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读书笔记16

汉赋的特质

在中国文学中,赋是一种最奇怪的体制。由外表看去,是非诗非文,而其内含,却又有诗有文。无论从其形式或其性质方面观察,赋是一种半诗半文的混合体。赋本是诗中六义之一,原来的意义,是一种文学表现的态度与方法,并非一种体裁。

《三百篇》以后,散文勃兴,接着而起的是《楚辞》一派的新体诗。由《诗经》到《楚辞》,诗的范围扩大了,篇幅加长了,散文形式的混合以及辞藻的注重,都带了浓厚的赋的气味。但毕竟因其抒情的浪漫的成分居多,所以《楚辞》还是一种新体诗。后人因此把屈、宋一派的作品,叫为辞或叫为骚,免得同诗赋混淆。《文心雕龙》内,分为《辨骚》、《诠赋》两篇,那界限是非常明显的。后来由荀子的《赋篇》,秦时的杂赋,降而至于枚乘同马相如的创作,于是那种铺采摛文体物叙事的汉赋,才正式成立。

代表汉赋的,是那些《子虚》、《上林》、《甘泉》、《羽猎》、《两京》、《两都》、《洞箫》、《长笛》一类的作品,而不是那些《惜誓》、《招隐士》、《九叹》、《九怀》、《九思》 一类的作品,因为这些文字,无论形式内容,只是《楚辞》的模拟,而成为屈、宋的尾声余响,没有一点新奇的特质的。

由《楚辞》到《汉赋》,是诗的成分减少,散文的成分加多,抒情的个人的成分几乎完全消灭,而成为叙事、咏物、说理的为人的形态了。到了这种地步,不仅诗与赋完全独立,就是辞与赋也各自分开了。

班固说:“赋者古诗之流也。”刘勰也说:“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者也。”在文学发展的源流上,这意见是对的。若说到赋的性质与体制,则以下列诸说最为精当。

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司马相如《西京杂记》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刘嘉思《诠赋》

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钟嵘《诗品》

可知“铺采摛文”“直书其事”,是赋的一个重要的特质,然而内面也应该有睹物兴情的诗意。可是汉代赋家,都在“铺采摛文”一点上用功夫,其结果是词虽丽而乏情,文虽新而无本。这样下去,赋便同实际的人生社会离开而成为君王的娱乐,文人的游戏了。这是汉赋最大的缺点。汉赋中未尝没有几篇好作品,然大多数都是繁华损枝,膏腴害骨的东西,因此引起世人那种轻视鄙弃的恶感。

《汉书·艺文志》分赋为四派。一屈原派:贾谊、枚乘、司马相如等人属之。二陆贾派:枚皋、朱买臣、司马迁等人屈之。三荀卿派:李忠、张偃诸人属之。四杂赋派:不著作者姓名。班固这样分别,他自己必有理由,可惜没有说明。可是由现存各家的作品看来,这种分法非常不可靠。

在汉代初期,各家的作品,继承着《楚辞》的余绪,但到了枚乘、司马相如的创作,赋的范围无论形式内容都扩大了。是糅合着《楚辞》的辞藻,荀赋的形体,以及纵横家的风气而形成汉赋那种特有的典型。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决不能用屈、宋或是荀卿那种派别去限制当代的作家了。于是叙事赋、咏物赋、说理赋、拟骚赋,都排列在各作家的集子里了。司马相如有《子虚》、《上林》,同时又有《大人》、《长门》。王褒有《九怀》,同时有《洞箫》。扬雄有《甘泉》、《羽猎》、《河东》,同时有《反骚》。班固有《两都》,同时有《幽通》。张衡有《两京》,同时有《思玄》、《髑髅》。在一人的集子里,是并列着无论内容形式以及情调完全不同的作品。可知我们用某种派别来说明汉赋的作家,实在是一件不合理的事。

由此看来,我们要说明汉赋发展的径路以及兴衰变化之迹,若徒拘于古人或是今人所采用的派别论,那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因此,我们不得不避免这种恶劣的方法,而另找新的途径了。这新的途径,便是以时代的次序作为叙述的标准。要这样,对于汉赋兴衰变化之迹,我们才可得到较为明确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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