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祖岳父是最值得我纪念的一个人。
祖岳父就是我妻子的祖父。
我在上世纪90年代初结婚时,祖岳父已经是耄耋之年。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祖岳父时,他正带领着一群年轻力壮的人在修路。那条路是下雨泥泞不堪、天晴凹凸不平的山间小道,祖岳父拿出他的全部积蓄,要把这条小道改造成一条可以通车的大道。我慕名而去,成为参与者之一。
祖岳父满头像钢针一样的白发,精神抖擞根根直竖,宽大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像古井一样的大眼睛。瓦片一样的大脸上,笔直坚挺的鼻梁,两个阔大的鼻孔有节奏地翕合,不怒自危的表情让高大挺拔的身躯,如一座攻不破的碉堡。
想不到,这位和我一见如故的老人,会深刻地影响到我的一生。
我和妻结婚后,祖岳父送给我八个字:“量入为出,勤俭持家”。尔后,祖岳父笑着补充:“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就要‘量入为出,勤俭建国’了!”
慢慢地,我知道了祖岳父的过去。
祖岳父的父母在他三岁大的时候相继离世,比他大三岁的哥哥和他相依为命。
家里唯一的一间草房因年久失修倒塌,兄弟俩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从此衣食无着,居无定所。寒冬腊月赤着一双脚,裹着捡来的破衣烂裳,去野地里寻找食物;炎炎夏日光着身子,饱受蚊虫叮咬肆虐。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兄弟俩苟喘残延。
还好,兄弟俩找到一个山洞,看看山洞干燥避风,里里外外仔细搜索了好几遍,没有发现其他动物,再提心吊胆地住了几个夜晚,就把洞当成了家。
陪伴了祖岳父七年的大哥去当了兵。临走时,祖岳父的大哥说:“你就在这里守着这个家,做任何事情都不要昧了自己的良心,我到外面去混出个样子就回来找你。”
从此,小小的祖岳父一个人面对生活的艰难。贫穷让他学会坚强。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大哥渺无音讯。好在有四邻八舍的接济,祖岳父慢慢长大。长大了就有力气,祖岳父在山洞四周,捡开乱石,开点荒种些地,空闲时节,就去帮人放牛、给人砍柴、推磨挣点零钱,艰难度日,苦等着大哥。
等了几年,大哥音信渺无。思念大哥的祖岳父,带着自己拼死拼活积累下来的玉米和挣的零钱,去外面的世界找大哥。
才十六岁的祖岳父背着玉米走到乡镇,发现这里的玉米可以换大米。心想大米价钱贵,换了大米还减轻了负担,于是换了大米继续朝前走。走到县城,发现这里的大米比乡镇的大米价格高,但玉米的价格却很低,祖岳父灵机一动,卖了大米,再买了玉米,背回乡镇换大米,再背大米去县城卖,如此循环,居然就可以挣钱。
祖岳父背着粮食来来回回跑了几趟,确定只要能吃苦就能赚到钱,想着老家还有很多人吃不起饭,没有去找大哥,赶忙回到老家,把家乡的人都邀约出去,开始贩卖起粮食,然后慢慢贩卖其他东西。
慢慢地,祖岳父村子里的人,在老家附近,甚至更大的城市,都开起了货栈。他们中很多人的后辈,现在已经办起了物流企业。
生活的智慧来源于思考,平凡的善良使人懂得感恩。
祖岳父害怕大哥回来找他,不敢离开老家太远,后来在山洞前面修了房子结了婚。
随着时代变迁,祖岳父入了党,当了生产队、大队的干部。在他的带领下,有力气的人都铆足了劲干活,没力气的人就出去贩卖货物。所有的收益,祖岳父都按劳动所得和每家人的实际情况按需分配。
祖岳父除了那个山洞要集体分配给自己,其余的从来不搞特殊,不该自己家分的,别人送上门来也不要。
也有可能是祖岳父他们那个地方民风淳朴,或者地方偏僻,反正大家都拧成一股绳,人人一条心,等到相关部门的政策传达下来,这个村子里的人日子都过得不错。
好日子就是吃饱穿好有房住,还有儿女都能有出路。
那个时代,儿女最好的出路就是出去当工人。当工人不是今天的打工,是进入体制端“铁饭碗”。祖岳父是接触了解基层的干部,上面让他考察选拔可以建设国家的人才,他推荐谁谁就能从农村走进城市。
祖岳父没有把权力当成谋利的手段,而是按照有关部门的要求,推荐合适的人选。凡是祖岳父递交给上级的名单,不用公示,没有谁不拍手称赞。这些离开家乡去外面工作的人,都没有给祖岳父丢过脸。其中最大的“官”,有省级干部。这些人,也极力反哺家乡,对自己老家的医疗、教育、养老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自律让权力造福他人,抓住机遇就能改变命运。
祖岳父还创建了我们那个地方最大的运输企业。
开始时是沿用他年轻时当“贩夫”的经验,把货物从此地运到彼地,赚取差价,后来根据政策调整,适时组建运输队。人力板车搞短途运输,再是购买拖拉机加大运输能力,后来,购置了大货车、大客车,还开办了汽修厂。
祖岳父有七个子女,只安排了三个出去,其余的都在家里务农。
“只有他们出去的那几个,才符合要求。”祖岳父对我说:“其实,在家里种地不也是一样能有饭吃有衣穿么?利用权力搞特殊,哪有靠自己劳动挣来的光荣?”
祖岳父即使最后从管理运输的部门退休回来,还是坚持自己种地,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
“人要懂得感恩,还要脚踏实地。”祖岳父和我喝酒时,缓缓地说:“光明正大才会受到尊敬。”
祖岳父临终前,要岳父他们把自己的党员证和一生得到的奖状保存好,把他安葬在那个山洞里,他要在那里等他的大哥。
我每次回去站已经填平了的山洞前,望着那块已经被荒草掩盖了的墓碑,默默地想:那些巍峨挺立的丰碑,不正是无数这样平凡得几乎无人知道的墓碑组成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