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街上的槐树成荫,可在没有条件装空调的老四合院儿里,热气总是聚着不肯散开,特别是在连屋顶的油毡布都被晒得发黏的晌午,偶尔光顾的穿堂风就像开在沙漠正中间的冰淇淋点一样让人感觉惬意。要是再有一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井拔凉”可以和弄,对于住在大杂院儿里的孩子们,那简直就是神仙般的享受。
但是,只要在这个享受前头加上一个小小的附加条件,那么感受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比如,现在蹲坐在小马扎上,借着葡萄架下斑驳的花阴凉,被罚刷全家碗筷的“黑蹦筋儿”。就算面前一大桶的清凉的井水已经把白铁皮的筒壁都挂满了冷凝的露珠儿,就算仲夏里难得的凉风从他身后穿堂而过,他的心情却一丁点儿没变得清爽。
提起“黑蹦筋儿”,那本来是沙地上才能种出来的一种长圆形的西瓜,墨绿色的薄薄瓜皮上,均匀地纵行鼓着黑色的花纹儿,又甜又沙。不知道从谁家的孩子开始,把住在后院儿这个总剃着光头的小黑小子儿也叫成了“黑蹦筋儿”,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被晒得油亮黢黑的小秃瓢儿,还是因为从脑门儿到下巴上那一条条的花猫似的汗渍,总之这个形象的绰号儿一经问世就赢得了整条街上的孩子和街坊们的认可,久而久之他的大名儿、小名儿都没什么人能记着,都只喊他“黑蹦筋儿”这个“又大又甜”外号儿。
“刚跑过去那个黑小子是谁家的哒?可真够闹腾的。”胳膊上带着红箍儿的赵奶奶一边费力地猫腰从地上捡起几个作业本儿,一边儿摇头叹气。
“嗨,那不是后院儿老张家的孙子,那个黑蹦筋儿吗!”一起执勤的郝奶奶背着手儿,踱着一双小脚儿抿着嘴儿笑答,“得了,给我吧,我赶紧给送回去,别回头让他妈知道了,又是一顿笤帚疙瘩。”
今天本来是返校报到的日子,黑蹦筋儿特意上了早早的闹钟,没等妈妈揪耳朵就自觉起床洗漱,为了给新的班主任老师一个好印象,还破天荒地主动洗了脖子,就连最头疼的暑假作业也提前赶了几个通宵算是能蒙混过关了,报到、点名、检查作业,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甚至破天荒地,在中午放学不许走、被留下等家长当面“教育”的“特殊照顾”名单里也没出现黑蹦筋儿的名字。
黑蹦筋儿得意忘形地哼着歌儿,背着小书包一阵风似得跑回家邀功,和迎面准备去学校接他的妈妈装了个满怀。
“呦,今天怎么没挨留啊,这么早就回来了?是老师让你先回来请家长?还是下午来家访?”妈妈已经习惯了隔三差五地被请去学校的节奏,突然见到黑蹦筋儿这么早回家反而有点不习惯。她已经不奢望黑蹦筋儿能赶在第一批系上红领巾,只求老师能少请几次家长就算万幸了。
“就会小看人!我今天表现可好了,还得了卫生小红旗呢!”黑蹦筋儿挺了挺胸脯,得意洋洋地从肩上摘下书包,几乎把半个脑袋都塞到里头,使劲翻找自己刚的到的奖状。与此同时,小脚儿郝奶奶也晃晃悠悠地从后面赶上来了,手里裹着作业本儿的着正那条镶着黄穗儿的红布三角儿,上面还用金色的棉线刺绣着“个人卫生流动红旗”几个大字。
妈妈还是很高兴,午饭的时候特意答应给黑蹦筋儿做他最爱吃的拔丝山药。拔丝山药又甜又脆,可做起来最费时间。黑蹦筋儿跪在餐桌前,垂涎着一桌子好菜,大声的催促妈妈,“还没好啊,妈妈,别的菜都凉啦。”
“那你就先吃呗,山药得去皮过水,熬糖也得会儿功夫呢。”妈妈心情的时候,总是特别地和蔼可亲。
黑蹦筋儿等得心焦,抓起一根筷子戳了一块儿葱爆羊肉放在嘴里砸吧,“啧啧,真香!妈妈,你做的羊肉最棒,比烤肉季的还香!”
“又你我他仨的,教了你多少回了,跟大人说话要说您...”妈妈紧盯着锅里冒泡儿的糖稀,恰到好处的温度是拔丝山药的关键。看来小红旗还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黑蹦筋儿并没有被妈妈责备。
“我知道了,妈妈。不能说你,要说您,不能说他,要尊称怹...”黑蹦筋儿实在忍不住,又捏了一个锅贴儿扔进嘴里,却被烫得差点流出眼泪。
和大国之间难免的经济摩擦一样,七八岁孩子和当妈妈的和谐也总是出其的短暂。妈妈端着上尖儿的一大盘儿进屋的时候,正看到黑绷筋儿跪在餐椅上,雪白的椅垫儿上两个清晰的泥脚印格外的刺眼,更让她不能容忍的是,黑蹦筋儿叮叮咚咚地正忘我地“演奏”自创的曲子,而乐器正是他手上的乌木筷子和桌子上的饭碗儿、菜碟儿。
街坊几个老奶奶听到妈妈的咆哮赶紧放下了手上的饭碗过来劝架,她们心里肯定特别感谢、衷心拥护四合院儿里不许养鸡、不许养狗的政府规定,要不然,每天不知道黑蹦筋儿家里的鸡每天要飞多少回,狗要跳多少次。
“嗨,你跟孩子置什么气啊,这不是懂事儿多了嘛,我看还得了小红旗儿呢。”郝奶奶像老母鸡似的把黑蹦筋儿仔细地护在自己背后,“先把掸子放下,有什么话好好说。”
“他郝奶奶,您甭管,这孩子再不好好收拾收拾就没救了!”妈妈怒目圆睁,用鸡毛掸子的把儿狠狠地指着被吓得直咧嘴的黑蹦筋儿,“说了多少回了,没用,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还不快跟你妈道不是?”郝奶奶回头朝黑蹦筋儿一努嘴儿,“快去,把桌上碗筷收拾了,葡萄架底下凉快,去替你妈把碗筷刷了,刷干净点儿哈,回头我检查!”
黑蹦筋儿如获大赦,低着头像条小泥鳅似的呲溜一下就从妈妈咯吱窝底下钻过去,片刻,端着一摞碗筷躲进了葡萄架下的阴凉里。
也不怪大人们总抱怨半大的小子记吃不记打。那边儿,郝奶奶还在和余气未消的妈妈落家常;这边儿,摆了一地锅碗瓢盆儿再次成了黑蹦筋儿的心爱乐器。可怜这些被敲得瘪了坑儿的搪瓷碗儿、缺了边儿的白瓷盘儿、裂了纹儿的筷子,还不知道还要熬多久,才能熬到这位锅碗瓢盆儿的演奏大师能转移兴趣饶它们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