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马尔克斯式”的爱情

《霍乱时期的爱情》完成于1985年,当时马尔克斯57岁,于四年前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正享受着与日俱增的世界性荣耀。作为无愧于大师称谓的少数作家之一,马尔克斯给予我的阅读体验,与温情、感动毫不相干,他习惯于以一个平静从容的方式,将爱情撕裂给人看,无论何时,都显得无比优雅。

马尔克斯曾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不过是老式幸福的爱情故事,不过从他以往的作品来看,作为一位主张“介入”,声称自己一生中所有行为都是政治行为的作家,马尔克斯笔下的爱情,会不会是一个另有企图的政治托词,这一点值得深思。

马尔克斯


博大的悲悯情怀与马尔克斯式的“精简法”

马尔克斯书写《霍乱时期的爱情》有两个动机:一是因为马尔克斯父母的恋爱史,可以从年轻的电报员阿里萨与美丽富有的费尔米娜的故事中可以看出;二是因为他曾在墨西哥读过一则报道:

两位近八十岁的美国老人,每年都在墨西哥约一次会,坚持了四十多年,最后一次被抢劫的船工用木桨双双打死,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地下恋情才得以曝光。

这则新闻在小说中,以报道的形式出现,在阿里萨与费尔米娜暮年复合的时候,他们分别在广播和报纸上获悉它。

马尔克斯聊到这部作品的时候曾说:

“这是一部爱情长篇。大多数的爱情故事都是凄凉的,总是来个悲剧收场。而我所写的这部小说里,那一对情侣是事事顺遂,他们是完完全全的快乐。在我看来,快乐是目前已经不时兴的感情。我却要尝试把快乐重新推动起来,使之风行起来,成为人类的一个典范。”

这个故事中有漫长的等待、无止境的思念、一次又一次的决绝、老年时重逢的无奈与尴尬,整部小说洋溢着马尔克斯式的孤独,以及难以言传的迟暮感伤,与其说是推崇快乐,不如说是一种博大的悲悯情怀。

电影《霍乱时期的爱情》剧照


衰老让眼睛更加关注身体,头脑更加关注内在,某种纯净与洞察只有在年龄的帮助下才能达到,因此可以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是马尔克斯最富有人情的一本小说,那种独特的马尔克斯式的精简法,在其中发挥到了极致。

例如,小说对死亡的处理就是精简法的典型。开头一段,乌尔比诺医生的好友阿莫乌尔利用氰化金气体自杀,作为一个事件,它是过去时的表述,尸体是静止的,而阿莫乌尔与女佣之间的神奇爱情,通过遗书与未亡人的简单叙述勾勒出来。如果说,这里的文字包含其他写作技巧的考虑(例如,不想把读者的注意力过多地从尾随而来的主人公之一乌尔比诺医生的死亡上分散开来),那么接近结尾处,阿里萨的十几岁小情妇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死,就不必考虑效果上的喧宾夺主了。

事实上,对于维库尼亚的死亡描述,已经精简到了叙事的边界,短短的几句话,提到了小女孩在未上锁的箱子里发现阿里萨写给费尔米娜的信,下一次提到她就是阿里萨与费尔米娜出游的船上接到维库尼亚死讯的信件。

相比之下,乌尔比诺医生的死亡较为奇特,他在梯子上抓鹦鹉的时候摔死。作者试图以某种不合时宜的反常来打破模式化。若是说这种对“情境”的在意还隐隐地透露着什么,那么马尔克斯在另一些细节上则没有了“情境”概念,因而“生活”也被还原到了初始状态。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或许不值一提,然而马尔克斯却把它们放大。例如,阿里萨的情书,青年阿里萨充满了矫情辞藻的书信,都是用职业抄写员的清秀字体写在一张纸的正反面;而老年的阿里萨写信的时候用打字机,马尔克斯不厌其烦地描述老人从秘书的办公室搬打字机回家,如何练习打字,在书信中如何注意称呼、签名以及信封的花饰等细节,如何发出一份宛如商业信函的信,之后阿里萨又想到了送花。其实正是这些小细节让叙述变得绵延不断起来。

“纯粹”来自于生活

在读一些以爱情为名的文学作品的时候不得不满怀戒备,一个是因为时代鸿沟无法跨越,另一个是其中不乏观点陈旧,虽然本质没变,但稍有不慎就会曲解其本意。

我们很难想象会在何处遇到“纯粹”的爱情。“纯粹”这个词语在一个复杂纷乱的时代里,只能萎缩进形而上学的大学讲义。而日常所说和文字表达的词语本身被割裂,与其背后所指的意义是混乱且牵扯不清的。很多现实主义之后的大艺术家,把自己的作品写得迂回曲折、寓意深远。当人们把视而不见当成习惯、关注外部世界甚于内部世界或是讨论内在的时候,那么就只会将“纯粹”这一词语转换为外在的理论语言。

在书中,“霍乱”是爱情的一个策略性修辞。在那些典型的马尔克斯式意象中,贫穷、炎热、肮脏、党派之争、满街发臭的尸体,在这部小说中也只是模糊的存在且作为陪衬。实际上,没有这些浮光掠影的点触,这本关于时代的“爱情大全”也足够完整。

马尔克斯穷尽了爱情这一题材的一切可能:暗恋、初恋、失恋、单恋、等待、殉情、丧偶、偷情、婚外恋、夫妻亲情、露水姻缘、黄昏幕情、老少畸爱……再加上开放式的结局,使得它成为了一本奇异而富足的书。

在第一章中,我们看到了乌尔比诺医生与妻子费尔米娜的那些争执,或是缘起于浴室的一块肥皂,或是小便池的清洁问题。在书的末尾,阿里萨重新得到晚年的费尔明娜,两位老人甜蜜爱情的表现,居然是为对方灌肠、洗假牙、拔火罐。正是这些真实的细节,才显示出力量,使得这本关于爱的书成为了“生活”,进而升华为一本关于“人”的书。

通常来讲,“纯粹”给人一种上升感,总是得经过升华从而凝结成的象征符号,最后抵达空灵的境界,不过,马尔克斯则是给读者带来一种下降的“纯粹”,最世俗化,也最原生态的“纯粹”。

马尔克斯认为自己是现实主义作家,神奇与魔幻只是每日可见的事实,而不是作家制造的、改变的,一些的现实事实上都比我们想象的神奇得多。马尔克斯不以理性主义者的方式看待世界,也从来不把生活客体化、抽象化,而是凭着直觉与感受,用非理性的观察方式打消了“我”与“我”之外的世界隔阂,使得内在和外在结合。

马尔克斯写作忠实于自己对世界的观察,忠实于生活。这种“忠实”在文学中就要求“还原”与“下降”,要求随处可见的细节,而不是无边无际的想象。这样的文字,处于绵延的状态,它们在空间上打破了“情境”,削弱了高潮,从而使得叙述在时间上呈现平静与克制。若干年后,已经成为大作家的马尔克斯发现:

“事物并非仅仅由于它是真实事物而像是真实的,还要凭借表现它的形式……必须像我外祖父母讲故事那样老老实实地讲述。也就是说,用一种无所畏惧的语调,用一种遇到任何情况、哪怕天塌下来也不改变的冷静态度。”

即便是到了老年,马尔克斯仍然对生活保持孩童般的好奇感,叙述的冷静,恰恰是以其作为依托。只有习惯于在细微处发现生活的人,才不会对所谓的意外与反常的事情,显露出一惊一乍的夸张。

文学艺术中的爱情主题

爱情大概和生老病死一样,是最平常、最悠久的,是和每个人都密切相关的主题,也正是因为平常,我们似乎认为爱情是惊天动地的,哪怕被欺骗、误导。于是我们分不清感动是来自生活的体悟,还是来自文学艺术品硬塞给我们的想象。

对现实世界的背离与扭曲,除了作者缺乏正视的能力与勇气,也从读者的纵容与合谋有关,这些集体构筑的想象,让我们忘却现实,或者按照拙劣的模型进行改造真实的生活。然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习惯装腔作势而不自知,习惯因感动而感动,习惯按固有程序进行阅读“生活”。

文学的力量是把我们从漠然、偏执与漫不经心中唤醒。马尔克斯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用打破阅读与书写惰性来戳穿幻像,让直指人心的真实浮现。

在生活面前,文学只是它其中的一小部分。故事的结尾,霍乱之船似乎无法抵达终点,生活为不可知的目的地安排了诸多可能,但故事却需要一个终点。于是马尔克斯让阿里萨草草抛出“永生永世”四个字。仓促的收场让人意犹未尽。不过在文学层面结束这个故事,却未必不是好的。

生活向我们敞开无数种形态,但文字只能择其一而凝固。文学艺术作为生活的重构,永远无法达到生活本身那块幽秘深远的最后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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