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024)by春衫冷

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12 红情(2)

绍珩把电话打到匡家,苏眉却不在,匡夫人言道:“黛华暂时借住在竹云路我一个朋友的房子里,你有事告诉我就行,我正好也要去看她。”

虞绍珩这才想起眼下年关将近,苏眉重孝在身,确实不合适住在别人家里,他竟没想到,匡夫人这样一讲,他只好说是替母亲传话,问苏眉愿不愿意出面把许兰荪的藏书捐给陵江大学的图书馆。

匡夫人亦觉得这法子妥当,“好,我去同她说,难为你们家里这样帮忙,有什么事我再同你母亲商量。”

虞绍珩放下电话,忽然觉得怅然若失。

他这些日子常常替苏眉打算,只想着须将她日后的生活料理妥当,方才觉得安心。然而,就这一个电话,匡夫人一句“有什么事我再同你母亲商量”,便将他和她的事隔开了。仿佛在这件事里,他只是个传话的人,可有可无。

可不是吗!现在想来,连他这个电话都打得有些多余。说到底,他和她,什么干系也没有。他数年前跟许兰荪读书时,她还没嫁到许家,勾连起他和她的,是许兰荪,如今许兰荪身故,丧礼一完,这根线也就旧了。即便是逢年过节,也轮不到他去探望这位孀居的许夫人。若苏眉孤伶一个,他去恤贫怜弱,偶尔照顾一下老师的遗孀倒还说得过去,可即便苏家不理会她,她也自有舅舅舅母照料,不用他来接济。

那么,他同她,就这样毫无干系了?

他怅怅站在电话机旁,回想着昨日从许家出来同她告辞的情景。

他佯作不经意地回头叮嘱,她匆忙停步,仰起脸看他,雪前的彤云铺下灰红的柔光,给她苍白的面孔略润了色,眉目间定定地浮着一层忧悒的温柔,目光淡倦,仿佛连答他的话亦嫌吃力。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越是小孩子越喜欢充大人,只不过她装得更像一些而已。他想起之前在电线里听过的,许兰荪指点她习字学画、敲棋抚琴,女孩子的柔软笑语如生长的藤蔓一寸一寸蜿蜒到他耳边,彼时他已预料了最坏的结果,然而她却浑然不知,他想到这里,心口上蓦地落下了一片雪花,冰冰凉的一点,瞬间便化尽了,可那尖锐的凉意却久久不散。

他安慰自己,她还那样年轻,经得起一两场伤心来挫磨,或许过两年,她便又嫁人了呢?许兰荪并不爱她,只是她年纪小不察觉罢了,早一点“分开”也不是坏事,也学将来她同别人在一起更快活呢?他想着,本该轻松下来的心弦却凛然一紧。她嫁人?她嫁给谁?他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这念头让他不太舒服。他不想见她嫁人。是因为她有这样一件艳闻在身,他怕她嫁得不好?还是……他惊觉自己在这女孩子身上居然想了这么多,难道是因为——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

呵,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血管里的温度都低了。无论如何,许兰荪是他开蒙的恩师,他亲手送他赴死,才刚过了“头七”,他居然就把男欢女爱的念头转到了苏眉身上。他自己想来亦知不妥,然这念头一旦成形,便像幼雏破壳不可逆反。

那么,如果他要她——他从果盘里挑出个翠青的苹果把玩着坐下,舌尖在唇齿间微微一掠,脑海里飞快地拉了一张清单:

虽说从小到大,但凡他想要的,父亲从来没有摇过头,但这件事十有八九他不会赞成,不过若是母亲点头,就有转圜的余地;母亲……他有些拿不准,苏眉这样的女孩子应该不会太让母亲讨厌,即便看在欧阳阿姨的面子上,母亲也不至为难她。

其他人么,他想了一遍和苏眉有关的人,倒没什么要在意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有“价码”的,一件事谈不拢,无非是你给不出足够让对方动心的条件罢了。

至于苏眉……虞绍珩慢条斯理地削着手里的苹果,铮亮的刀刃破开翠青的果皮,贴着馥白的果肉游走,既然他想要她,那她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他也有法子让她愿意——恐怕现在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没人比他知道的更清楚了。

虞夫人猜得不错。

苏眉开口说要打官司,许家众人都大感意外,离婚也好争产也好,关起门来谈总还是家事,不张扬出去不算撕破脸,可要是打起官司来就全然两样了。许兰荪在学界颇有些名望,当初他辞职同苏眉结婚就很惹了一番议论,时隔半年不到,许家再闹出争产的新闻,任谁都觉得丢脸。名誉之外,众人私下合计,更觉得苏眉心计险恶,许兰荪发病突然,身后又未留遗嘱,照着律师的说法,她这个过门未久的“许夫人”竟是要占去许兰荪一半身家,许兰荪的堂嫂忿忿然出声:

“她连族谱都没入,也算许家的人吗?”

“如今的法律,是不讲这些的。”许松龄仍是气度镇定,沉吟着说:“不过,我看这件事也要问问苏家长辈的意思。”

“她家里人自然是向着她说话的。”

许松龄的夫人听丈夫如是说,早已心领神会,“我去同母亲说说,请她老人家去跟苏家谈,家事闹成这样,最伤心的还是老夫人。”

隔日一早,苏眉的母亲忧心忡忡地先去了匡家,又去见了女儿。原来昨日许老夫人亲自登门,连声哀叹,老泪纵横,吓了苏眉父母一跳,一家上下手忙脚乱地奉茶招呼,待问明缘由,苏一樵立时脸色铁青。待送走许老夫人,苏一樵一言不发拂袖而去,苏眉的姐姐不无幽怨地看了一眼母亲,“妈妈……”,却欲言又止。

苏眉暂住的院子不大,房子前年刚翻新过,屋前搭了一架葡萄藤,只是这个时候枯藤被雪见不出好处。别家都张罗过年,她无节可过,亦别有一番清静,只把许兰荪遗稿当作日课,想着早些将稿子誊清,等过完年即可交给书局付梓。今日刚刚誊了两页,便听外头有人叩门,唤她名字的声音竟是母亲。

苏夫人入得院来,一打量女儿便落下两滴清泪,“我跟你父亲商量了几次,他那个倔强性子就是不肯松口,我真是……”

苏眉一边把母亲让进房里,一边道:“妈你放心,舅舅舅妈都很照顾我,我住在这儿很妥当的。”

苏夫人在客厅内室都转了转,见这两间窗明几净,水汀温度尚好,始觉安心,拉着女儿在床边坐下,连叹了两声,才道:“黛华,许家的人说你要跟他们打遗产官司?”

苏眉抿着唇点了点头,苏夫人苦笑着说道:“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你没有钱,可以跟妈妈说啊!”说这从手包里拿出一沓纸钞和一个存折,“我今天出来身上的现钱不多,喏,这个存折是你自己的钱,你先用着。”

苏眉接过来一看,那存折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但最早一笔钱竟是十多年前存的,不由一怔,苏夫人叹道:“这是你的压岁钱,你们几个人人都有一本,妈妈没有骗你们吧?”

苏眉忍不住掩唇一笑,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妈妈,我不是为了钱,是不想让他们卖了兰荪的书。”

她将许兰荪藏书的缘由约略说了一遍,苏夫人听着,默然了一阵子,握着女儿的手沉沉叹了口气:“昨天许家老夫人亲自到我们家来,就是为这件事,归根到底一句话,家丑不外扬。不单是他们家不愿意打这个官司,你父亲……”

苏眉眸光一黯,幽幽道:“父亲觉得我给他丢脸了。可这件事我要是不管,任由他们把书分卖了,兰荪的师友学生会怎么说?刘老先生那样的前辈散尽家财就是为了这批书,临终的时候托给兰荪,却被许家的人卖了分钱?他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妈妈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别人呢?别人就只知道你和他家里打官司争遗产,难道兰荪的面子就好看吗?”

“不相干的人怎么看,又有什么打紧?”

“黛华……”苏夫人语意微沉,“别人怎么看,你当然是不在意的,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不在意,你要不要为别人想一想?”

苏眉一愣,艾艾道:“妈妈,是我为难你了吗?”

苏夫人摇头:“我都这个年纪了,也看开一些事了。你大概不知道,你跟兰荪结婚,最难过的除了你父亲,还有你姐姐。你退了学,可你姐姐在学校里整日听别人讲你的闲话;她明年毕了业,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苏夫人说到这里,苏眉已完全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们这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女孩子谈及婚嫁,除了人才,最要紧的便是举止教养,身家清白。她“私奔”一样同父亲的朋友结婚,做了一回桃色新闻的女主角,叫人当成谈资,家中姊妹便成了池鱼;姐姐苏岫大她三岁,正是标梅之期,自己再闹出和丈夫家里争产的新闻,难免遭人侧目。然而她若就此放手,丈夫生前最要紧的一桩心愿便就此灰飞烟灭。

“妈妈,我知道了。”她压抑住胸腔深处的哽咽,“我想一想,你让我想一想……”

苏夫人疼惜地看着女儿,拢着她的肩劝慰道:“妈妈知道难为你了,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倔强性子。”

苏眉再按耐不住,伏在母亲怀中抽噎起来,“妈妈,你替我跟姐姐说,我很对不起……我没想到是这样……”

送走母亲,苏眉一个人歪在床上,盯着帐钩发呆。

从前,她读古人笔记,最心爱的是冒辟疆追悼董白的《影梅庵忆语》,眷眷深情叫人心旌摇曳。姐姐读罢却是不屑,说只有董小宛这样的风尘女子,才会不顾脸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附一个男人,被几番推拒还死赖着人家不肯放手,最后人家写一篇悼文,还要写上原本喜爱的是陈圆圆……可是她却觉得,仰慕一个人,就该那样义无返顾。如果连自己倾慕的东西都不肯追求,这样的人生也不会有太大意思。

现在想来,姐姐说得也对。唯有董白这样的风尘女子,了无挂碍,才能有这样的义无返顾;而她,终究是不能自由。有时候,人可以把自己一身都拼出去,却不能看别人皱眉头。

她要怎么办呢?她怔怔倚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树影慢慢移动方向,她倦得一动也不想动,直到匡夫人自己拿钥匙开了门进来,走到院中唤她,她方才察觉。

苏眉慌忙揉了揉脸,理着衣裳出来,匡夫人慈爱地牵过她:“你母亲来劝过你了?”

“嗯。”

匡夫人将她耳边的碎发理到耳后,,恬然道:“有人给你出了个主意,你听听看行不行?”

苏眉允诺不打官司,许家的人都松了口气,谁知俄顷她便说要把许兰荪的藏书捐给陵江大学的图书馆,许家一班人虽然大惊失色,却是谁都不肯出头说舍不得,许老夫人听说虞家要捐一笔钱出来筹个基金,既为收书,也有记念许兰荪之意,自是赞成,许松龄也只道:“这是好事,是兰荪的心愿,也是我们许家的意思。”许家其余的亲眷纵是心有不甘,也只能暗自抱怨。

苏眉了却一桩心事,日日忙着整理许兰荪留下的文稿和书目,只等着过完年学校开学,好做交接。父亲那边虽说还是不肯松口接她回家,但到底还是和母亲来探了她一次,起初板着面孔一句话也不肯说,到看了她替许兰荪誊清的文稿,冷“哼”了一声,道:“从前叫你好好练字,你总是偷懒,写成这样,亏你还是……”话未说完,又重重“哼”了一声,提笔在空白处写了几个,便掷笔而出,也不管苏眉又要重誊一遍。

眼看再有两天便是除夕,虞绍珩便想着寻个说辞去探探苏眉。他自己去是不大好,若是撺掇母亲去,虽然名正言顺,但母亲在场,有许多事就不大方便了。他念头一转,忽然省起叶喆这几天都没来找过自己,不如叫他去约唐恬,看是怎么个光景。

他一下班,便径直开车去了凯丽。

店里的领班一见是他,即殷勤上来寒暄,“虞少爷,您来得巧,我们老板这会儿正好在。” 说着,比了个手势便引他往楼上走。

“他牌局开得这么早?”

“没有,老板在上头陪客人。”

虞绍珩闻言,站住了脚步,“那我还是在下面等他吧。”

那领班微微一笑,“别人不好打扰,您是不妨的。”

虞绍珩独自上到二楼,那斯拉夫侍应极热情地冲他微笑点头,他们平日打牌的房间大开着门,里头有清脆的撞球之声传出,他走到门口,果然见叶喆正俯身在球案上,一个人打桌球玩儿。

“你班不上,生意不做,自己躲在这儿打球有什么意思?”

叶喆笑眯眯地瞟了他一眼,却不说话,手里的球杆一动,台面上的两颗红球被骨碌碌地落入袋中。

“好!”虞绍珩轻拍着手走进来,却见叶喆冲他斜了斜眼睛,他顺着叶喆的目光朝里头看了一眼,只见跟他隔了八丈远的牌桌边没人打牌,却坐着一个看见他进来,忽然满脸涨红的女孩子。

虞绍珩诧异了一瞬,旋即露出一个最和蔼亲切的笑容:“唐小姐。”

唐恬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仿佛浑身哪儿都不自在似的,连笑容都显得僵,匆匆忙忙点了点头,便坐下来奋笔疾书。

虞绍珩转过头,做出一个极夸张的惊讶表情看着叶喆,叶喆放下球杆,扬声道:“我们出去聊,恬恬在写作业呢。”面上很有几分得意,口吻却是一本正经。

“恬恬?”虞绍珩无声地对了个口型。

叶喆扯着他就往外走,临出门却又转了回来,走到唐恬身边,笑眯眯地说道:“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就吩咐外头那个黄毛,他中国话说得不好,听还听得懂。”

唐恬头低得下巴几乎要碰到桌面,“唔。”

虞绍珩跟着叶喆出来,一转过楼梯,便忍不住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给她下药了吗?”

叶喆搂着他的肩,低声道:“你就看不起我吧,我是英雄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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