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与城市
人与城市建立联系,可以有很多种方式。
途径之一:深深陷入城市的一部分,并让这个部分没有偏见地成为这座城市的概括。比如福楼拜与开罗。
途径之二:全面地向城市敞开心扉,体味一座城市的气息。比如海明威与巴黎:“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的人的呼吸,都不简单。”
途径之三:醉心于城市的大小街巷,像血液一样在一座城市中流动。比如博尔赫斯与布宜诺斯艾利斯:“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途径之四:选取一个特定时间与特定角度,将城市浓缩为质感十足的油画。比如华兹华斯与伦敦:
This City now doth, like a garment, wear
The beauty of the morning: silent,bare
Ships,towers,domes,theatres, and temples lie
Open onto the field, and to the sky.
途径之五:让城市的忧伤成为自己的忧伤,接受城市好像接受自己的身体。比如帕慕克与伊斯坦布尔:“我的想象力要求我待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注视相同的景色。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
途径之六,途径之七,不同方式的错综、涵括、衍生、归一。
二.城市与人
加缪感慨,我们生活在一个大城市的时代里,世界被坚决地切除了使它永久存在的东西:自然、大海、山丘、傍晚的沉思。
卡尔维诺回应道,使人们选择生活在城市中的秘密理由,足以胜过使人们放弃城市的理由。城市是话语的交换,欲望的交换,记录的交换,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
城市给人一种特别的身份认同。当然我们也可以把自己归于国家、地区、乡村的名下,但这些概念涉及到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国家隶属于政治,地区隶属于地理,二者都隶属于历史。乡村在如今的意义更明显地存在于与现代文明相对抗之时,代表了一种心理上的归属感。城市,因其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为的产物,本身诠释着人为何选择义无反顾的生活。
城市全力把自己灌注到每位到来者的内心中,市民、过客、初来乍到的、行将远去的,都会慷慨接受自己所能理解的那部分。当然也有人声称对自己多年居住的城市一无所知,用这种腔调说话自然是不负责任的,但无疑要比那种声称自己对某座城市了如指掌的人诚实得多。
三.人与城市与人
理解城市,最悲伤也最释怀的方式,莫过于把城市归结为人,一个人或者一群人。
像白先勇一样,在某个时刻记起许许多多的纽约客,写下许许多多的台北人。那股令人心碎的孤绝之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加缪说,要了解一个城市,较简便的方式就是探索那里的人们如何工作、如何恋爱、如何死亡。依这个标准,白先勇的确称得上是纽约与台北的知音。
以南京为例。紫金秦淮、玄武鸡鸣,当我们像念咒一样把这些石头城的符号说来说去的时候,如果脑中浮现的只是钟山风雨、六朝脂粉,那我们仍旧是个过客。和一座城市建立血脉亲缘,不是随便一个人,拿着地图指指点点,拿本史书圈圈划划,就能做到的。
一个人在离开之后,对一座城市的感情,有时会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人因此成为这座城市的象征与发言人,成为一段记忆的载体而使这段记忆得以延伸。这座城市现在时的云雨阴晴、大事逸闻仍旧具体可感,过去时的疯狂、沉醉也历历在目。通过这种方式,离别之人感到自己的过去并未消逝,城市的代言人感到自己被赋予了某种意义,城市本身也得到了存在的实证。卡尔维诺说,一旦记忆中的形象被词语固定下来,就会被永久抹去。也就是说,城市的种种符号与象征一旦在你脑海中固定下来,那这座城市也就荡然无存了。
当然,一个人在抵达之前,也可以把对一座城市的感情,投放到另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人依旧是这座城市的象征与发言人,不过变成了一份幻想的载体而使这份幻想更加真实与迷人。
不过更多的时候,这种关系是反过来的。我是指无论离开之后还是抵达之前,一个人把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投影到对方所生活的城市之上。这种情况是如此的频繁与普通,以至于我们往往忽略了其中的不可思议之处。如果这股感情足够浓稠,身在局外之人反而会更深地与一座城市纠葛不清。从对天气预报的关注开始,街巷交通、菜系小吃、风景人物、历史文化、时政要点都会牵动自己的神经,通风报信之时,反倒总是对方一片茫然,唏嘘不已。其实从这里说开去,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牵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互相吸收、理解属于对方世界的众多符号,而城市,就是一个庞大的符号系统。
而一旦某种感情浓稠到上面所说的地步,按一般的定义来说,不是亲情,就是爱情。我所想要讨论的而又觉得无从下手的,就是在爱情的名义下,人与城市与人的关系。这时的关系非常难以定义,很多性质无法区分,如果爱情意味着比亲情和友情更多的占有欲和牺牲精神的话。举个最常见的例子,你会在某些脆弱的时刻,被一股属于另一座城市的陌生感吞噬无余,但在有的情况下,这种“与我无关”的隔离感会悄然转化为新鲜感。这种矛盾的状态即使在亲情与友情中出现,充其量也是一些微澜涟漪,并不像爱情那样具有某种决定性。总的来说,在被爱情笼罩的语境下,人与城市与人的关系,已经很难维系一种平淡的、中立的状态了。
四.人与人
其实话说回来,爱情本身就很棘手。加缪和卡佛就曾经从不同的角度抒发过自己讨论爱情时的无力感。
“我们只是考虑到一种来自书本和传说的集体的看事物的方式时,才把那种把我们与一个人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叫做爱情。”
“我们在谈论爱情时,说起来就像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一样。所有这些,所有这些我们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
加缪聪明地避开了对爱情的定义,同时也避免了徒劳。卡佛的话看起来虽然趋于虚无,但仔细考虑之后的确很有道理。再说,我们的所思所为,如果都能转化为深刻的记忆,绝对是一种高远的境界。
不过虽然我们无法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就像面对很多基本的问题一样,但是依旧可以采取自己的应对方式。比如Love in the time of Cholera中的这首四行小诗所选择的:
Think of love as a state of grace
Not the means to anything
But the alpha and omega
And end in itself
可惜我们大都是俗世中人,爱情对我们意味着一系列的行动,比如长久的保证与对更好生活的追求。这种“love for love’s sake”的勇气与超然,心向往之,而身不能至。
其实论到底,没有人能提供出一套能被奉为圭臬的说法。问题一旦涉及到人,其结果要么是无穷无尽、吞噬一切的黑洞,要么是前后矛盾、循环往复的原地打转。但这些试图说明的努力的意义永远不能被否定,我们的所有信念、所有执着中最宝贵的东西就在于此。即使是超越逻辑的行为主义,拷问自我之后的采取行动与不假思索的采取行动,也是完全不同的。
人与城市,城市与人,人与城市与人,所有命题的中心归根结底,还是人与人。我虽然深以加缪“要有一个可以谈谈的观念,非十年不可”的指训为然,但我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梳理自己思想这个过程的宝贵,因为真诚的精神一旦转化为实体,就有了独立的可能性。我已预感到我还会无数次的面对这些古老的命题,若是那时因为际遇、处境不同而在黑暗中迷荡不知所归,这些文字所氤氲的独立的气息,就会像最真挚的知己一样,给我继续反抗、永不麻木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