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对翩翩说过,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等到那时候,我就娶你。翩翩透过窗户拉着我的手,她说我相信,你先听话,先下去好不好?我说你得先亲我一下。她说别闹了,我妈一会回来了。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我说别,马上就下去。她说嗯,小心点啊。我笑了笑,从空调机上跳了下来之后,向二楼的她摆了摆手,她伸出手来也向我摆摆手。她说快回家吧,我关窗户了啊。
我笑着点了点头,看到她关上窗户的一瞬间,立马坐在了地上抱着左脚疼的呲牙咧嘴。
十五岁那年,我刚中考完。那年的中考我考的极差。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指着我的鼻子骂,学习不好就是无用,你知不知道!无用受罪,受罪才丢人啊,你知不知道!我爸是一个中学老师,大半辈子都奉献在了伟大的教育事业上。那一年他带的毕业班升学率达到了令其他老师望尘莫及的地步。他班上一共46人,考上高中的45人,剩下的那个人就是我。就是这样的情况,让父亲觉得气愤的同时,也让我觉得颇为尴尬。于是我坚定的拎了半瓶啤酒走到他面前。父亲满是血丝的眼疑惑的看着我,他说,你他妈的想干吗?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咕隆咕隆吹了半瓶酒,我说爸我以后会好好学的。说完,我把酒瓶砸在了地上。
初中的时候,我和后排的男生做着后排男生永远都在做的坏事,打架斗殴,抽烟喝酒。直到我听顺子说隔壁班转来一个女生,小小年纪就有了前凸后翘的形体。那天的活动课,我故意绕到他们班门口,透过现在已不多见地漆着红漆的铁窗看到了她。大大的眼睛大大的胸,完全满足我们对异性所有的渴望。很快我就打听到她叫程翩翩,外地人,因父母工作的关系转到这破旧却又多事的小城市上学。
九十年代末的青少年,也许是每个年代的青少年都有过第一次偷偷看不良的影片或刊物被惊得满脸通红还欲罢不能的经历。那时候过了躲避羞涩的发芽期,终于在男孩间会把这种事堂而皇之的拿出来谈论,A片也会隐晦地被称为“片儿”。久而久之便也多了对周围发育较快的女同学的集体意淫。而大多数时候,这种事情的发起者就是我。
后来有一天,有一个男生跑到我跟前跟我说,岩子,走看片儿啊。当时我正在玩顺子从家里偷出来的烟灰缸,说是从国外进口的,防摔。我说看什么片,不还有两节课才放学吗。他说,不是那片,是隔壁班的程翩翩,还有点谐音呢。你不知道,她那屁股 ……他没说完,我手一抄烟灰缸便砸在他脑袋上。周围顿时安静一片。他捂着头说,操!你他妈有病啊!我说程翩翩以后是我女朋友,你说你该不该打。他说,我就说她了,她长得这么骚,活该被说,去你妈的!说着,挥着拳头就冲了过来。我学着做武侠片里闪避的动作结果没闪过去,他的拳头硬实实地砸在我脸上。我啐出一口血,才发现嘴里破了皮。我举着烟灰缸刚要反击回去,就看见窗外围的人中翩翩那精致的脸。她大大的眼睛满是担心和害怕,我向她笑了笑,疯一般地冲了过去。我永远都会记得顺子吹牛说是国外进口的烟灰缸满地沾着血迹的碎片和一段时间之后这哥们包的像粽子似的脑袋。
打架之后,我们俩被叫到教务室,教导主任看着我直摇头,他说,孩子,你不该为了一个女孩这样,你爸还是我们学校的年级主任呢。你这样太不懂事了。我没说话,无所谓地看着他放在桌子上的一包烟。我爸只喝酒不抽烟,家里仅有的几条烟是待客送礼用的。我每偷一次就被他发现一次。后来也懒得偷,只好自己买点次的过过瘾。我琢磨着什么时候让顺子也买一包。旁边同学突然说话了,他说老师,我是受害者啊,你得大公无私啊老师,是他先打我的。你得对我负责啊,老师,你得负责啊。我刚要笑我爸推门进来了,他对教导主任说这事我自己处理行吗?主任点点头,拿着烟走了出去。我看了看我爸,他也看了看我,然后他就是一脚,直接把我踹到了墙边。他说你能不能学好?我不说话。他又是一脚,他说能不能?我不说话。他气极了,指着我的鼻子骂,不学好也别他妈给我丢人。为了一个女的你跟人打架,还下手这么重,你看你这点出息。我说为了一个女的你还跟我妈离婚了,我这是跟你学的。他张着嘴说不话来,索性又提起脚踹了过来。可能真的是他气极了,把握不了力度和角度,我后脑勺就磕在了办公桌的桌角上。昏迷的前一秒我躺在地上看到躲在一旁的同学,我想,你个煞笔,老子会不会包得跟你一样丑。
我住院那段时间,翩翩经常趁我爸不在的时候跑来看我,实际上他也经常不在。翩翩会梳着大马尾,挺着胸膛,就这样甜甜地对我笑。我说你真好看。她白着眼塞给我一片苹果说,好看你就别乱看。我出院的前几天,我爸说你也差不多好了,过几天我来接你回家,最近就不过来了,市里有个会。下午翩翩来看我的时候,我说翩翩,你今天晚上去我家吧。我爸去市里开会了,今晚不在家。翩翩红着脸打我,带着蓝色衬衫下的晃动晃得我眼花。
晚上,漫天的星光显得很是浪漫。我牵着翩翩的手在月光下回到家,打开房门的时候,我爸正和那个女的在我家旧得发黄的沙发上赤身裸体。我爸坐在沙发上面,那个女的坐在我爸上面。我愣着看了看他们,随即关上门拽着翩翩下楼。
父亲和母亲离婚的时候我刚刚十岁生日,原因是父亲背着母亲还养着他的前女友,时不时送去看似多余的温暖,无论钱还是身体。我看着他们争吵长大,看着我妈愤怒的和他互相揪着头发,也看过父亲离家一天后回来时脸上掩饰不住的落差。我生日那天,我妈因为一句别人的一句闲话把蛋糕全盖在父亲脸上。我妈说你个贱男人,那女人要是能看上你,当初就不会跟别人跑了。我爸竟意外平静地转过来看我,他脸上全是奶油,白白的一片露出无力解脱的眼睛,他突然说,以后你想跟着谁过。事实上,父亲心爱的女孩早已嫁做人妇,对方是一个老实巴交甘心做绿叶的人。
我爸离婚之后,我相信他曾无数次要求那个女的离婚和他结婚,我也相信那女的也找了无数的借口拒绝后用身体来安慰他。所以他做的一切,换来的只不过是把情偷得理所应当而已。
一路上,翩翩紧紧抓着我的手,不停地问我,你没事吧?我转过身把她抱得死死的。她软软地贴在我身上,我莫名地想,也许再过几年,该长得和那个女的差不多大了吧。
扭了脚的第二天,我和翩翩偷偷进了一家小旅馆。她趴在我身上,用力地抱着我。她问我疼不疼。我说疼。她说让你小心点嘛,爬这么高。我说你亲一下就不疼了。她白了我一眼,在我胸口打了一拳。她说,我马上就搬走了。我点了根烟问她去哪。她说是很远的T市,要到那上高中。我看着她的大眼睛问,能不去吗?她说不能,父母都说好了。我不说话,一个劲地抽烟。她说你别这样,我们以后可以写信啊。等三年后我们上同一个大学,不是又在一起了吗。我把烟摁灭嗯了一声,翻身把她压在身底。
那个年纪的我们纵使做了很多属于青春的龌龊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我仍以为他是单纯而又可爱的。我因父亲的关系进了高中后,真的在努力学习。顺子和我同班,他说你是不是哪天晚上被观音点化了。我笑着不说话。把要寄给翩翩的信交到他手上,让他寄出去。我在信里说,翩翩,你等着,我一定会出人头地,那时候我就娶你。二十世纪初,买不起手机的我们只能用写信这种笨拙却又喜庆的方式交流感情。寄出的是承诺,收回的是期望。我爸在我看到那次场面之后,除了喝醉后偶尔骂骂我,再也没动手打过。他对我认真学习的态度大加赞赏。经常大方给生活费时还笑着说什么时候要跟我这个臭小子拼拼酒。我知道,其实那个女的前不久刚跟她男人离了婚。
翩翩回信很慢,她说我想买个手机,可是钱不够。她说有几个男生老是对她动手动脚,在放学的路上纠缠她,有时还抢她信看。她还说,吴岩,我想你。我给她回信说我也想你,你跟那几个小子说,你有男朋友,让他们小心点。今年高考完我就去找你,我去会会他们。封信的时候,我把攒下了的生活费拿出来数了数,留了五十之后把剩下的几百块钱都塞进信封。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和顺子坐了一天的绿皮火车到了T市。绕了大半天后,我们终于找到翩翩的学校,却发现学校早就空了。我猛然想起来我竟然连翩翩家的地址都不知道,她所有的信都是从学校寄出的。我和顺子晃悠了两天,住在一家妇科医院对面的酒店里。顺子说难得解脱,就当出来玩一次。说着,要拉我出门。岩子,今天要不去网吧吧,放松一下,这两天净陪你找片儿了。我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就朝他的方向扔过去。烟灰缸擦着他耳朵飞出了窗户。他愣着看我,我愣着看窗外。窗外,翩翩从医院出来刚要坐上摩托车,她的手娴熟地搂着前方男子的腰。
骑摩托车的头发遮了半边脸,他和翩翩扭过头来看我。翩翩的眼光透着惊讶和尴尬。顺子冲过去拔了摩托车钥匙,顺带一把把他拉下车。倒下来的摩托车正好压在了翩翩身上。我刚要上脚踹,就听到翩翩捂着肚子疼的哼出了声。我抱起翩翩,又跑进了医院。她不再看我,可爱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
很多个夜晚我都在想,一个人在遭受所爱的人对他不停地背叛之后还能对她一如既往地爱着,这样的人是爱情里的胆小鬼。我们都胆小,害怕失去,我们又执着,想证明我们爱的伟大。我想那个时候我们只是爱我们爱的方式。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突然觉得我和父亲很像,用矢志不渝说明我们自践的高尚。
翩翩恢复之后,我们都不再提这件事。那个夏天正如三年前的一样,我们聊着过去,聊着未来,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下我们会撒下信誓旦旦的谎。我们也经常做爱。有的时候,我看着她抖动的长发,觉得和记忆中三年前发生在我家旧得发黄的沙发上的那一幕果真像极了。
我和顺子在T市呆了近一个月,回来的路上。我看着窗外不停变换的景色,我对顺子说,等我以后出人头地了,我一定会娶翩翩。顺子抽着烟没搭话。火车开得慢极了,我莫名的烦躁起来,问他要了只烟。他拿出烟突然严肃地看着我说,岩子,说心里话,我觉得程翩翩在你混好之前肯定找个有钱的先嫁了。
2008年顺子结婚,我们喝酒喝到凌晨。谈着过去的事情时,我们哭得一塌糊涂。末了,顺子小心翼翼地问我,岩子,你还记得程翩翩吗?我说嗯。他卷着大舌头说,岩子,兄弟替你不值啊。小片子一年前就跟个富二代结婚了。你知不知道!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个夏天的绿皮火车走得特别慢,顺子的话,我字字都听得清楚。顺子说得没错,他早就说对了,程翩翩不会跟我结婚的。
最终我也没能上得了大学,原因是我爸失业,那个女的带着我爸全部积蓄跑了。那个风韵犹存、丰乳肥臀的女人,带了自己的家当,带了十万块的存款,带了“会跟你结婚的”承诺走了。她还是忘记带上了我爸。父亲从此嗜酒如命,他常常躺在发黄的沙发上对自己灌酒。他满脸通红,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我。他说,你妈说的对,她要是看得上我当年就不会跟别人跑了。我夺过酒瓶,我告诉他,也许她只是喜欢那个年轻小伙能让她更加满足而已。
我找到当初训我的教导主任。他和我爸是同学也是多年的朋友,交情一直不错。他说,岩子啊,不是叔不帮你爸。你爸的事你也知道,市里听说了,你爸不检点,最近又严查个人作风。我说叔,我知道,我来是想求你帮我介绍个工作。我爸现在这样, 我走不了了。我掏出烟要给他上一根,他想了想,还是接了过去。
我和翩翩再见面是一年之后,她打电话过来要我陪她打胎。她说,吴岩,我好想你,我想见你。工厂里躁动的机器震得我发慌。我捧着电话站在几人高的机器中间,硕大的工厂如海洋一样。事实上,这一年间我去过她的学校,我还记得她依在中年男子怀里进车的模样。她大大的眼睛化了很重的眼影,男子的手环着她纤细的腰。我骑着租来的自行车在后面追了一阵,结果半路上车链掉了,车渐行渐远。
我跟父亲说我要去趟T市,并在桌子上放了1000块钱。他还是喜欢喝酒。他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冷笑一声。我仓皇地像是要逃走一样出了家门。
翩翩做完手术后,带着我回到了她租的房子。房子不大却洋气。我注意到她床上堆着名牌的包和衣服,任何一件都要花掉我至少两个月的工资。她主动把它们推到一旁说,最近一直没整理,有点乱。我说还行,你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她冲上来从后面抱住我,她说,你不能陪陪我吗?我说我不是陪过了吗?她说,岩子,我错了,我知道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我真的好爱你,我们还在一起行吗?我说我养不起你。我突然想起那个夏天的夜晚我站在空调机上隔着窗户说要出人头地,一定娶你。翩翩对我说,我相信,你先下去。那个年纪总是这样,我说我要当你的王,可现在我连自己都顾不上。翩翩把我抱得更紧,她说,岩子,你误会了,你真的误会了。突然,房门被一脚踹开,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他梳着大背头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显得更是气愤。他说,操,你他妈的竟然跟我来这套,还敢拍照片,老子养你干吗。不就是钱嘛,我给你!
说着扔过来一个信封,不偏不倚地砸在翩翩身上。我挣开翩翩,挥着拳头打在他肥嘟嘟的脸上。中年男子脚没站稳,摔到了墙边。我说,道歉。他看着我呸了一声。我上前又打了一拳,我说,道歉。他看着我又呸了一声。我又要上前,他突然一脚蹬了过来,蹬到了下面。我疼得心想妈的不会碎了吧,怎么这么疼。正想再一拳打回去,翩翩拿着信封拦住我,她抽出几张递给我,她说,你走吧。她还说,亲爱的,你没事吧,我跟你开玩笑呢。说着去扶肥嘟嘟。
回家的时候我坐在火车上。火车比以前跑快了许多,打工的人也多了起来。车道里挤满了人,我只能站在门口。我看着他们疲惫而又复杂的面孔,突然觉得以前的火车也没什么不好。提高的车速提供了希望也碾碎了幻想。人们总是太过软弱,好像是个东西就能让我们臣服。他们之于生活正如我之于翩翩,翩翩之于肥嘟嘟正如肥嘟嘟之于他老婆。我倚着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心想这都他妈的什么跟什么啊。旁边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妈,这个人好像哭了。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可爱美丽的小女孩,她大大的眼睛像极了翩翩。我想可能翩翩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吧。手机这时突然响起来,我接听说了声喂。顺子说,岩子,你快回来吧,你爸出事了。
前段时间我看了一部电影,叫做《致命魔术》,里面有一句话,如果一个人太过执着,他会变成执着的奴隶。我爸在我不在的几天,找到了他所执着于的那个女人和她新婚的家。父亲找到这对新人的时候,他们正在亲热。父亲拿起桌上的酒瓶,敲碎了后底,近乎发狂的把剩下的部分扎进了女人的胸口。那一刻,父亲一定麻木得不知所以。
后来生活归于平静,我再没有看见父亲憔悴的喝着酒,也再没有翩翩的任何消息,我们终于忘记了彼此。有一次去探监,父亲和我拿着话筒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们却并不觉得尴尬。忽然他问我,你和那个叫程翩翩的女孩还有来往吗?我说没有了。然后我们又没说话。快到时间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他说孩子,我觉得,我们都爱过同一个女孩。我听了,为他的措辞大笑起来。他也笑了,于是我们不顾四周的眼光,笑得直到哭出了声。
再后来,我当上了工厂里的一个小组长,生活平淡索味。我常常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旁的树木从这头一直延伸到那头。突然觉得自己矮小的像只蚂蚁,好像不管怎样手足舞蹈,再也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会给我不安。而我们那曾经耗费不菲代价追求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去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