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在荷

老屋祠堂后面,有一口荷花池,听奶奶讲,是我太公那时候挖的。

炎炎夏日,我们这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终日游荡在大树墙角寻蝉蜕,热得不行了,就想起去荷花池摘莲子。

荷花池并不很大,长长扁扁的,像个椭圆形的运动场,里面挨挨挤挤的排满了荷叶,荷花和莲蓬。碧绿中带着俏皮清秀,粉红中带着羞怯明艳,嫩黄中带着青涩贵气,红绿黄之间又散发着清香,千姿百态,倒映其中,唯一相同的,大概只有那千篇一律笔挺的身姿了,哪怕被折了,它依然抬头挺胸朝天阙。

日一晒,叶展花舒,雨一淋,叶莹花卷,风一吹,叶枯花落,独剩莲蓬,由黄变青,由青到黑,最后一粒粒莲子洒落池中,待日晒雨淋,重新生长,周而复始。

因此,荷花池里的事物是极其骄傲的。

荷花池岸边,有块黑厚的空地,长满了各种荆棘和大树。其中有一棵“卜筒子”树,那是一棵老而粗壮的绿叶树,果子圆圆小小的, 由青及黑,适合当作“卜筒子”的子弹——取一截竹节,锯掉节帽,然后寻一根合适的筷子或小木棍插入节帽,再往竹筒里塞子弹,把节帽推进竹筒,“砰”的一声响,子弹会从里面飞出来,射程足有七八米远。那时候的我们往往乐此不疲。

奶奶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村里有个单身汉扛着锄头去种地,日头太热,于是在荷花池边乘凉,闲暇着丢石子,突然看见地面一道裂缝,黑漆漆不见底,一丝丝往外冒凉气,于是他朝掌心吐了口唾沫,抬起锄头就给地面挖了起来,却不曾想到地下全是空荡荡的藏着另一个空间,他伸直脖子便往地底下看,只看见底下一只只甲鱼由小到大层层叠叠,像一座塔似的,越往地下,甲鱼越大,顺着光亮他赫然发现最底下盘着一条碾盘那么大的蛇,一动不动……他登时被吓坏了,连忙朝不远处的土地公小庙拜了拜,然后把洞给填回原样。

当时这件事给闹的沸沸扬扬,以至于惊动了几个外乡客来一探究竟,他们探测结果无人知晓,只是几天后便听说他们出高价想把荷花池这块地方买下,在村民眼里更是平添色彩——荷花池地底下一定藏着甲鱼和大蛇,不然外乡人买他做什么。

因为怕影响风水,村里几位颇有名望的长辈一致反对卖地,此事才就此作罢。

好几次我独自一人去摘荷花,在这块黑土地上,曾经看到好多处裂缝,分明好像在冒凉气,我既不敢像故事里的单身汉一样去挖,又想看看究竟有没有这回事,于是我想起在学校时某位老师曾经说过检验空心的方法——朝着缝隙边使劲的跳一跳,跺脚,温软的地下果然一阵咚响。自此,我对“甲鱼结塔”这个故事深信不疑。

我愈发相信荷花池是风水佳地,庆幸祖辈没有把它卖了。

有段时间,我在荷花池里摘莲子,曾多次幻想在我下陷淤泥的过程中,可以触碰到一些石板或木箱,里面装满了古时候诸如古董,玉器,银子之类的宝物,我将会把这些东西通通搬上岸,然后光明正大的独吞这份财宝,最后,买上一箱葡萄味的汽水,再买上一盒红黄蓝绿青五色的弹球,肆无忌惮的和小伙伴们炫耀一番。

然而,我终日游荡在这口古老的荷花池,却只有两条挂满红细狭长伤口的泥腿在提醒我白日做梦。

周敦颐说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濯清涟而不妖”,这话贴切不过。

荷叶圆圆,起舞翩翩,摘一朵盖头上遮阳又遮雨,折一株,装水又包饭,荷香四溢。

荷花小的时候是一个圆尖的花苞,并不太起眼,这与它舒展花瓣时,变成一座明艳的大莲台是完全不同的。干净,圣洁,不容亵渎。

剩下的莲蓬由小到大,小的的像玉如意,大的像花洒喷头,鼓鼓邦邦的,让人忍不住挖一颗,剥皮去芯,清甜降火。

在炎热的夏天,只须折上几朵荷叶做帽,捡一捧荷花瓣做垫,摘一堆莲蓬,躲到树荫下,便能感受到一段清凉自在的时光。

然而荷花池里的淤泥,于我而言是神秘且带有恐怖色彩的。

神秘在于这口小池走过了上百年头依然如故,这一百年来有着无数的同龄人和长辈都在这儿和这片荷花,这口泥塘打过交道,甚至我脚下踩的泥泞可能是先辈摔跤嬉戏的地方,甚至也会因弄脏衣裤回家被家人一顿揍……想到这,我就觉得神奇无比。

而它的恐怖在于那一层厚厚的沼泽淤泥,每次我踏入其中,都能感觉一股力量,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要把我吸进去。湿滑泥泞的沼泽,每抬一次脚,都费上大力气,这种场景像是在干旱已久的地区拔萝卜。越是用力,陷的越深。独自一人身处池间,腿陷泥间,水没腰上,头顶着一片片大荷叶,让人心悸,甚至窒息,往往这时,便顾不得眼前唾手可得的莲蓬,挣扎着往回走,荷花池淤泥的恐怖让我每次摘莲蓬都适可而止,尽管我常常光顾,却从来没有征服过它。

这大概也是荷花池的骄傲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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