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董

    叫他小董，那是十几年前。其实他现在的年龄已经够上叫老董了。原来在机关工作的人，一般情况下称呼有职务的喊官称，没有职务的年龄大的叫老张啊老李呀什么的，年轻的一律喊小张小王什么什么的，或者直接喊一个姓。

    小董初来省城机关报到时，看起来可是其貌不扬。他个头不很高，头长的倒不小，但头发又不多，头顶亮亮的，用俏皮话说是地方支援中央，年轻轻的，看起来很滑稽。一付粗黑框近视眼镜差不多占了他半个多脸，两个眼镜片之间只露个红红的鼻子尖；穿了一件灰色的西装还皱巴巴的，袖子盖住了手，腰身也比较肥，而且上面还有些饭硌巴；一双皮鞋跟已经磨掉三分之一，鞋面上一层浮灰，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他是从本省边远的地市级城市的一个中学，调到省会城市机关的。据说是他在省城某个大学进修完了本科，不愿再回到原来那个边远地市级的城市，于是就钻窟窿打洞，人托人脸托脸，找熟人拉关系，最后找到一位在省城做事而且还在相当岗位上说了算的远房表姨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留到了省城机关。他说话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比如说天黑他不说hei，说xie（鞋），说客不说ke，说qie（切）而且语调也怪怪的，让人一听就感觉他不是正宗的省城人，是外地来的。虽说是从本省边远城市来的，人有点土，说不好听点真是有点猥琐，但他人绝顶聪明，思路清晰，谈起事情来，条理分明，有条不紊，说得一套一套的。谈起历史那是前三皇后五帝张口就来，从夏商周一直给你喷到蒋介石蒋大总统逃离大陆，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说起民俗可以从开春一直给你白话到冬至，该过什么节，以及节气的由来，也都给你喷得云山雾罩的。国际形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国内各个省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说话表情夸张，由于上嘴唇短，一笑露出一对大黄门牙。在谈论一些问题时，不经意间还会带出几个英语单词，这可能和他学的专业有关，他曾经说过他学的是英语专业，英语词汇太多，时不常会溜出来。他人姓董而且又懂得多，机关科室的人有问题找他问，都叫他“董博士”，这里面是带有“花俏”（方言：嘲笑）他的成分，但后来他真成了博士，这就是后话了。

    小董初来乍到，从小地方到大城市，那工作的劲头可是十足，每天像打鸡血一样，拼命抢着工作干。在人浮于事的省城机关里，那有那么多的工作可干。他这样卖力的工作，在这帮慵懒的人堆里，显得有点另类。机关科室的同事看着他马不停蹄的样子，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时间短没有事，可时间一长，他自己也都看明白了：在机关你这样处处露脸出风头，你让别的同事情何以堪。上面说过显摆自己，小董是个聪明人，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于是乎，他心里劝自己悠着点吧，能干多少就干多少，绝不多再干一点。他开始学着那些机关老油条们，也开始上班一杯茶水一张报，随大流在机关科室混起日子来。他来省城之前，不抽烟不喝酒。在这混了一段里，喝酒抽烟打牌都他也慢慢学会了，但他始终没有上瘾。一次科室同事们喝酒，他和另外一个同事杠上了。那个同事是个酒迷瞪，几杯酒之后就喝高了，因为平时他就看不起小董，认为这个从下面来的人天天出风头，就特别看不惯，常在背后喊小董为乡巴佬儿，这会儿又一个劲儿说小董是个信球（河南方言骂人的话），喝酒耍滑头。小董听着心中有气，不开心，于是就和他怼起酒来。

    这两个人，脱掉了外罩，撸起了袖子，先连干了三杯，接着正式开始斗酒。先是大呼小叫地猜枚划拳，而后又是斗智斗勇地数明七暗七，接着是快速反应说蛤蟆跳水、葫芦锯瓢，再来就是传统的大压小、老虎杠子鸡吃虫。酒摊上行酒令的招数俩人基本都用尽了，也没有分出个高低。俩人是脸红脖子粗，恨不得一下把对方吃掉！看那吆呼喝六的架势是谁也不服谁，又是一个回合接一个回合地交手。激烈，战得昏天黑地。旁边坐的人谁也劝不住。不知过来多长时间，两人在一杯酒的胜负之间发生了纠缠，吵闹了起来。那位同事酒劲儿发作，脾气暴起，踢飞了凳子，抓起酒桌上玻璃杯“砰”的一下砸在了小董的头上。小董大叫一声：“哎呀，我的娘啊！”捂着头蹲到了地上，鲜血从他的指头缝里瞬间就流了出来，顺着吊着一只眼镜腿的半拉脸“噗嗒噗嗒”往下滴。说来也巧，小董这货从小晕血，一见血红，“嘎”的一声，一下子晕了过去。正看热闹的同事们见这情景，都慌了神儿，赶紧拉开那位不依不饶、扬言要弄死谁谁的同事，七手八脚抬着小董送到医院，挂了急诊。大夫见他满身酒气，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没有打麻药，用碘酒精棉球随便一消毒，直接在他头皮伤口处上缝了缝了七八针，并给他打了破伤风针。

    十几分钟后，小董醒来，第一句话就大叫一声：“rua丝寇！”众人一惊，没有听明白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他。他眼泪汪汪，悲愤的说：“无赖！无赖啊！rua丝寇！”这会儿大伙儿明白了他喊的话，这是他平常见别人耍赖时候说的英语口头语，于是忍不住都笑了。他说的“rua丝寇”就是英语rascal(意思：无赖，不讲道理）的发音。哈哈，都啥时候了，这个小董，头都被别人开瓢了，他还在拽英语！

    经过这个科室聚会发生的"rascal"事件之后，小董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和人说话少了，人也木纳了，整天精神恍惚，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大家都以为那一玻璃杯把他的头砸出了毛病。小董这时候心里给明镜似的，同事用玻璃杯砸他，不单纯是酒喝高了发酒疯，这代表了这些人的态度：你不能比他们强，你不能比他们干得好。他叹了口气，心想枪打出头鸟，露头的椽子肯糟。你干得好就会招人妒忌，招人嫉恨。他坐在办公桌前自言自语说后悔来了省城机关工作了，不知道这里水这么深，套路还挺多。原来在下面城市高中学校教书，就没有在乱七八糟的事情。

    小董原本是高中教师，师范专科毕业，后又进修升为本科，也属于文化人行列，喜欢看书。出来了这档子“rua丝寇”事后，他对这个机关科室的人有些心灰意冷。于是他心里有了主意，他要达到一个目标，一定要达到一个目标。这时候的他，科室有他事就干，没有他事就看书。可他在科室被挤兑得就无事可干，那他于是就来了个将计就计：装糊涂，除了看书还是看书，什么人都不接触，什么闲事也不管，就是看书。

    开始，大家觉得这个文化人看看书很正常。可小董他看上了瘾，那是什么样书都看，天文地理，社会科学，医学、文学艺术，法律、经济、政治，地摊小报，广告期刊，反正只要是书他都看，而且是一遍遍看。最让科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把马克思、恩格斯的大部头《资本论》通读了一遍，还看了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科室的同事都说小董这货疯了，看书看疯了。更让人惊奇的是，平常花钱吝啬抠抠索索的小董居然花了千把块钱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套二十四史，天天看，天天写，天天研究。同事们都说我们是行政机关，这货研究起历史来，疯了，真是他妈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