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初读白先勇,便是《台北人》。

文字的火候恰到好处,字里行间平淡却有真实可感的观影体验。书中收录了十四个中短篇,犹如一个六七十年代台北街边转角处的古旧照相馆,光线昏黄,粗装修的室内满墙贴着大大小小泛黄的相片,却又仿佛又现代全息技术的场景化加持,仿佛气味、湿度、触感都真实还原,故事中人物的困顿、痛苦、挣扎也一幕幕在眼前尽展。是所谓“鲜活”,也不能完美形容的体验。

然而而最最意难平的果然还是《一把青》。

“白衫蓝裙,黄昏好风景”,像几乎所有故事一样,女学生和飞行员仿佛天生被红线缠身,在黎明前至暗的未知黑夜里相依相偎、相爱相生,并肩看着远方那微弱渺远的点点星光,做着不愿醒转的梦。

然而“民国爱情,十有九悲”,不论如何渴望亦或笃信,可月光终是不照人。曾依靠彼此的心跳与体温捱过寒夜,可到头来空空如也的怀抱,最终也只成为了余生的一丝念想。郭轸和513一起永远长眠在了东北的冰天雪地里,留下一堆废铁和一个箱子和一句“快意余生”,小朱青也永远留在了海的那边,剩下一具空壳孤寂漂泊、独活人间;被病痛折磨大队长饱受精神上的煎熬,知性优雅的师娘也迫于生计到处奔波。“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当个人的爱恨情仇与家国利益、政党之争交错纠缠时,当时代之殇重重地敲击每一个人的命运时,好像每个人都不情不愿地成了时运的提线木偶,被操控被揉捏,只能继续在无边泥潭里摸爬滚打、唏嘘哀怨,生死难料而甚至无法拥有渺茫的希望,幻灭里寻不到一点救赎。

“不笑,难道叫她们哭不成?”,这兴许是被描写得最轻盈也最无奈的心碎,明明粉身碎骨却不扬起一粒尘,执行死缓一般的灰白色慢性痛苦,凝成琥珀而永存。心碎难免有凌乱的咆哮,可如果没有声音,那必定是她一个人藏起了山崩海啸,“拼凑一生也浪费一生”。全部的悲痛只能统统碎裂融化在血肉里,为了生存浓妆艳抹,痴醉戏影,以旧换新,一遍一遍唱起“东山一把青,西山一把青”,又怎么能围堵心里那摧枯拉朽的洪水猛兽。

心脏早已经同你一起死去了,所以只能把日复一日绝望塞进身体里,强撑我在这人间过活,你叫我如何快意余生。

不只《一把青》书中的“台北人”群像,实质上均是沦落台北的大陆客,异乡人或朝思暮想远在大陆的亲人,或怀恋着往日的辉煌,或在夹缝中艰苦求生,而相通之处在于,饱受悲欢离合的他们血液里涌动着浓郁而独特的“大陆情结”。身份认同的危机意识,前路的迷茫与未知。

  《永远的尹雪艳》的尹雪艳似乎永远得体明艳,风华绝代如她,待人接物有春风化雨的本事,八面玲珑如她,来路之百般艰辛却只有自己记得,却独自用娇柔的肩膀把那些苦楚酸涩默默背负,明白唯有不停往前;《冬夜》勾画了两个各有抱负也各有失意的中年人,一个想要抓住最后的腾达机会,一个虽已然腾达却失去了理想,对话一来一回间,参看人生百般滋味;而《游园惊梦》里的钱夫人在戏曲和人生中的醉生梦死,在满满六页的戏曲描写中,钱夫人的戏与人生已经没有了边界。

但见众生相,六七十年代特定地理环境中的人物群像被刻画得尤为生动,更难能可贵的是没有情感的前设与价值观念的暗示,作者无意要宣传什么观念,也无意批驳何等黑暗,每个人物的人生轨迹仿佛只是借作者笔端流淌出来,在一呼一吸之间望闻问切,失意不丧志,绝境仍从容,这份凛然冷静的“在场”与旁观,乃是文章的气度与魅力。

军事冲突和政治冲突僵持对峙,文化冲突由于这些特殊主体的心理失衡而被激发。逼仄的生存空间、尴尬的国际地位、咫尺天涯的故土亲人……早已超脱了作品中的虚拟人物,甚至作者本人,他们是历史浪潮中沉浮的生命,历经磨难艰辛也愈发旺盛耀眼。“独在异乡为异客”他们也因此拥有着更敏感更执着的文化意识,更自觉更强烈也更根深蒂固文化情结。是传统文化,是民族根结,连结着每一个个体的骨血,牵引着寒夜里每一个难眠的孤独生命,成为光,成为不竭的涌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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