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玖零贰

“已经两年了。”矿工斜着嘴道,“冰块不够用,我和那死八婆吵了几夜,偷偷把墙壁的冻土凿下来,铺满大棚,等那该死的甲烷挥发。”煤屑溅满了骨峋的颊部。

男人把刀用棉衣裹住,用力挥出,系在背部的绸绳,红得瘆人,锹摆在右胯。他提了提和关节较劲的马铃薯,腌萝卜,悄悄背上一麻袋冻土,隔着胶皮手套旋转金属把手,刚想借瘾发泄,但温度伴着步伐不允许他这么做。

男人常常视着一点的黑,哪怕四下光源夺目,眼白也总会被黑色的黏液涂满,失明。雪光投到男人的背心上,马其色合着蓝白,口袋搭配粗糙。从深井攀上地表,空气的流动让他感受到了阳光的冰凉。

男人仰望着积雪层漫过环政大厦,盖过浮轨桥,掐住转动的齿轮,候鸟偶尔掠过点一下钢厂的标徽,雪块便四散下落,直到下一次的填充,下一次的候鸟。低头看了眼缓慢爬行的时间,他被逼迫着跑向“红塔“附近的站点。

雪已没膝,在白皑中缓步,愈是用力,愈是不甘。鞋子的夹缝进了雪,盖在肤层久久不化,融了便在别处再结。男人运气好,赶在日落前爬上输路,裂谷一般的长道,厚雪如断层般高拱,默默钳住人们的脖子,聚拢于长道双侧,日落后便漫是头颅。

多年前的水道,何时成了囚路。

阳光恰好被雪层遮盖住,男人喘着大气,五指死死勾在临界网上,摆了摆腰,纵看的确在网上晃起了浪,惊醒了被灰黑丝绒大衣裹着的哨兵,枪口往天空摇了一摇,两位披覆大块护甲的糙汉开始推动转轴,铁网构成的门伴着飘落的大块雪片张开,又迅速关合。

“今这么早,来,是什么这么让你自信。”哨兵扣上大衣,枪托顶了顶男人的胸口,“别告诉我是骆驼香烟,或者什么占卜用的卦文书。”

“噢将军,这没什么,只是多了几磅的冻土,还有一把刀。”男人望着哨兵的额头,“不嫌弃兔子的话,也可以收下。”

哨兵心生愉悦,本该挥出的拳也藏在了口袋。男人抖了抖两脚,递给哨兵两支晒烟,转身赶向烟火处,时不时向后探的面庞消失在雪雾之中。

男人打了一个寒战,想起什么,扭向西南,顺着雪迹奔跑,麻袋一下下地撞击后背,在宽寥的街上格外响亮。步伐踩在双行线上,穿过电杆,穿过过往具有指挥意义的灯泡,摄像头唯有借着八个小时的阳光才能摆出唬人的架势。

路的尽头,铁门半掩着,红光交错着透出百叶窗,下垂的铁管中流露粗言泛滥。干涩的铜器挤出几滴音调,但足以温暖很多事物,比如每晚民窟成群仰望的人们。老人用肘部顶着针线装点的木制把手,托举红润的肥脸,边缘坑洼的铲和锹散落于木屋角落,十几个无法抛头露面的人列坐于墙根。

“时间还算早,可以带两拨人上去了。”浑厚的嗓门从骨躯中缓慢淌出,“睁眼吃力,闭眼埋弃。”老人的关节磕绊着作响。

四周的窗里投来钦慕的目光,但更多是渴望,风扬起薄面巾,盖住了一些人的睫毛,他们不想睁开一些东西。男人摔下麻袋,扩宽了开口。

“不到一个月,够全部人上去。”男人半阖着眼,毕竟他知道结果,“界外坍了四十三处矿口,十一处被雪堵死出口,其余的...”

“被那些错乱的自由焊死。”老人补充,“既然上帝丢给你一个狗洞,你爬就对了,管你往前爬还是向左爬,爬过了你就是人...”他干咳几声。

“没爬过你就是条狗。”

男人抿了上唇,硬须刺痛了感官。他常常想分针是连续着缓慢旋转好,还是生硬地一点一点扭动好,最后却只想看见秒针飞快与时针漫长,支起身子,他瞥了一眼窗外的人,径直走向门外。

雪下得更大了,红塔顶尖的芒光透着鹅毛浑雪,在渐渐昏黑的天空中泛着单调的光晕,照耀着男人脚踩的泥地。远处传来一阵骚动,红塔底部徐徐展开的大门,橙红色的雾气伴随浓郁的烤肉熏香,又有一批人获得去往红塔的资格,他们成群结队,走上连接着危楼,比民窟高出三四十米的高架桥。

尽头就是大门。

那个人们烧尽船票,探觅逢春,卖巧弄簧,攀附热风也向往的大门。

男人晃了晃脑,不再奢望什么,赶向另一处。女人端坐木椅,失去艳彩的花干被手摆弄着,至少在这个时候,比起许多,它在花瓶中还是有着无比的优越感,经管深蓝色的琥珀瓶透不出那假惺惺的滤境。

红白花蕊印缀成的桌布一角耷拉在女人的大腿上,一根结着霜的发缕垂于眉前,动也不动。她神似冰雕,干净的可怕,指纹在她的肌肤上脱落,行为在别人起点上突变,喜欢掐着两指比划着那些被卫兵驱赶的人群,明明都是落魄打扮,那天都会换上彼此都没见过的新衣,和花干一样。其次就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从酒馆蔓延至民窟西边的大马路,等待那阵喘息。

男人大声叫嚷着,女人淡淡地笑了笑,跳下梯子,伸出手,用手背抚去男人侧脸的冰渣。

“冷吧。”女人面无表情地咬着嘴唇。

“两只兔子。”男人微蹲着,揽住她的腰,五指像梳子般打理着软凉如流水的白发,两人相拥多时,不一会发都被融湿。

“走吧。”女人下巴贴着男人的肩,“屋子里暖。”

或许,真的太久没有接触暖的事物了,每一刻都昂贵。柴硬是被牵强地燃了起来,兔子睁着眼睛后仰在外焰尖上,火苗竭力顾动空气流动,但太沉了,也太高傲了。两人倚靠在桌前,虽然不约而同地发抖,但手总是紧握着,动也不动。

“下个礼拜,到我们了。”男人靠在女人的头顶上,“我们可以光着脚丫拉琴了。”

“现在也可以,那就是个骗局。”女人握得更紧,“骗走我们的一切。”

“我还可以唱歌。”女人抢着道,“可以在雪里打滚。”

“我...我们都认不清彼此。”男人道,“记得以前在湖蓝色的草原上,我扬起手臂,心跳随着那扑闪中的穗状星痕颤抖,死死的地抓住你右手,指尖指挥着星光,白霜款款飞散,像现在这样。”在火红光里,在黑夜中,两人的背影却成了唯一的黑暗。

“那年我们在黑得可怕的街上犹如野鬼,我支起手指,胸脯随着水泥的高度而发寒,握着被卑微浸泡的支票,向你求了婚。”男人斜斜地留下泪痕,“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不想离开,不想你远去。”女人道,“我们舞过夜昼,直到一次次白雪覆盖,笑着接吻,和蒸汽一样翻腾。”

“我们写起了诗。”女人用小指遮住男人眼睛,“还是捡起了哪个人灵魂的尸。”

“兔子焦了。”男人轻轻道。这是今晚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毕竟语言实在是多余。

初阳烘暖了房间,男人早早地出了门,他又给哨兵送了几只烟,走在大水道上被染红的厚雪上,千万脚印似海雾般浑浊,极地秃鹫斡旋上空,几滴暗稠的血滴在男人鼻上,他看了很久,生命迹象愈发渺远。

“我说,这还要多久才能够量,他娘的,怕是等我儿子死了也不够。”矿工拍打着黝黑的肌肉,“天天看着满天乱飞的纸条,吊着肥肉赶狗似的吊我们胃口,可不是么!最近又降低了下限,扩大人数,什么打算?”

“也没什么。”男人拼命找着冻土,“我差不多达标了。”

“唉呀呀!你悠着点吧,指标说改就改,认命吧!那老头我看也靠不住,虽然不久前也送上去了几批。”矿工放着嗓门道,“不过民窟里头倒是把他是作英雄。”

“我守他救助多次,一次搬运冻土中,昏死在输送站旁。”男人道,“濒死时,总能看见其他世界的事物,时间不过是变量罢了,在这个世界干涩而无味,那个世界,银水漫溢,构建了我受困的想象力所构建的. . .时间快得很。“

“啧啧啧,又来。”矿工摸着头发,“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弄够量先吧,去年一整年也没让一个人上去。”

男人没怎么搭理,和上次一样,第一个赶在落日前上了地表,独自一人,徙步归途。雪还没下,界内除了红塔,今天多了片窜天的黑烟与火光。像极了血影中的一颗朱砂痣

男人也意识到了什么,狂奔不已,踩着冰面,留下一个个窟窿。他撕开铁网门,还好门没锁。驻足于头顶贯横交错的交通网下,雨声淅沥,清寒透幕,唯有民窟叫喊,唯有西南响起不甘的喧闹。

“吊死他!”人们吼道,“这畜生,剪断那系在猫脸后的白绳!”

“没人能直视它,你有什么资格?”巫婆拿着火炬嚷嚷,“挖掘地底的敬畏和恐惧,窥视内心却空无一物。”

“大楼人人争而不求,巍耸至云,残黄弥漫。”老人咧开嘴咆哮,“闭眼光炫,白光四溢,眼珠摸索眼皮底线,找不到一处舒适,毕竟到处是黑暗,却又四处光明. . .睁开眼,净是黑,黑得可怕,掩过月光腐烂的味道,我实在厌倦了,故作深沉却简单的可怕,我该如何展露肌肉,如何展露. . .”

风管琴从教堂中喷薄而出,四柄钢叉从四个角度插入老人柔软的肚子,血怎么也流不干,老人用全身的气息到底是淡淡地淌出了一句话:

“红的时代!还是黑的本质!”

多么无力,多么让人们欢喜,终究是将殷红血管逼上谗言,将英雄于茫雪中抹去。圣女们齐声颂唱,贱民围着篝火雀跃起舞,男人在不语中昏厥于群人的宴席。

“醒了。”女人的白发在他额头盘起圈,“这么大了,还怕尖叫,还怕叫喊。”

“怎么回事?”男人被捂在肚子里。

“那老头,不是收纳贫人么,一个大棚躺着几千号人,他还负责处理红塔的人流登记,组织数不清的凿井运动,甚至离谱地拉动了两个毫无瓜葛的群体的经济。”女人第一次讲这么多话,只是为了不让男人提问,“可那千人,被发现被掺了二甲基汞,尸体被运走,而不是人走,装在那些轮子比人还高的车子里,大摇大摆地进入那些人的梦想乡。”

“他靠卖尸体赚钱。”

女人蜷缩起来,拢住男人的头。

男人乍醒,握住女人的手臂,直往外奔跑,白裙和雪混在一起,雪花如碎纸,拍打在两个人的面庞,长发像马尾一般滞留腾空,奔影如大提琴般极具糙粒质感,穿过寂静。他们离红塔越来越近,站在一公里外,它依旧耀眼且遥远。

“有多难。”男人合上眼,血腥味从喉咙翻涌至腔。

女人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活动范围和事项,只有木屋和等待,显得气喘吁吁,“回家吧,你太累了。”

路灯一排排地亮起,两人第一次走在马路上,迈着同样的步伐,实现了同一件事。

“这里是2046?”卫兵砸着门,“该你们了,把你们要带走的东西清理好,十分钟门外跟着人群走。”

今天是男人和女人上红塔的日子,男人把镐子丢在那个十五年不见阳光的矿井,女人则挽住她唯一能交换的一切,那只手臂。

人们如恶龙般,由长条状盘曲为一团,神采奕奕地挤上了高架桥,女人也看见了许多花衣裳,和自己身上的的白裙,对视着男人,说话已是奢侈。男人把谱子朝女人扬了扬,女人深吸一口气,拽着男人穿过人海,他们跑着跨过桥下的啜泣,吻合的指纹攀谈着美好,颂诗还是舞蹈,这是无忧的一段路,这是长鸣的尾音,是阻隔猥陋寒风的伞具。

这是两个人在奔跑。

在那扇大门下,他们显得格格不入,伟岸的建筑终于朝人们开启,无底欲望得到了满足,由内向外渗透的壳模填充完毕。

“您的房卡,先生,女士。”掌柜面带笑容,“房号18359请于左侧轮梯直上,欢迎红塔,家具会于下午两点重新布置。”

男人隔着窗子望着万丈莽原,背负上时间和石矿的痛苦,转身望着妻子锁上门,朝他跑来,男人终于用眼泪打湿了鬈发而不是冰雪,女人终于感受到了心脏的起伏,她们歌呕生活,情歌在刹那放大,寒霜多么可爱。

“来吧。”男人说。

两个人提起琴,彼此的眼眸中雕刻着最质朴的和弦,镶嵌最美的旋律,合奏响起,无畏地磨除一切记忆,音阶渐渐高涨,攀比南飞的鸿雁,滚烫的焚热从底部窜起,融化诗篇。

雪化水,血化水,化雪,化雪花,飘散在红塔底部。

红塔的门又一次展开,新一批人陆陆续续进入,“您好,您的房号是18359,请于左...”掌柜笑着说,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进入。

“唉,快走吧,今天要提早十分钟开启。”掌柜在休息的间隙朝卫兵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维修,内机要提前十个小时预热,还要联系工部,准备建新的楼层,还有杂七杂八的家具,搞得真的似的。”

“唉,赶快的吧,等会就要被烧的连灰也不剩。”卫兵笑着跑向后门,“唉!那边新来的,把大门四个闸门关了,不懂规矩么?每进来一批人,就要起一次火,说了多少次?”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起火,是要帮新客热热环境子么?”新兵连忙转动阀门。

“这还不明白,上层要吃肉,要补给,这年代,难道你去给他们天天打兔子不成?赶快的,金酒坊等你。”卫兵拍拍他肩膀。

新兵站了很久,也跟着跑了出去。

客房内,一户新人看见窗上刻着乐谱,和窗外的候鸟,掠过钢厂的徽标,雪块四散开来,水道上也挤满了人,两人互视着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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