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桃红缀满头
春月樱云烂漫,深红浅红,玄都观里亦是春意阑珊。
刘禹锡拉着柳宗元站在石阶上,竹伞上有叶飘落,身后是紧锁的朱门,雕花的兽首上红漆剥落,斑驳上流年之痕。远处雕栏玉砌,全无人烟,惟有不知何处的钟声,穿廊而过,刘禹锡一时有些恍然。
二人沉默着。
“子厚,这里曾有一片桃花的。”
百亩庭中尽是苔。
柳宗元没有答话,只是默默握紧了攥着的手。
“还有这里,这里。”
种桃的道士早已不知轮回过多少甲子,故人不再,故地重游,鸣呼哀哉,
前度刘郎今又来。
“你还向一位道士讨要桃种,让他移植一株给你。”
“你说这棵桃树像故里门前那棵,每次相见,仿若故人归去,如归故乡。”
“还有……”
柳宗元没有说下去,却见刘禹锡缓缓道,“可是子厚,现在都没有了啊……”
依稀间尚可见一人醉于树下,身后观内春桃千树,游人络绎,远处车尘马足,近处酒盏花枝,有新贵前来搭讪,言语间又不免讽刺,多讽其去京多岁余,又劝其留在京中附和旧党,以建功立业保足余年。
却见那人大笑着起身,笑其井蛙夏虫,不可共语,然后提笔挥毫,潇留下尽是刘郎去后栽的诗文。
尔后去京亦十余岁,待到旧游观内,当年权贵或身执高权,或黯然落幕,惟有观内菜花满地,苔色青青,十里春风卷起长安的珠帘,没有在此留下当年极盛的任何踪迹,就连当年种桃的道士,也亦垂垂老矣,不复再世更化百代,不知又是多少十年。
刘禹锡却总仍记得那一年,青苔石垣如堆雪,醍醐照眼。
“子厚,走罢。”
“好。”
二人并肩走出山门,刘禹锡有些遗憾,“子厚,本来是我约你来赏桃花,现在却我下次,下次再带你来罢。”
柳宗元却似乎不觉遗憾,“梦得,你看。”
“子厚?”
刘禹锡抬头,顺着柳宗元手指的地方,远处大片红云忽然撞入眼底。
半山上桃花繁盛,遮住了青山,夹道又有竹林相应,时闻鹧鸪,正是新燕栖梧,满山春红的
春日好景,恍然间不觉桃花攀枝,落英满地。
刘禹锡于是拉着柳宗元攀着林间小道往上走,刚攀上石阶,夹道果然皆是满目桃红。
不知何时起,这里竟也有了满山桃林,或许与观内旧花亦是行家,抑或是种桃的道另栽下ー片红云,又或是什么后人见此间美景如登帝乡……
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好时节,二人穿过熙攘的桃林,一时都没有说话,惟有踏在落红上的簌簌之声,宁静安详。
“子厚,我很喜欢这里。”
刘禹锡仰头,折下梢旁一枝露凝的红艳,便要将花簪入柳宗元鬓间,
醉里簪花,侧帽风流。
“子厚你还记得我和你说,我很喜欢桃花吗?”
“这是你永远不屈的意志,你说。”
“哈哈哈哈,是啊,子厚,你看,这桃花,如君如我,总还是会有希望的。”
这是刘郎的桃花,这是刘郎的意志。
刘禹锡有些濡噎,“无论是诗家生前还是现在,和你并肩……”
……
“梦得,以后我和你一起。”
刘禹锡有些惊异,抬头却见那人嘴角残余的笑意,如三月岷峨之巅悄然溶逝的春雪,始教春色到人间。
他于是紧紧抱住柳宗元,趴在那人肩头,不愿松开。
“子厚,谢谢你。”
一阵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满枝簌簌的花缓缓落。
多少年前梦一场,暗香飘尽不知处。
二人站在树下,山间新绿的风灌满二人衣袖,远处似有鸣咽的萧声传来,是昔年长安的古调,
二人恍然,又相对而笑,他们仍是少年,
一如贞元九年的长安花。
有风掀起他们交缠的发色,
是风动,
亦心动。
夏日游,与君同醉否
仲夏夜蝉鸣四起,越发显得静谧。
月漫清辉的夏夜,中庭置酒,李白和杜甫列作在石阶旁,几杯清酒入喉,二人都有些飘飘然欲羽化而登仙。
那飞舞而至的流萤,轻轻落在杜甫衣角,又不着痕迹地没入夜色中,夜色弥漫的浓阴梧桐,投落一树阴阴,远处广厦的灯都已缓缓灭去,但见举头满川星河,照得见他们交错举杯的身影。
“子美,”李白顿了顿,“长安的夜市有很多烟火。”
“太白,那是在叛乱前罢。”
李白却摆手大笑,“非也!长安就是长安,它一直在那里!”
“可是……”
“东大街的酒肆有最好喝的酒,西大街也有最好的香料铺子,夏夜会有胡商沿街设摊,又有胡姬胡旋起舞……子美,这是长安……”
李白垂首,黛色的鸦羽缓缓垂下一片阴翳,落在碧色的眸子中,似有流光浮动,却又随即暗了下去,杜甫有点看不清河汉的深浅。
“太白,你醉了。”
“我是长安的李白,长安的李白不会醉!”
李白说罢轻轻哼唱起旧年长安的歌调,杜甫禁不住也跟着他轻轻哼唱起来。
一曲罢,李白便要拉着杜甫再读酌酒,杜甫央不住他,只得顺着他作罢。
杜甫见多了昔日谪仙人醉酒的模样酒不醉人,醉的是昔年开元全盛那场华美的梦,李白不愿从此醒来,怕满目萧然只留得下长安仓皇北顾的的身影,也因他是盛唐的李白,他是盛世的化身,就算后来被渔阳铁骑踏碎又如何,这不是他的长安,他的长安还是他梦中随时可拥入怀中的长安。
杜甫叹息着起身,扶起李白,李白初时尚不肯,只是看着杜甫眸中一片潋滟水光。
“子美……酒……”
杜甫便知道这人诚然是醉了。
杜甫只好半拖半抱着李白,带他回广厦。
杜甫偏头,有些清浅的月光落在李白眸中,任它只留下一潭流光,李白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将那人身影也收入流光中,愈发浅淡。
二人同眠在塌上,先入眠的是李白,先醒来的却是杜甫。
李白夜半时翻身,将二人身上搭的云被尽数抽去,又手脚并用地缠住了杜甫。待杜甫醒来,一条手臂也被李白尽数压在脖下。杜甫轻轻将手臂抽出,凝望那人睡眼,那人阖着目,三千雪霜尽数披散在枕上,愈发显得有些孤寂。
杜甫突然很想推李白醒来,问他,“一个人饮酒的时候,是很孤独的吧。”
李白当时给的答案是有酒有月,对影成三,怎会孤寂?
或许由于他当时笑得过于洒脱,杜甫一时竟全信了他的话。
待到他陪那人对饮,才逐渐发现些端倪,谪仙人本就属于天上,垂眼看人间,看红尘好景千万流连,他却从不属于红尘,他总是一个人,似九天上的皓月,又似他剑端的一瞥凌冽寒光,
遥不可追。
须臾间,塌上人眉目微,便要再度拉下杜甫的身,杜甫忙将上一旁一只浅青色的竹夫人塞到李白怀中,李白这オ昏昏然再度睡下。
杜甫有些逃离地起身,东窗已有些微红,窗外却尚是一片茫茫然的茶白。
又是新的一日。
他于是披衣出门去点卯,小筑中对着兰台疑惑的目光,猛然发现自己已为那人画了卯,看似平淡又道,“太白昨日醉酒……”
看着小姑娘恍然大悟的模样,杜甫几乎落荒而逃,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逃什么。
路遇诸位其他诸位,杜甫习惯性地招呼过每个人,作为斋主,他得体从容,用对待众生的态度对待诸位君子,因而斋中诸位都能和他谈笑自如。
但他知道,李白不一样。
李白从不是他眼里的众生,但彼时他却也说不清道不明。
杜甫回去时,李白已起身。
“子美,为什么不喊我?”
杜甫一愣,“还早。”
李白看着他失神的模样,眸中酝酿着道不明的情愫,他想起梦中那人笔落飞花,挥自成诗篇百行,恍间便有一霎悸动。
须臾,他叹了口气,摸过来牽他的手,
“子美,你在逃什么?”
“没有……”
李白于是笑着将他掌心翻了过来,
“子美,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既如此,还是要顺着自己的心。”
“子美,这样简单的道理,你竟然也不懂了吗?”
杜甫垂首。
顺着自己的心么,杜甫在心中轻问。
他忽然竟有些醍醐灌顶,回应似的拉住李白的手。
“那子美,可再许我共君一醉!
杜甫听到自己说好,
过多的话却被咽回心中,他妥协似的坐在李自一旁,任那人握住自己的手。
他恍惚间忽然听到李白说他们还有很长的路。
他忽然有些明白早些自己在逃什么了。他在逃自己的心。
可是,现在不用逃了,因为他自甘沉沦。
因为他们,还有很长的路可以一起。
就像月亮不会衰老,长安还是望乡台上的乡关。
此生愿与君同、共酩酊。
秋日游,邀月酒满瓯
晚风吹过竹林,秋萤四散。
苏辙手中提着一盏朱萤灯,疾疾穿过熙壤的竹海,顺着林间窄细的崎岖小路,往兄长的方向奔去。
九天上的粼粼皓月撒下一地霜林,万籁俱寂,惟有竹林深处的几声吟啸,惊起一林萤火。
他与苏轼今夜本约于林中提灯邀月,最开始时是苏轼拉着他的手,却是不知何时松开了攥着的袖角,提起裳摆去追远处一只流萤,待到苏辙反应过来时,苏轼早已不见了人影。
苏辙轻叹兄长和年少时一样,仍喜爱是独自飘然逍遥于林泉间。
待到苏辙跟上苏轼的足迹,苏轼正背过身,俯察掌心那只小虫。
听到脚步声,苏轼转过身,正对上苏辙一双清透的眼眸,他于是笑着将掌中一捧萤火递到苏手中。
苏轼往后退了两步,苏辙手中那捧萤火忽明灭,映着那人眸中皓月,他看到苏辙俯下身,呼出一口气,那萤火便飘然飞离了掌心,转身没入远处竹海的苍茫夜色中。
“兄长,在笑什么?”
苏辙不解,却见苏轼笑着摇头,没有出声,
愿用千里月辉,换君手中一捧萤火,可乎?
白日登山,眉山早已遍染满山枫红。
他们本想寻着记忆中的泥泞小路漫步山间,却见熟悉的山路早已被后人翻修了不知多少遍,苏轼颇有些遗憾,苏辙于是出声安慰,
“兄长,无妨的。”
记忆中,他总是攥着兄长的衣角,跟着兄长登山,于山顶俯瞰他们的住所,苏轼喜欢在高石上指点江山,要学范滂报效朝廷。
后来的事情便不必再说,他们于弱冠时年同登榜首,本想施展才华,却是……
虽说人世间从来没有永远顺心如意的事,苏
苏辙却每每觉得有些遗憾。
“少时都是兄长在前,今日兄长跟着我可好?”
苏轼略一沉思,随即便点了点头。
“自是……好。”
山中一场秋雨刚过,山路上缀满木樨,清风满怀,桂树含香。
苏辙走在前面,苏轼拄着竹杖紧随其后。
沿途有柿树繁盛,苏轼拉着苏辙便要爬树,苏轼先是径自爬了上去,伸手便从被累累硕
果压弯了的枝头上摘下两个柿子,随手便抛了一个给了苏辙。
苏辙低头飞快地咬了一口,还是他记忆中故乡的感觉,却听苏轼于树梢唤他,
“阿同!快上来!”
苏辙本想推脱,却抬头瞥见兄长眉间的神色,便不忍心拒绝,攀着树干坐到了兄长旁。
“阿同,旧时我们一同逃夫子的课,应当也是如此之时罢。”
“当时被父亲发现,可是被禁足了三日……”
“这又何妨!”
“阿同,看那边!”
苏轼说罢便指着山上远处一方烟火,
“那是什么?”
“我们去看看罢。”
苏轼说罢拉着苏辙跳下枝头,便往远方走。
“兄长!慢点!”
走了几里山路,二人便到了方才所指之地,苏辙轻皱眉头,却在抬头时愣了神。
牌匾上确是写着三苏祠。
他有些退却,后人的评价本是无伤,或多或少皆可一笑了之,可是,当自己真的走到这一步时,苏辙有些犹豫。
“阿同——-不去看看么,还有父亲呢!”
苏轼察觉苏辙眉目间的不自然,耐心劝道,
“子由,身后兴亡千古事,非你我可以勘破,况修短随化,何必介怀?”
苏轼狡黠一笑,“况且,阿同,你不好奇后人是怎么看我们的嘛?还有父亲,一起看看罢。”
苏辙犹豫二三,最终还是应了兄长的邀约,任由兄长牵着他。
祠中香火繁盛,来往人潮不断。
苏辙一向自恃才名诗情皆不及兄长,却在看到自己和兄长的名字被一同写在一旁时,更加握紧了苏轼的手。
“我早就知道后人一定会喜欢阿同的诗文的!”
“兄长也是……”
……
苏轼回过神,“子由,我们还没有邀月。“
他身后萤火翩跹,映着他的身影忽明忽暗,
见者以为仙也。
他们一同抬头,有云拂过那轮朗月,是幽人飘渺,追不上的孤鸿影,却再无独自寂寥于沙洲,拣不尽寒枝,一如少年。
可也。
冬日游,夜雪共白首
大雪覆了斋中,洁净如同未曾落笔的画纸。
广厦内燃起了红泥小火炉,白居易围着暖桌为远行的友人写信,长长的纸卷铺在桌上,晕染上墨迹,是唱和诗句。
白居易抬头,檐角铃铎带动微弱的风动,元稹已是离斋了三日。
晨起时,白居易习惯性地代友人画卯,于小筑内不出意外地收到友人相寄的信笺,匆忙踏雪会广厦不及换下沾雪的衣袍,便倚在塌上,细读友人新作的词句。
元稹此去是访一位故人,信中云与其政见相和,多年未见,本已相忘江湖,却竟再萍水相逢,便亲自登门拜访,聊以切磋琢磨。
元稹的信写得匆忙,笔锋凌厉,白居易将信反复再读二三,忽欣然会意,翻过信纸,竟又见一行字句。
又曰,陈年旧事不知语,情深不觉万古忧。
白居易欣然一笑,将信纸装好,依旧夹在书中,这才起身,解下斗篷搭在塌前,又取出信笺铺在红木桌上,执笔磨墨,以应友人之语。
冬日的时光仿佛永远都很漫长,白居易于桌前是坐了一下午,直至窗外日薄西山,オ猛然掷笔,不知今夕阳何夕。
白居易仰头,看见窗上结的冰花,又落雪了。
他猛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拆开已封好的信,又曰,奄奄人定,又夕阳残雪,绛皓驳色,微之知否?
这才推开门,往小筑去,将信寄给友人。
归来时天色已昏昏半黑,本想去找梦得小叙,方步至门前,听闻梦得与子厚二人把酒对谈,梦得时而大笑,甚是相欢。
白居易略一思索,将扣门的手堪堪收了回来
微之,微之,他轻叹。
他掩上门扉,又燃起火炉,取出酒,于小火上温了半杯,又取出友人的信,一遍遍描摹过字迹,想象友人一字一句写下是的情形,方欲放下信,白居易便听到扣门声,
“是兰台么?”
来者没有答音,却是径直推开了木门。
白居易蓦地回首,确实在看见来人的时候愣了神。
“微之?”
他有些不相信地轻喚。
那人的衣襟发梢上还夹杂着风尘,眉目间还含着远方的风雪。
“见过兰台了么?”
元稹微微摇头,“刚回到斋中,还没来得及。”
白居易这才回过神反应过来,将人拉到火旁,
“好了,怎么回来这么早?”
元稹轻嗔,“乐天可是不愿意?”
“自是不会有的事,求之不得。所以……微之?”
元稹轻笑道,“那乐天,可允许我先饮一杯酒?”
元稹说罢,便要去拿那余下的半盅酒。
“我重新给你倒罢。”
“不必麻烦了。”
元稹仰头,半盅酒入喉,末了,他轻道,“是好酒。”
白居易大笑。
元稹顿了顿又道,“我说,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白居易眼眶一热,“微之,这样可以么?”
“不碍事的。”
两人随即陷入沉默。
元稹低头,看到白居易手边的信,心下了然。
“乐天写了什么给我?”
“微之不如猜猜看。”
“应当是念我早日归斋罢。”
“还有……我说,晚日时夕阳残雪,甚是好看,可惜不能与君共赏。”
元稹偏过头,细密的飞雪在窗棂上缓缓铺上一层雪色,
“现在也不晚。”
“可是——”
元稹握住友人的手,“乐天,你看一一”
远处茫茫飞雪,天地间一色,惟有两三星火于苍廖夜空中。
“什么时候都不晚。”
白居易笑着点头,顺势倚在友人肩头,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