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 我们没必要对“真实自我”那么执着

每一年求职季,都是大型迷茫现场。

大学生们在学校里度过上课读书打游戏社交玩耍的几年后,突然面对一种剧烈的环境转换,他们也许尚未清晰的意识到职业选择的意义,却也在重复而艰难的挑选中感到迫在眉睫的疑问。

我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

我们总是习惯向内心追问,相信最了解自己的人是自己。我们90、00后们,生长在个人主义思想生机勃发的年代,坚定地相信着自我意识的权威。若是还稍有思辨倾向,那便容易成为“思考自我”的拥趸。

很多人相信,穷思极理地追索“自我”,能够渐渐解除面对世界的迷茫,在人生选择上可以自然获得答案,好像一旦找到“真实的自我”,世俗的一切心障就都迎刃而解了。

醒醒……哪有这么美好的事情,“追寻真实自我”这事儿,有坑……。

 

1追寻真实自我并非没有风险

首先当然得承认,“追求真实自我”绝不仅仅是这个时代年轻人的政治正确,而是切切实实给我们的人生带来红利的。

曾经听到过不少伙伴诉说自己的经历,他们可能遭遇了什么变故,又或者接触了陌生而新鲜的经验,感到生命中某种渴望开始苏醒,变得清晰。

他们也许达成了“自我认同”(Erikson,1950),笃定了生活方向,不再过分在意外界纷繁复杂的偏见,灵活地“做自己”。

又也许,他们能够寻回温尼科特所说的“真实自体”的状态,成为“就是我的那个人”(安妮•拉弗尔,2015)。能顺畅表达需求、欲望和理想,不再困顿于虚无感,让自己的生活充满意义。

要达到这样美好的状态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们当然能认识到这一点。为了追求内心的自由,我们愿意付出许多努力,一步步克服外界的阻碍。

不过,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也许会忽略,对“追寻真实自我”的“执着”,反而可能成为阻碍中最为隐蔽的一种。


相信很多人有过这样的体验:在快速的成长变化中,发现并不熟悉现在的自己。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究竟想要什么?对这些疑问的回答变幻不定,自己也陷在强烈的自我拉扯和质疑中:

社交时并不自在,以为独自一人应该更舒服;但长久无人交流,又莫名孤独难过。

在外开朗活泼,处事得体,转头却又心力交瘁,怀疑自己不过是个“外向孤独患者”。

因为太想要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所以我们选择不停地思考。然而许多相互矛盾的生活片段总对既定的结论进行反叛。我们越思考,越怀疑,越不停地否定自己。

思考本应促进成长,执着于思考却把我们陷在了否定性循环的笼子中,成为了一个“思想逃避者”。

我在读大学时,就是标准的“思想逃避者”。

除了阅读和思考,所有的社交和集体活动都是能推则推,不能推也是滥竽充数。

书籍带给我很精彩的思想生活,然而当需要面对世界,面对他人时,书籍成了我逃避的场所。任何不想去做的事情,都用“不如把时间用来看书”为借口逃避掉。

我对“自我”的兴趣大于整个世界,每当在书中获得共鸣,这种逃避就越发根深蒂固。

思考几乎是我能拓展认识的唯一手段,它最安全,最私密,不用承担一点儿现实的责任。

所以我沉溺在思考中,敏感地维持喜好,抗拒异己,以为慢慢了解了我的“真实自我”后,便能在以后的人生里一往无前。

结局当然是幻灭与破碎。

陌生的他人,陌生的世界,当我不得不与其进行接触时,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变得更从容。相反,世界轻而易举动摇了我的内在防御,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仿佛多年来的自我追问和探索,只是一种自欺欺人。

于是我明白,这种执着的“追寻”并不能帮我找到“真实自我”,亦不能令我的生命更加清晰。

2真实自我可能是个概念陷阱

很多时候,当我们提到“真实的自我”时,指认的似乎是心理世界中一个核心的部分。

在心理学中,也有许多学者持有相同的看法,他们认为“自我”是人格的核心,是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他自己的“本质”。(Frankfurt, 1988, 175-176)人似乎有一些深层次的特质是属于“自我”的,而一些浅层的的特质则不是“自我”的。(Federico & Alain, 2011,p. 61)

这种一元核心的自我论多被诟病的有:

1.特质的深浅层次无法区分,在某些情境中,曾经的浅层特质可能会成为极其重要的核心特质;

2.该理论中,“自我”只是一堆特质的集合,剥去所有特质的话,并没有自身的存在,根本无法得到理解。

“多元自我理论”(Hermans, 2002)似乎可以破解第一个问题:人们拥有多元的自我来应对多元的情境,它们相互协调构成自我这个完整的拼图,似乎只要一块块认识拼图,我就能找到“真实自我”了。

但这种解决并不彻底,以至于功亏一篑。

1、如果自我是多元的,那么它们需要相互协调;

2、如果多元自我需要相互协调,那似乎需要一个协调的原则或动力;

3、如果这个原则属于心理世界,它肯定是该世界最重要的构成部分之一;

4、它比其他拼图都更重要,那么它就是一个核心,这意味着多元性仍然奠基于一元性;

5、如果这个原则属于环境的复杂性,那多元自我就要依据外界情境而变,但没有两个瞬间的情境是完全相同的,也就是说,自我会变得无限多;

6、假设为了避免自我无限增殖,应该有一个原型统摄相似的无限个情境,这又将不得不求助于一种心理同一性,以使我们能找到情境间的相似性。

综上所述,多元自我理论因为需要多个自我相互协调,仍然在追求一种心理同一性,这导致“真实的自我”要么是这个并非“多元自我”的心理同一性,要么干脆被外界的复杂性所决定,拼图永远没有完整的一天,这个“真实自我”仿佛只是一个虚幻的东西。

难怪剥离特质后,“自我”无法受到理解,只因它是虚幻的吗?

心理学家中的奇葩,精神分析大师雅各·拉康恐怕会频频点头,他认为“自我”本来就是依据“他人”,在镜映活动中,通过想象关系构成的虚假主体意识。

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虽然仍会强调“实现自我”,但他认为“自我”是“过程性的意志”,像“真实自我”这种最终性的结果,其本身反而没有意义。

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名言“存在先于本质”似乎也在说,把“自我”当成一个人的本质,认为深处还藏着一个“真实的自我”是虚妄的,人只是存在着,选择着,于是才不断产生生存体验。

我们如此相信有一个真实的自我,多少是因为在生活与他人给予的浪涛前挣扎过、投入过、触动过,体验过一种不可作伪的存在感。但也只有抽身体验之外,进入理智的反思时,“真实的自我”才会像一个确实存在的东西那样,在思想里浮现出来。

从第一人称条跳跃进入第三人称,反思并非仅仅帮助我们认识“自我”,在那之前,它会先将主观的“经验自我”变形成客观的“对象自我”。

被我们的反思捕捉之前和之后,作为存在体验的“经验自我”和那个被审视的“对象自我”,恐怕不再是同一个东西。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真实的自我”不过是反思活动建构的幻象,而执着于通过思考来“追寻真实的自我”,其实只是自囚于幻象中。

我们需要和他人对话,以及在世界中行动。


3、“行之于途而应于心”,真实自我永远在路上

作为一个终极目标,“真实自我”可能是虚幻的,但在有血有肉的生活中,我们的成长却是绝对真实的。

在许知远制作的视频访谈节目《十三邀》第一季第十集,他邀请到了网传为“中国最接近哲学家称号”的学者陈嘉映老师。

在节目里,许知远自我剖析道:我有太多自我,妨碍了自己更充分地理解世界,自己不喜欢它们。

面对这个问题,陈嘉映眉头浅皱,有点儿犹豫地说道:“当一个现代人这样说的时候呢,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去问,你真的是不喜欢吗?……当我们说喜欢或不喜欢,在意或不在意的时候,都有可能不够真实。”

他举了一个“救助动物”的例子,来表达他的怀疑:


这段话相当于在向许知远发出疑问:“你会不会把反思自我当成了避难所,通过反思,反而把自己给放在了安稳而无进境的位置上呢?”

当我们执着于“追寻真实自我”时,习惯性的“反思自己”也许就是让我们屏蔽了其他一切问题的“流浪狗”。

然后,陈嘉映引用了鲁迅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话:


在上一小节的最后,我们曾提到了第一人称的经验自我,和第三人称虚幻的对象自我,如果我们曾一心追问的作为“对象”的“真实自我”是“真实下面的虚伪”,那这“虚伪下面的真实”就是我们的“经验自我”了。

但值得注意的是,“经验自我”这个名字或许仍然是个陷阱,它是第一人称的,这意味着我们没有符号能够指代它,因为一旦用符号进行理性思考,我们就总是处于第三人称视角。只有在主观的、不带反思的生活行动中,它才会出现,并且主宰我们的身体。

也就是说,所谓真实的自我,并非一个我们能够把它放在思想中观察、剖析的东西,而是当我们投入地生活,认真地行动时,自然发生在我们身上的。


“真实的自我”不是跑道上的终点线,而是流动不拘的。它不在我们臆望中理想的远方,而在于切实生活的当下。想要追寻真实的自我,首要任务并非追问,而是真诚地进入生活,进行体验,做出选择,承担责任

如果觉得人际交往痛苦,但长期独处又深感孤独,那就尝试在丰富的交往中,在对抗和了解这种痛苦中行动,继而形成思考,而非总是对着自己满是盲点的体验穷问猛思;

如果对亲密关系感到迷茫,进不敢,退不甘,那就咬牙彻底偏向其中一种,而非执迷于追问自己变来变去的所谓“本心”。搞得不进的不舍和不退的焦虑都占全了,还丢掉了一次让自己丰富经验,成熟个性的机会。

想写作的,无须只是埋首阅读,不如经历几次写出垃圾的羞耻;想创业的,也无须沉迷于了解自己是否适合,带着严谨的计划,和一定程度的自我认识、自我保护,放手去干一次才是正道。

毕竟,“自我”概念虽然虚幻,但是我们脚踏实地的生活足够真实。

所以,对于“追寻真实的自我”有所执念的话,我们应该继续去寻找。但不要以为它在远方,在未来,它就在永恒的当下。当我们勇敢行走在陌生的世界、与陌生的他人交往时,它总会出现,并一刻不停地变化成长。


最后附送艾佛列德.德索萨的一首小诗,“追寻真实的自我”,愿我们永远拥抱变化,永远在路上~

《去爱吧,像不曾受过伤一样》

去爱吧,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

唱歌吧,就像没有人聆听一样;

跳舞吧,就像没有人注视一样;

工作吧,就像不需要金钱一样;

生活吧,就像今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


参考文献:

安妮·拉弗尔, 百分百温尼科特 , 王剑译, 漓江出版社, 2015年11月第1版

Erikson, E. H. (1950). Growth and crises of the"healthy personality." In M. J. E. Senn (Ed.), Symposium on thehealthy personality (p. 91–146). Josiah Macy, Jr. Foundation.

Frankfurt, Harry. 1988. Identification andWholeheartedness. In TheImportanceof What We Care About: Philosophical Essays.Cambridge: 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

Lauria, Federico, and Alain Pé-Curto. 2011. Who Do

You Think You Are—The How-What Theory of Character and Personality. In Self‐Evaluation—Affective

and Social Grounds of Intentionality, ed. Anita Konzelmann Ziv,KeithLehrer, and Hans Bernhard Schmid. Dordrecht: Springer.

Hermans, H. J. M. (2002). The dialogical self as a

society of mind: introduction. Theory & Psychology, 12(2), 147-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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