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菊

“当阁下下望无底深渊时,无底深渊也在回望着阁下。”

戴葳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汗涔涔地从床上一跃而下,在纸上写下尼采的这段名言。然后把笔记本推到一边,点起一支烟,袅袅烟雾中,浮现出一个丽人身影,若隐若现。一旁的白色纱帘被风卷起一角,将这个梦幻渲染得更加迷离。

戴葳是亳州市公安局的一名警察,长得高大俊朗,英姿甫露,便惊艳了众人,在媒体添油加醋的渲染中,被迅速捧作新一届警察“男神”。但男神一直没有女友,到了二十八岁还是孑然一身。

戴葳心中,一直有一位天使。四年前,他去天柱山旅游。大巴车上,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女孩,女孩面容姣好,年纪在二十二三岁上下,气质高雅沉静。她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怀里抱着一大束雏菊。怒放的雏菊映照着少女莲花般的素颜,美好得像拉斐尔笔下的一副油画。

这是个有味道的女孩,戴葳在心中赞叹。女孩垂着眼睛,正在看一本《梅艳芳画传》。戴葳搭讪道:“你喜欢梅艳芳?”

“嗯。”女孩子合上书“名如其人,既有绝代芳华,骨子里又冷艳清绝如同梅花。这样的人,现在很少有了。”说完,顿了顿,又吟道: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做去年花。”戴葳心中一动,这个女孩子无心中点出了他的看法。就这样,两个人的距离被拉近了,话匣子就此打开,发现两个人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如此相似。

到了天柱山,戴葳打量着眼前奇峰迭起的山峦,兴致勃勃地说:“我想起一句话……”女孩子看他一眼,嫣然道:

“当阁下下望无底深渊时,无底深渊也在回望着阁下。”

“啊,”戴葳张大嘴巴:

“你的眼睛比X光都厉害,我都不敢在你面前开口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女孩子笑了笑,在一块青石上坐下,双手抱膝,悠然道:“有什么厉害呢,大概是因为我们两个是一类人吧,都是世人眼中的异类。”

此时的戴葳,好奇心已经被完全勾引起来了:“我叫戴葳,请问小姐芳名?”

女孩子迟疑了一下:“章,章含烟。”

说着,女孩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站起来:“你跟他们去玩吧,我要去前面山里看望一位长辈。祝你旅途愉快。”说着转身下了山。

戴葳追了几步:“章小姐。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

“不必了吧,如果有缘分,我们会再见面的。”

假期度完回到北京,戴葳的生活重新恢复了正常。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万圣节。戴葳去参加一个北京同城论坛搞的网友万圣节化装舞会。那是一个戴葳常去的社交论坛,他和论坛的斑竹灵珠是好朋友,灵珠发邮件邀请戴葳来参加派对。

万圣节的派对很盛大,身着盛装的男男女女们打扮得如同一个个行走的噩梦。装扮成德古拉伯爵的戴葳一进场,就赢得大家的阵阵尖叫。戴葳迎着众多女网友“秋天的菠菜”走到会场中心,意外地发现人群中的章含烟。那天章含烟装束得很简单,象牙白色的露肩礼服,长发被编成无数条发辫,辫梢还扣着一个个精致的蛇形水钻。戴葳认出章含烟扮的是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

戴葳走过去:“真美。”

章含烟笑了笑:“谢谢。”

俊男美女总是格外引人注目,不断有人过来向他们搭讪。而戴葳此时,却只想好好的和章含烟聊一聊,他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好容易将那些网友打发走,戴葳向章含烟笑道:

“我们聊聊好吗?”

章含烟点点头,刚要说话,手机却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章含烟退后几步接听了电话,对戴葳歉意的笑道:

“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了。”

说完不等戴葳开口便拿起大衣出去了,等她走远,戴葳才想起他竟然忘记向章含烟索要电话号码,不由得捶胸顿足。

“你不用难过,她很神秘,从来不向任何人透露她的个人信息。”

灵珠走过来,递给戴葳一杯可乐:“我虽然是斑竹,却也不知道章含烟的任何个人情况。只知道她的名字和ID,不过含烟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也很有才华。你要相信你的心,如果你们有缘分,她一定会再出现的。她的个人信息里有她的QQ号,我把号码给你,你加她一下试试吧。”

灵珠从包里翻出记事本,写了一行数字,撕下来交给戴葳。戴葳回到宿舍,打开电脑,迫不及待地输入章含烟的QQ号搜索。很快弹出了个人网页,QQ头像是章含烟的照片,章含烟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浅浅笑着。长发在晚风中轻扬,而怀里抱的,是一束怒放的雏菊。

戴葳发现章含烟的名字很美,叫嫁于青墨。

他向章含烟发送了加好友的申请,对方很快通过了。可当戴葳尝试着向章含烟发出信息,却每次都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从那天起,戴葳每天都去看章含烟的博客。他发现章含烟空间里有一部叫《雾锁亳州》的长篇小说。

故书不厌百回读,戴葳从此一有空闲,就去空间里看章含烟写的小说,看的越久,越被她身上的才情与美好打动。他深深地爱上了这位精灵般的女子,可章含烟再也没有上过线。戴葳只能从空间和梦里看见她,有一次他梦见天上下着秋雨,章含烟没有带伞,一个人在雨里走。秋风把她的长裙吹得很好看,秋雨让她的身影更孤单。梨花带雨的样子让戴葳心痛至极,但是伸手去挡,却只怀抱了一圈冰冷的空气。

戴葳爱章含烟,但也恨她。恨她的神秘,恨她的抓不住。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戴葳要毕业了。在回乡和留京的选择中,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前者。戴葳是家中独子,他的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抚育他长大。他不能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而抛下孤独的母亲。

离京的前一天,戴葳收拾好行李,打开电脑,想要向章含烟告别。可是等了一个晚上,章含烟都没有出现。戴葳只好黯然地下了线。

没想到,北京一别,竟是三年。

三年里,为了他的终身大事,戴葳的母亲柳眉不知和他发生过多少次争吵。

而戴葳记得他和母亲第一次争吵是十年前那个明媚的午后,他把警校的通知书拿给柳眉,那是母子俩吵得最凶的一次。

“不是让你报考普通高校么,怎么又报了警校?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可这是我的梦想,是我多年来的愿望,妈,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就有个心愿,要做一个英武的人民警察,做新中国的钢铁长城。这你是知道的啊。”

“住口。妈不图别的,就图你这辈子平平安安的,有份稳定的工作,成家立业,妈就知足了。”

“可是这是我的梦想啊,妈,你就让我走我想走的路吧。没有人可以阻挡我追求自己的梦想,即使你是我妈。”

十八岁的戴葳骄傲地扬起青春的脸庞,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男人的刚毅。

“妈说不许就不许,你难道忘记你爸是怎么死的了?”

这句话说完,客厅顿时变得死一样的寂静。

戴葳的父亲戴梦麟在安庆担任刑警队长,解救人质的任务中,为了在歹徒的枪口下救下一个五岁的小姑娘,戴梦麟光荣殉职。死时不到四十岁,而当年的戴葳只有八岁。

此后十年,父亲的殉职成为戴葳家庭最大的禁忌,连警察两个字,也被柳眉的亲戚们小心翼翼地避免着,怕给这个本来就命途多舛的家庭再增加一道伤痕。

为了读警校,戴葳开始和母亲整整一个暑假的冷战。母子俩同在一屋檐下,谁也不理谁。直到戴葳要去北京报到,火车开动的那一刹那,他在月台上看见了柳眉。柳眉站在月台上,什么也没有带,只是轻轻地向他挥手,脸上写满了平静与骄傲。

大学四年,戴葳是警校表现最好的学员。当警校向他挥动橄榄枝请他留校的时候,他谢绝了母校的好意,毅然回到故乡。

戴葳回来,柳眉和他进行过多次彻夜长谈。经过多次协商,母子俩终于达成谅解和共识,戴葳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答应母亲,自己去公安局报到,但是只做文职。

一切尘埃落定后,戴葳开始兢兢业业地工作,业务熟练的他经常得到领导的交口称赞,而酷似金城武的面庞加上矫健的身手,也让他成为一群警花们暗恋的对象。人都说戴葳少年得志,可谁看得出他看到同事们出任务的时候,眼中流露出的深深落寞呢?

这天,戴葳又打开章含烟的对话框,明知她不会出现,却还是鬼使神差的打了一行字。

“含烟,你在吗?我真的很想见你,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

等了很久,章含烟的头像依旧一片暗沉。戴葳失望地关掉了电脑。

第二天,戴葳到了单位,刚刚打开电脑登录QQ。就传来滴滴的短信提示,是章含烟。

巨大的惊喜瞬间击中了戴葳。他迫不及待地点开消息,里面是首诗:

              妾在京都君在吴,罗带空悬双明珠。

              北国春风正浩荡,欲向云中传锦书。

戴葳如获至宝,将这首诗读了好几遍。章含烟,这个谜一样的女人,永远那么风雅,永远那么让人不可捉摸,即使她写的诗句就在眼前,但在戴葳心里,她依然如烟似幻,可望而不可及。戴葳握住鼠标,心酸地想,三年了,为什么沧海桑田,人事全非,而她却能挣脱世俗的枷锁御风而行,仿佛这一切的羁绊都与她无关。

有一天,戴葳陪着母亲柳眉购物,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突然从前方冲出一辆宝马,那宝马一连冲断几道栏杆,歪歪斜斜地冲着人群中的一个小女孩碾压过来。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眼看车就要撞到孩子,戴葳眼疾手快,一把将孩子推了出去,而自己却撞上了车头。在柳眉撕心裂肺地尖叫声中,戴葳的意识变得一片空白,仿佛看到了湛蓝的天空上,父亲正在对着自己微笑,而身旁,则是一束束怒放的雏菊。

等戴葳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戴葳是在一阵淅淅沥沥的春雨声中醒来的,柳眉在每年的春风一到,便撑开了窗子,插上了大把的鲜花,烹上了上好的雨水,等客人来用。

戴葳一睁眼,便看到窗户上大把大把的雏菊,而身旁放着柳眉常用的紫砂杯,似乎还在氤氲着芬芳的茶香。

雏菊是父母最爱的花,在高校担任中文系系主任的柳眉是一位兰心蕙性的女子。她曾经和丈夫约定,要学苏轼和王弗之故事,王弗早逝,苏轼在王弗的坟前亲手栽种三万棵松树。他们两夫妻,如果柳眉先走,戴梦麟就在柳眉坟前种满松树。而如果是戴梦麟先走,柳眉就在他的坟前种满雏菊。这样,即使对方不在,也有松声花香的陪伴。

戴葳吃力地动了动身体,但随机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柳眉循声跑进病房,眼角是欣喜的眼泪。

“孩子,你终于醒了。”

“妈,我怎么在医院?”

“你为了救那个孩子被车撞倒。现在已经昏迷三天了,好在只是骨折,没有太大问题。医生说只要注意调理,以后就可以完全康复。”

戴葳听了母亲的话,这才注意到病房里摆着很多花篮和一面锦旗。

“这都是被救的孩子家长和公安局领导送来的,还有社会上的很多人听说你为了救一个孩子受伤,也都自发组织过来看你。刚走。孩子,你没有辜负你身上这身警服,妈,也为你骄傲。”柳眉说着,用手帕擦着眼角。

“好了,病人醒过来是好事。阿姨您该高兴,我来为他检查一下。”

戴葳听了这话,整个人如同轰雷掣电一般,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那一抹纤秀的倩影。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这是章含烟的声音。

“含烟,是你吗?”

“是我。”

戴葳看着悉心为自己做常规检查的章含烟,心头百感交集,想象了无数次见面的场景,终得实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章含烟,这个坠入人间的天使,照亮了生者的回忆,的确是上天的礼物。

柳眉静静地站在旁边:“戴葳。含烟是人民医院里外科王牌,你就是她主治的。含烟告诉了我很多你们之间的事,妈真为你们高兴。”

含烟过来,轻轻揽住柳眉的肩头:“阿姨,其实我们之间的缘分还不止于此。戴葳,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们在大巴上见面,你去旅游,但我却是去看望我的一位救命恩人的。我的救命恩人,就是你的父亲。戴梦麟。”

一句话,彻底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无数道眼光集中在章含烟的脸上。

“是的,我就是当年被你父亲从歹徒枪口下救下的女孩。当年大巴上,我们相识,可是我繁忙的工作学习,让我不能像其他的女孩那样和你交往。这三年,我在北京读完研究生。刚一毕业,我就回到亳州。戴葳,对不起。我已经让你等得太久了。”

“含烟,”戴葳吃力地伸出绑满纱布的手,柳眉拉过章含烟纤细的小手,郑重地将她放在戴葳手心里。

三个月后,戴葳康复出院,他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单位递交申请,他要进刑警队,像他父亲那样,成为一名真正的警察。这是他毕生的梦想和信念。

在批准他加入刑警队的公文下来的那天,戴葳正式和章含烟步入礼堂。那天,公安局所有的同事都去了婚礼的现场。

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到新郎致辞的时候,戴葳站起来,盯着章含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国旗在上,警察的一言一行,决不玷污金色的盾牌。

宪法在上,警察的一思一念,决不触犯法律的尊严。

人民在上,警察的一生一世,决不辜负人民的期望。

我面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和国徽宣誓:

为了国家的昌盛,为了人民的安宁;中国警察,与各种犯罪活动进行永无休止的斗争,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为了神圣的使命,为了牺牲的战友,我能做一名警察,我能站在这里,是我一生的荣耀!这是我的中国梦,感谢今天终于将梦想照进现实。

这话说在这里,并不合时宜,但是戴葳话中的诚挚和凛然,依然感动了在场所有的宾客,大家沉默片刻,随之爆发出的热烈掌声,似乎要将整个礼堂的屋顶掀翻。

礼堂外的百合花依旧美丽得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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