餐”,主要是起床时早餐时间已过。当然,完全陌生的地域、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男人、陌生的生活,连她自己也会变得陌生起来,她没法“任性”,也没法“怼谁”。

鑫对白天越来越陌生。小酒吧生意好时也会延迟至凌晨三四点。酒客源源不断,换了一匝又一匝,有钱不赚,大胡子有些不舍。因此往往回出租屋洗洗涮涮就到了凌晨五六点。身体上床一觉睡醒大约是下午一两点。白天对于他们来说,仅仅五六个小时,比夜晚工作时间要短得多。因此,白天是夜,夜是白天,是生活的日常。

鑫常常失眠,失眠时就听《丽江之恋》,听着听着就会重新入睡。

“情归何处?心向何方?相思泪在飞,千年也无悔,生死若轮回,万世亦相随。”

大胡子也会失眠,他失眠的时候就喝洋酒。若是两人都失眠,就靠在一起喝酒,或干脆歇业一天。两人牵着手一起逛丽江古城,逛没有围墙的“木府”,或者游茶马古道、纳西古寨,观丽水金沙晚会;要不就喝束河古镇自酿酒,吃丽江粑粑,一起醉倒在楸木树下。

风过,楸木花一瓣瓣落下,落在头顶,落在阶前,落在脚下,落在院子的角角落落,也落在白夜的梦里。

某个雨天,鑫比大胡子先去酒吧,遇见酒吧的前老板。前老板路过来避雨,鑫拿出一杯酒与一碟果脯。前老板说,大胡子来自台南,是位整形医生,曾常年在大陆行医。妻子听说是名空姐,常飞岛内至丽江这条线,几年前离他而去。于是,大胡子弃医从商来到了丽江。

鑫听了只是笑笑。

一个月后,鑫从另一位酒客中听到另外一个版本。酒客也是台南人,与大胡子同乡。他在大陆开了公司,做着医疗产品供应生意,每隔几个月就会来丽江拜访老客户,而每次来必到“千与千寻”喝酒。有次喝醉了提起大胡子,说大胡子在大陆爱过一位网红,结果被网红骗走一大笔钱,妻子恼了,离了婚。鑫听了,也只是笑笑。

大胡子很少说话,除了每天迎来送往,点头鞠躬,偶尔说句“欢迎再来”或“请您慢走”,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调鸡尾酒。遇到酒客主动搭讪,他也只是笑笑。

喜爱每天陪着鑫睡,它不喜欢那些流浪狗。它们三五成群,每天早上藏在主人住的屋后,或潜伏在路边草丛,单等主人开饭或者躺下后来讨食。有的爬窗户窥探,有的把饥饿的嘴挤进门缝里汪汪地叫。主人每天下班都得大包小包给它们带食物,严重挤压本就不大的菜篮子空间,那可真是一群癞皮狗呀。还有,还有每天清晨讨厌的“白月光”,晃得它眼花。


“千与千寻”酒吧有位常客,是山东人。这位酒客在镇上经营着皮货生意,几乎每月来,来了就买一杯“无脸男”,一杯“千寻”。

一杯酒,大约要喝一个小时,其实大部分时间在听歌。来必坐在进门的一号桌。那里是一扇大玻璃窗,能看到窗外的灯火,也能看到路过窗外的行人,以及进店的每一位酒客。

鑫知道,一号酒客在等人。

店里人将散尽时,大胡子有时也会陪意犹未尽的酒客喝酒,象征性地敬上一小杯。而酒客看看窗外夜将白,大约知道是打烊的时候了。

大胡子也陪一号客人,陪过很多次,于是彼此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不问彼此,只看酒杯。

一号桌酒客年龄不过三十,某日,她一连要了三杯酒,说那天是她的生日,说她想喝遍丽江大小酒吧,喝足1000杯,她就走。因为,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在酒吧里遇见的 “无脸男”。她们甚至忘了加彼此微信,忘了问对方姓名,却共同度过了三个不眠之夜。

鑫骑单车上下班。她把“喜爱”放在车篮子里,或放在自己肩上。喜爱十分机警地瞅晨光下的或者暮色中的田园、街市、人流。喜爱或许觉得,在路上的这段距离才是最有意义的生活,因为能见到不同的人不同的景,包括路上争抢食物的讨厌狗。

当然,酒店里的客人大部分都是新的,大多半夜来半夜走,一个个来,一对对走;一对对来一个个走。也有喝过一趴又一趴的,来的时候在梦中,走的时候也在梦中。

有个把月,一号酒客没有来。鑫问大胡子。大胡子说,“一号酒客等的是个男人,但她根本就不是个女人。”

“这怎么可能?她长得那么美,皮肤与身材那么好,拿杯的手指那么细,说话嗓音那么甜,不可能的。”

“她是个变性人。或者说是个‘伪娘’。她的头发、眉毛与乳房都是假的,而且那种年龄的女性,居然后颈没有‘富贵包’。划手机屏还故意用小手指。”

“你真做过整形医生?”

“嗯,做过。变性的那种。”

“什么?”鑫有种想吐的感觉,但又忍住了。

“那你那位老乡不是假的吧?”

“老乡不假。不过,他不是做医疗产品的,他只卖美容化妆品。”

“那他来丽江干嘛?”

“开网红店。”

 “他开网红店也是为了等人。”

“等谁?”

“等我。”

“等你???”

“对,等我跟他回台南。他是我妻弟。”

“那你有要等的人吗?”

“以前有。总等不到。”

“现在呢?”

“现在没了。”

“你等到了?”

“或许。”大胡子拿眼瞅鑫,眉间有条黑线闪过。


一年后,鑫离开了丽江。因为,她突然对整形医院的美学顾问感兴趣,她想重新开始新生活。

几年后,我常在鑫的微信朋友圈看她做的甜品,看她骑单车、炫画技……有时,也会发现她们医院的庆典活动,她与名医、明星的合影等。我们还在她的故乡东北一起吃过一顿饭。饭局中,她提起丽江,提起大胡子,提起小酒吧。我想,她心里应该还留着那段梦吧。我一直想问她,她与大胡子到底有没有发生了点什么?她笑而不答,然后呷一口酒,酒没入喉,泪流了下来。

再后来,我听说她整形了,割了双眼皮,隆了鼻,垫了下巴,隆了胸,抽了脂,填了臀……我想,她是真的丢掉了自己。很彻底。

“千与千寻”酒吧据说继续开着,背景音乐换了一首歌,名字叫《丽江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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