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事

      肖家巷是有过许多条巷子的,新仔叔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就无数次同他的儿子们讲过昔曰肖家巷的辉煌,但现在,三十几户人家,随意地排了前后两排,中间忽宽忽窄的路,免强成为一条巷,灰墙暗瓦的房舍,沉寂在一片空旷的蓝天下,村西,一条石板路在一片稻田中婉延,象一条飘逸的纽带,连结邻近的西村,老溪头沙堎,直通街上,在村东没修马路之前,这石板路一直是肖家巷通向外界的必由之路,独轮车辗出的凹痕会带着你进入冗长的历史。只是,自从修了马路,独轮車逐渐被板车所代替,被搁置于楼角,成了旧物。而石板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块又一块不见了。据私下里的传言,是有人偷去铺了猪栏。开始还有人愤愤不平,但随着石板一曰曰减少,人们也就有些见怪不怪。到最后,留下的只有几块不成规矩的凹凸不平的乱石,突兀于路的中央,看上去倒有点不顺眼。

这天的早上,有个消息就在这路上传到了村子里。 春秀跟禾根跑了。 这可不是小事,肖家巷虽然是个小村庄,多少年来,最大的丑闻也不过是儿子打了老子,媳妇骂了家婆,或是谁光天化日之下偷了谁的鸡,而男女之事,倒是从来没有过。 春秀娘正在灶前煮饭,听到这传言,就象丢了魂似的,这还了得,找了对象的人,居然跟别人跑了,她慌张地喊着还在茅房的春秀爹: “保根保根” 保根屎还没拉完,胡乱擦了屁股,提着裤子从茅房跳出来,等明白了什么事,他黑瘦的脸更添了许多的怒色,他喃喃地骂着我操他娘,就到门角提了把锄头找禾根家要人去。

禾根爹正生挑着罗筐正要去当街,看见春秀爹娘气冲冲地走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慌乱进屋,招呼着老婆赶紧关上大门。 “你个不要脸的正生出的好崽,畜生。” 春秀娘破口大骂,春秀爹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锄头就朝大门砸过去。 “呯” 这一声响惊动了好多人,早起的细伢仔睁着惺忪的眼,好奇地走过来看热闹。 好多人都晓得为什么,远远观望着,也有看热闹的走上前,开始劝,但春秀爹娘都在气头上,怎么也听不进去,春秀娘对着旁人骂着禾根是怎样的不要脸,勾引她不懂事的女儿。听的人交头结耳,劝的人说了一大堆,两公婆始终不依不饶。到后来,春秀娘的声音慢慢啞下去,春秀爹揮动锄头的手快没了力气,才在众人的劝说下回了家。 女人们这才各自进屋淘米煮饭,男人们扛着锄,下田看禾去。                               

吃早饭的时候,有关早上的话题随着咀嚼着饭的小巧的阔大的嘴讲开去: “我来肖家巷几十年,这事还是头一回,真是丢人现眼啊”和新仔叔斜对门的桂桂是个大嗓门,她丝毫不顾及春秀爹娘是否听见。 “娘,别家的事”她正吃饭的女儿兰子也是找了对象的人,和春秀也是年纪相仿,她不喜欢听娘讲春秀的坏话。 桂桂瞪着女儿:“要我是她娘,非打断她腿不可” 兰子有些胆怯,不再吱声,好象自己是春秀似的,她放了碗,走出屋。 屋场上,三五一群的人集在一起讲着早上的事,兰子不想加入她们,她朝小雪家走去。 小雪是她的好姐妹,这会儿她妈正唠叨: ”天天坐在房里,看你往后嫁了老公也这样?” “妈!”小雪正依在门口。 ”早上火都不烧一灶,这么大的女,还要妈来服侍。” 小雪不想听妈的唠叨,她看兰子走过来,招呼着兰子进屋。

小雪今年二十岁,她不会织毛衣,不会纳鞋底,饭也不会煮,除了帮母亲干干农活,洗自己几件衣服,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房里,看书,写小说。为此,她妈总把她和兰子比,但她总不以为然。 小雪的房间虽然小,但布置得很特别,壁上贴满了报纸,进门口摆了张书桌,桌上堆着一些书和纸,一个小花瓶,插了支绿油油的塑料橄榄枝,旁边一盏用小药瓶做成的煤油灯,擦得锃亮。 兰子总是很佩服小雪,读了那么多书,字也写得漂亮,她总觉得小雪将来一定有出息,会嫁到城里去。 “春秀真胆大” 兰子拿了本书,坐在小雪床沿上,说着早晨的事。 兰子长得很好看,细皮嫩肉的,加上很多的新衣裳,在肖家巷,兰子是公认最漂亮的一个。 “生米煮成熟饭,大人也没法了。” 小雪很理性,她觉得可以把这事写成一篇小说。 兰子坐在那想着什么,好象有什么心事。 “什么时候订曰子?”小雪问。 “割完晚禾吧”兰子好象有些不情愿小雪关心自己的事。 同龄的姐妹都很羡慕兰子,她的婆家是柳塘最富裕的,全村唯有的一栋二层洋楼就是兰子对象家。 “你嫁过去什么都不用愁了。” 小雪奉承着兰子。 但兰子却有些无精打彩,她有些忧郁地说: “要两个人合得来日子才好过。” “你们合不来么?” 小雪有些惊讶。 “我们都不怎么说话。” 兰子声音小小的,她低头翻看手里的书。 “结了婚就有话说了。” 小雪望着兰子安慰她。 兰子笑了笑,继续翻着手中的书。 “兰子呀” 外面,兰子娘桂桂的大嗓门。 兰子好象没听见,一昝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似乎在想着什么。 “兰子” 外面的声音有些震耳,兰子不情愿地起身。 小雪突然觉得找了对象的兰子像个犯人,被她娘时刻监视着,她觉得兰子有些可怜。                           

小雪穿上她那件花格的衬衫准备去街寄信。 在热天,她只有这么一件衣裳还穿得出去,她不能和找了对象的兰子比,她用的每一分钱都得向妈要,而她妈总是说,这么大的人,还要问妈要这要那,你看人家兰子。 在小雪妈看来,女儿大了,就应该找对象,理所当然穿别人的用别人的,小雪到了二十岁,还没对人家,因此,小雪也似乎觉得理亏,她从不向妈要求新衣服,反正她也没什么地方可走,除非去街上寄信,平时除了帮妈干农活,她几乎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看书,写写字,但写字需要纸笔,寄信要买油票,这个时候,她总是不得不向她的妈开口: “妈,给我一块钱。” 小雪妈见女儿出门的打扮,又念叨起来: “不帮我做事,专问我要钱,我哪有钱!” 小雪不好意思和妈争辦,她知道爸妈的不易,弟弟妹妹读书也要钱,在外工作的爸爸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家里种的几亩田,交了公粮,只剩下些口粮,家里的收入,只是栏里的那两头猪,要想用钱,目前只有找对象,可小雪心里总有些期待,她不甘心自己和妈妈同样的命运。好在她妈从来都没让小雪失望过,每次总能问到一块两块,这使小雪总对妈妈怀着一种瘣欠,她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有能力报答妈妈。

小雪背着她上学的书包走出门,大阳明晃晃地耀着她的眼晴,一团团的云飘浮在头顶,白雪似的,映得天格外地蓝。 新仔叔坐在屋荫的青石上搓着不知作什么用的草绳,穿一件灰色对襟单褂,没见补丁,样式却老旧。 一只鸡婆用瓜子创着他脚边的稻草。 “呜嗤” 新仔叔手一扬,那鸡翅膀一拍,跳开几步又停下。 “去街呀” 新仔叔抽起几根稻草住绳上添,笑脒脒和小雪打着招呼。 “是呐”小雪背着书包匆匆走,脚上的白球鞋在村巷里带起一串灰尘,就象几年前要去上学的样子。                             

日子缓慢而又沉长,肖家巷似乎又回复了往日的宁静。 这天的上午,兰子的对象来了,一辆薪新的永久自行車停在门口, 兰子娘脸露喜色站在家鬥口,迊候着女儿女婿走出门。 兰子的“他”推着自行車在前面走,兰子背着只紫红的包在后面跟,一条格子裙随脚步摇摆,很飘逸。两人拉开五六步的距离,默然地走。 很多羡慕的眼神在看着。 “去街呀?” 有人同兰子打招呼。 “嗯哪” 兰子惊望了问的人一眼,低下头,匆匆地走,她似乎有些不自在,她多么希望两个人并排走,象她幢憬中恋爱的男女那样,心中溢满无限的甜密,她企朌自己的那个他对自己甜言密语,有说有笑,但是,在村巷中,却只有新自行車飞轮嗞嗞的响声。 两人不说话,仿佛这一段路过于慢长。 不说话走上了马路,兰子的他骑上了車,兰子也紧走了几步,坐了上去,那车子左拐右拐了几下,慢慢地就走远了。                           

太阳朝西边滑下去的时候,翠绿的稻禾,披染了金灿灿的余辉。 村西铺满金辉的路上,走来一个人,那人穿一件耀眼的红衬衫,在夕阳下,红得就象一团火,村上没见有谁穿过,那红衣裳在街上正时兴。 “那不是春秀么?” 有人眼尖,一眼便认出来,春秀逃走都快一个月了,那时候晚禾刚返青,耘了禾,施了肥料,正是忙完的时候,两人也肯定商量过,走对家里也没什么影响,春秀爹娘气的也是丢了脸面,事实上,女儿在家,干活是一把好手,可他们就是想不明白,爹娘看中的人家,比禾根家好上几倍,又是独子,大人有多少财产都是一个人的,象禾根兄弟多,一个人一间房都不到,也不知女儿是鬼迷了心还是吃错了药,想起来真是不甘心啊! 当春秀走进村庄,她通过眼晴的余光望见许多门口和窗户上的眼睛,她只顾走着路,耳边只有高跟鞋踏在灰白土路上的咯咯声,对不怀好意的低语,她只是装着听不见,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家,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清楚,来的终究要来,躲也躲不掉。 兰子看见春秀耀眼的红衣裳,她很早就想有这一件,上次同对象去街就打算买了,可她到底犹豫不决,她怕自己没有勇气穿出去,今天看见春秀这一身打扮回来,她真有些嫉妒,她觉得那红衣服只有自己才配。而当兰子娘看见春秀,恶心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好象春秀把她的老脸也丢尽了似的,你看那春秀,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还这么大摇大摆地回来,真是丢人现眼! 春秀一家人都在等着春秀,他爹早拨了门角的扫帚把攥在手中,她娘黑着一張多肉的脸坐在厅中,两个弟弟也鼓着腮帮立在左右。 春秀的腿刚跨进门槛,她爹一扫帚棍就打在了大腿上。 “你还有脸回来!” 保根黑瘦的脸,挂满了凌乱的胳腮胡顺,一个多月屈辱的日子,伤透了他的脑筋,他高举着扫把,为自己出着气。 春秀刚开始时倔犟着不做声,任凭棍子打在身上,后来实在坚持不住,开始嚎叫。 早己跟进屋看热闹的佃伢仔吓得赶紧躲出屋,这样的架式他们可从未见过。 春秀鲜亮红衣服已经沾满了灰土,下摆的扭扣掉了两颗,露出里面的白背心,她因为痛疼和羞辱在地上打着滚。 外面,也是看热闹的新仔叔朝屋内喊: “打不得,打死人要坐牢。” “打死了拖去埋。” 春秀爹嘴硬着,手里的扫帚把却没再打下去。 可春秀娘还不解气,看着那红衣裳特别有气,三下两下想扯下来,倒在地上的春秀捂紧身子,就是不让,她娘气的没法,只得又扇了女儿几个巴掌。 春秀爹一看是不能再打了,抓着女儿的胳膊,象拖狗似的拖进了后房。                             

禾根家请新仔叔当中间人。 当中间人的新仔叔并不是村上的领导,他只是春秀的本家,平时和春秀爹能说到一块去,两人见面,天南地北胡址前,总是递上一支烟,新仔叔抽的是纸烟,而春秀爹吸的是黄烟筒,两人相互敬烟时,总是新仔叔的烟递得快,所以请新仔叔做中间人,不至于还没谈就被扫帚赶出家门。禾根爹正生跟在新仔叔的后面走进了春秀的家门。 春秀的爹娘已纪知道他们会来谈这桩事,所以早就在厅中等着。 “嘿嘿,老根,抽根烟” 新仔叔赔着笑脸,向坐在板凳上端着黄烟筒的春秀爹打着招呼。 春秀爹黑着脸,烟筒在板凳上敲了两下: “我有” 他头也不抬,自顾自地打开烟盒,撮出一小团烟丝,慢吞吞塞进烟锅,点上火,深深地吸上一口,再慢慢地吐出一长串的烟雾。 春秀娘站在一旁,沉着脸也不说话。 新仔叔有些尴尬,他自己点燃一根烟,凑近保根,小心地说: ”老根,事到了这份上,是不是商量个办法,让他们把人接过去?” 抽完一锅烟的保根头也不抬,继续往烟锅里塞着烟丝,不紧不慢地告诉新仔: “接过去可以,拿得出三千块,我放人,拿不出,给我滚出去。”春秀爹倒是痛快。 “三千块,没听过。” 禾根爹嘟嘟嚷嚷,生怕春秀爹听见,又生怕春秀爹没听见,这方圆十里有这高的行情么? “你还有脸在我屋里说话,今是开新仔的面,你教的好崽,想不花钱娶老婆,狗逼还要三碗饭,拿不出三千块,不要多啰嗦。” “都是一姓人,不洗面还要相见呢,讲亲讲亲,不讲不成亲,他们家有几多家底,你我都哓得,三千块钱实在拿不出,借多了帳,春秀去了也不好过日子。” “我不管,她要作死我也拦不住。” “这样好不好,按现在娶亲的行情” “不行”春秀爹娘异口同声。 新仔叔有些吃惊,三千块钱,一家人拼了老命,不吃不喝也要五六年,这老根真要指望嫁女儿发财么?现在娶老婆也就讲个四个六,缝纫机手表自行車,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千块,再说,讲得再多,做父母的也不能全留下,制备嫁妆,准备酒席,再给点压箱底的钱,不是太穷,有几个指望女儿的钱呢? “三千块,照这价钱,看来我儿子要打单身了。”新仔叔讲着不好笑的玩笑。 “我养个女二十多年,一天五毛钱饭钱要吧,一年两身衣裳要制吧,读书要钱吧,看病要钱吧,还有洗洗桨桨,端屎倒尿,喂奶的奶娘线,你算算细帪,止三千块钱么?人家说养女莫算饭钱,象她这样不听话,跟人走,赔对象的钱是事小,丢了我一世的脸面是大。” 春秀娘辦着指头算着女儿的花费,看来是做足了要三千块钱的准备。 噎得新仔叔眼鼓鼓,竞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热气在沉闷的屋里酝酿着,禾根爹的头上早己满是汗珠子。

春秀爹巴达巴达抽着他的黄烟筒。 门口的细伢仔伸长了脖子往里看稀奇,矮个的搭着高个的肩,高个的不让,斗起来了: “我操你娘啊?” “我操你娘!” 两个细伢仔各自要操对方的娘,他们的娘站在不远处的禾场上正切切私语。

到了快响午的时候,春秀家门口人开始散开来,禾场上的人得到消息说谈成了,禾根爹来回走了几趟,带了几沓钱,春秀一家人都在数钱,一张张全是十元的大票子,整整三千块。 于是禾场上的人看见一队人走出门,那春秀低着头走在队伍的前面,头发有些凌乱,面色也有些憔悴,而有些皱巴的红衣裳却还是那么耀眼。 禾根们家门口站着几个穿得整齐的亲戚,看人走近了,赶紧点响了手中的爆竹。 那些看热闹的细伢们捂着耳朵,斜视着炸响的地上,随时准备往上冲。 一阵硝烟弥散在村巷里,爆竹响过之后,谁家的女人端着饭碗在门口喊着她的儿子: “天收个呐,快回来吃饭。”                             

晚禾快打苞的时候,天一直晴着,水溪里的水全抽干了,溪底已经长出了茂盛的青草,池塘的塘泥被烈曰烘裂有一寸宽的裂缝,而电却是三天停两天,抗旱井成了全村人唯一的希望,人们每天的精神都集中在这口井上,在有电的时间里,唯一的办法是用田亩数来分配抽水的时间,可怜那些离抗旱井远的田块,水还未进田,时间就到了,没办法,只能把水路中的水用桶一桶桶浇进田里。 傍晚的时候,新仔叔听着每天的天气预报,可每天的天气预报都是晴天多云。 “这倒灶的天。”新仔叔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咒骂着天。 他的儿子志甫坐在桌上不停地往嘴里扒着饭,筷子拔得兰边碗当当响。这个已经二十五岁的后生高中没毕业就被他爹喊回来赚了工分,那时候,母亲突患重病,几个分家的哥哥眼红父母顾了小儿子,对母亲的病痛不闻不问,新仔叔里里外外忙得实在吃不消,只得要求儿子回家帮忙,但天不如人愿,不到两个月,新仔婶便变成了后山的一堆黄土,那时候儿子坚持要回学校继续读书,新仔叔是死活不肯,在他看来,读再多的书,也是种田,晚种田不如早种田,父子二人,勤吃苦做,将来盖个新瓦房,早娶上媳妇,才是要紧事,没有打光棍的儿子,在村上才活得有脸面。但父子似乎很难融洽,时常暴发几句争吵。

吃完饭的志甫站在禾场上吸着烟,夕阳的余辉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一圈圈的烟雾在他的头顶上袅绕,天空静止的云被夕阳浸染出金黄的色彩,一排雁陣飞过渐渐弥漫夜色的天际,志甫的目光随着雁陣游走,他羡慕雁陣每天都有同一个目标。 门前青石板上,他的父亲摇着蒲扇又在唠叨着什么,只是、志甫不想听,他走向门前灰白的马路,路旁的杂草己经干旱得失去了颜色,正象后背山高处的稻禾,全在受着干旱的煎熬,眼前一望有际的田野,在他看来,也是个大而无形的牢笼,困锁了他。这片土地留下了他太多的汗水,他想自己总有一天要逃离这里。

夕阳隐去,夜色隆重地围陇村庄,昏黄的灯光和星星每夜相守,点亮寂静的肖家巷。 寂静中,村西隐约传来一陣陣细伢仔的渲啸,那声音由远而近,渐渐的,一排忽明忽暗的灯火在村巷中显现,游走,同时,细伢仔的歌谣也清浙地听得见。 ”求一粒, 落一勺, 上丘满到下丘过, 上丘好犁田, 下丘好洗脚。” 多少年了,新仔叔重新又听到这歌谣,觉谓久远又亲切,他躺在屋场的竹床上,心中生出无限的感慨,他心中的希望仿佛被这歌所点然,他似乎看见雨在天空飘落的景象,瓦檐上不断线的雨珠子汇集在屋场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那些稻禾正含苞抽穗,在早晨的阳光下禾尖闪烁着晶亮的露珠。 新仔叔正憧憬着未来,那些举着草龙的细伢仔已到门口,他们围在门口,虔诚地高唱着,不肯离去。 “家家户户上支香, 陈谷又满仓。 家家户户上支烛, 买田又做屋。” 那些草龙的腰身插满忽明忽暗的香火,在夜色里营造着神秘的气氛。 新仔叔马上回过神来,忙进屋从长裤蔸里摸出包钱的塑料袋,展开,从里面翻出一張两毛钱的纸币递给领头的。 一陣细伢仔更起劲地在村巷里,在各家的门前,高唱着。                               

    “哗哗”新仔叔和儿子正在大阳底下出着汗。 “真热啊”新仔叔的敞开怀的衣服己径没有一根干纱,坦露的胸部象槎板似的现着两排肋骨,他直起腰看了看天,撩起褂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朝着远处呼唤: “哦一一” 于是,就有一阵风拂过禾稍吹过来。 但那风也象怕热似的,稍一停留,便象受惊的兔子一样溜走了。 “哦一一”新仔叔热得不行,他继续喊着那飘移不定的风。 田埂上,戴着一顶旧草帽的小雪扛着锄头走过来。 “叔,你们真勤快。” 小雪面对新仔叔,眼睛却斜看着志甫。 “嘿嘿,总不能看着禾旱死。”新仔叔笑咪咪地望着小雪,脸上,刀刻似的皱纹里装着无尽的艰辛,眼睛却象太阳一样放出光芒,那被汗水浇灌的稻禾在烈日的烘烤下还那样青翠,那样充满生机。

“哗,哗”志甫埋头浇着水,那张凌角分明的脸被太阳晒得黑红,粗壮的胳膊肌肉隆起,水桶在他的手中怱上怱下。稻禾也随了水桶的上下而起伏。没有表情的脸,汗珠闪着莹亮的光。

小雪的心突然颤动了一下,那张脸竟然给了她一种异样的感觉。

一片一片的云,向着天边集结着,是要集结多少才能变成雨?

小雪不知道,她隐优着自家的禾,怕是今年要欠收了。

村口的井台上,春秀在洗着衣服,看见小雪走来,她打着招呼: “还没来电吧?” “是啊,都停了一天了。” 小雪应着,她们俩年纪虽相仿,小学也是同学,但春秀小学没读完就回了家,而小雪刚高中毕业时,春秀就订了亲,两人见面,虽然打招呼,但平时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说,仿佛她和春秀是两个世界的人。

春秀穿了件旧的花衬衣,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地凸起来,有些愁容的脸,竞生出点点的雀斑,她从桶中拿出一条毛巾,撩开花衬衣在胸脯上抹着汗。 小雪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她问:“去浇水来”?春秀应了一声,显得很疲惫的样子。她有些为春秀感到难过,做姑娘时的她也是好打扮的,衣裳也穿得整齐,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才结婚不久,怎么就变成了丑媳妇。 小雪不情愿自己成为春秀。

村头的枫树上,几只喜雀在鼓嘈,一群小把戏在唱:月亮咣咣,星子铛铛铛,拜天拜地,娶个姑娘……

吃过晚饭,洗了澡,小雪搬了竹床到屋场上,摇着浦扇,躺着看天上的星星。

新仔叔坐在青石板上喝着粥,粥是儿子刚煮好的,很热,新仔叔吃得吱溜吱溜响。

春秀跟禾根又斗闹了。

一头猪从栏里跑出来拱了别人家的禾,一条腿被打拐了,春秀骂禾根只顾喝酒,没修好猪栏,两个人吵着吵着,禾根掀了一下春秀,春秀跌了个仰面朝天,春秀死人绝灭骂了禾根的祖宗三代,越想越气,挺着个大肚子,抹着泪,见人就诉说着她的苦处。她去找星仔叔,新仔叔看她挺着个大肚子,嫌弃地呵斥着她,“吵吵,没个安宁,天天就听到你一个人的声,去告诉你娘,让你娘帮你出气”

春秀一听一下就ll焉了,从嫁给禾根起,她还没被允许进过自己娘家的人,想想自己的处境,春秀抹了一把鼻涕,伤心地走了。

九月未的时候,天下了一场雨,庄稼人对于土地的希望在雨的滋润下又开始点燃了。田路上在那之后的几天不时有人在打着转转,人们碰面都是笑脸相迊,说着一些客气话: “好雨,真是一场好雨。” “人心好,天也会帮忙。” 男人们扛着锄走出去,在村道上,禾场中集结着,相互地递着烟,谈着土地,收成,希望和未来。                     

秋收过后,新仔叔开始翻新房子的时候,兰子家也迊来了下聘书的曰子,各路亲戚,媒人对象未来的公公齐集一堂,一派好事临头的架式。 兰子家从清早就开始忙乎,抓鸡,宰鹅,洗涮盅筷,借桌椅板凳,劈柴烧水,打酒买烟,响午时,四桌酒席摆满厅中,媒人亲戚依次上席,鞭炮声在村巷里劈历啪啦,引得村上的狗也在门口打着转转。 兰子没上桌,她一个人坐在房里发着呆。 媒人在讲着礼金的数量,赏赐的先后,结亲的礼数,讲着讲着,兰子娘就不满意了,她要把讲好的八百礼金增加到一千,她说: “按理一千五也不多,我们也不靠女儿的钱活命,讲得多点也是兰子要带过去的,我们不学别人,三千块钱买个光人。 但媒人还是坚持按订婚时的约定,她需要维护她的名声,礼金太多,男方出得起的还好,出不起的,看中了也谈不成婚嫁。 兰子公爹看了看有些木呐的儿子,向亲家打着保票: “亲家母,兰子嫁过去,我不会让她吃苦的。” “我女儿又不是好吃懒做的人,在家里她什么不会做!” 她心里想着,比起春秀,女儿是好到天上去了,人家三千块的身价,爹娘却没贴一毛钱嫁妆,她转过头喊在房里的女儿,要听听她的意见,她知道女儿对她的话从来不敢不听。 坐在房里的兰子突然站在房门口,很坚决地说: “没有两千我不同意!” 一桌人全看着兰子。 “你疯啦?传出去别人咒骂。” 兰子娘想不到女儿说出这话来,她用眼情瞪着兰子。 亲戚们也觉得好没道理,都帮着劝。 兰子的态度却很坚决,她说如果不同意,她就不打结婚证。 屋里人全呆了,这分明是想毁婚的架式,看平日里好温顺听活的兰子怎么突然变了。 几个人走出兰子家时,已是傍晚时分,太阳已隐在厚重的云层里,天色昏沉沉的,几个人的脸色也如天色般。许多人都知道他们是来择日子的,于是总好奇,关于礼金的事。有消息灵通的人说兰子爬围了一千多块。 “啥,一千多?” 听的人都有些不相信,是想悔婚吧,听说都是兰子提出来的,她娘压都压不住。这不把别个教坏么?

好些天不见兰子,见到兰子的时候,是她和她爹一起去办嫁妆。

她爹挑一对罗匡在前面走,她背个紫色的包在后面跟,有人跟她爹打招呼:去办嫁妆啊?是哦是哦,她爹像是理亏似的答,脚步走得飞快,父女两个都知道,别人在背后会说什么。

回来的时候,兰子爹挑着的一副担子有些沉重,一头是一台录音机,一头是一个电视机。



          .        未完待续


                  《雁过无痕》之《乡村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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