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山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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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已极斜,一条黄泥小道曲曲折折地蔓延远去,没入天涯。道旁时或横出一兀岩石,时或停着一段粗枝,像一条在风中飞舞又残破不堪的旧衣带。

一侧是溪,碎石堆积或突然拐角的急流处闪着亮光,浅浅的窄溪波光粼粼。一侧是山,山低矮却连绵不绝,树木丛生茂密。此时正值倦鸟归巢,满山鸣啾啾的,有的清丽,有的尖锐,有的粗哑,有的阴邪可怖。其间还夹杂着一两声猴叫,直刺人心。

一匹白马,拉着一辆小小的马车,不紧不慢地驶着。夕阳越来越低,马车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越来越长。车轮在湿地上印出深深的车辙,从无尽的远方而来,沿着无止的小道而去。小溪流不尽,群山亘不绝。有山,有水,有树,有草,有鸟,有人。

没有炊烟,没有人家。

2……

赶车的是一个一身白衣的俊朗青年人,皂靴束发,衣服和头发已经沾了许多尘土。但他身子挺直,面容平和,嘴角微微上扬,全然看不出一丝无长途跋涉的疲劳和焦躁,反而透露着一股淡然闲适。

一个小脑袋破开布帘,从车厢里钻出来。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月光下的春池一样明亮。她从后面盯着那个青年,一脸仰慕依恋。

“没想到大人的驾车技术这么好,这条路泥泞曲折,也能把车驾得如此平稳。”

“我爹娘在我年幼时早早仙去,从小便帮着村里的人干活换碗饭吃,驾牛车驾驴车的粗活自然不在话下。没想到为官多年,居然在此时派上用场。”

“哼!那个天杀的老狗!身为丞相,居然这么阴险狡诈,这么陷害你。”

“绛雪,莫无礼。王丞相这些年来多行仁政,为民做了许多天大的好事,是位难得的好官。这次也是我不知好歹,才会担得如此重任。”

“我只是为公子你鸣不平!想当初你在楚阳城,宽税赋,开荒林,驱猛兽,浚溪渠,修礼乐,一座民饥府虚的破城,居然让你在三年内建成一座物阜民丰的大城,上交的税赋也变成了江南六行省之最。然后现在居然还被这么陷害!”

赶车公子黄子虚自幼聪颖,年仅十八便中进士,随后任楚阳县官。为官三年,楚阳百废一新,立刻被拔擢到京都,准备授予要职。

当朝宰相王元修爱其才,意图将他收为自己党羽,于是打算将自己的九女许配给黄子虚。和想象中的受宠若惊,感恩戴德不同,黄子虚居然婉拒了王元修。怀恨在心的王元修便上奏天子,建议将黄子虚纳入礼部,并借人才遗落之名,让黄子虚去挖掘未能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良才,限期一个月。天子颔首,黄子虚无奈只能接旨。

“当今天子圣明,良才尽出,哪能找得到什么遗落人才。给个难于登天的差事就算了,还给了那么少的盘缠。大人你两袖清风,为官清廉,在楚阳县三年别说有什么积蓄了,还经常散财济贫,这次出京,除了部里给的那点银两,已是身无长物,连车夫都雇不起!现在月已过半,别说人才了,稍微有点才识的都寻不到,全是沽名钓誉之辈,到时无法交差,定要被那老狗借机问罪!”

“大人你也是的!饷银本来就不多,你还去醉仙楼买了这两罐陈年竹叶青,是要去帮天子寻酒鬼吗?”

绛雪狠狠地说道:“哼!那条老狗!不就只看重了大人你的文采,想把你收去当幕府墨客吗?大人你心怀天下,正要大展宏图,勤政为民,自然不会贪图一时的荣华富贵就苟且一生的……”

黄子虚浅笑盈盈,并不搭话。绛雪独自骂了一阵,终觉无聊,话题便一转问道:“大人,天就要黑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山野岭的,半夜怎么安歇?别被大虫叼了去!你说的家乡还没到吗?”

3……

直直的路突然一折,缩成一条更小的路伸入山间密林,前方横亘着一条无尽的大河,小溪汩汩流入。夕阳已有一大半沉入河中。

沿着羊肠小道继续前行,黄子虚轻勒驷马,放缓车速,在林中九曲八弯,又驶了一程。路忽然开阔,马车到了一片村落前。各家炊烟袅袅,顽童都已归家,偶尔一声鸡鸣犬吠,村子在落日下覆着一袭火红的黄,说不出的宁静祥和。

村子周围用一些粗矮不一的木栏杆围着,早已残断不堪,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修葺了。村口插着一块木牌,上书藏山日三个大字。

“藏山日?大人这是你家乡的村名吗?好有雅致,又好有豪情哦。”

“然。这是当时一位流落到我们村的老先生起的,他说这里虽然静僻,却有山依日归之势,必定人杰地灵,藏尽天下,故而取名藏山日。老先生讳姓墨,四十年前他不知道什么原因躲到了我们村,是躲避仇杀,还是在流放的途中逃跑,没人知道。但那位老先生满腹文墨,通晓经纶,而我们村当时一个识字的都没有,便欣然接纳了墨老。墨老后来便在我们村当起了教书先生,我便是他其中一个不成器的学生。可惜,先生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也仙去了……”黄子虚望着那块木牌,慢慢地叙说,眼神越来越低沉飘忽,人已沉浸到过去的一些勿忘里。

“大人你谦虚了!就你还算不成器啊?你们村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进士吧?你要是不成器,那其他人得是不成人了。”

“呵呵,我还真没谦虚。今天回乡,我是来找一位位同窗。这位同窗,是我的结拜兄弟,才学情怀十倍于我。要是能把他请出山,那这份差事也就可以完美交代了。只可惜他为人淡薄名利,不知道请不请得动。”

“既然是大人你的结义兄弟,那这次大人你遇到了此等大事,他是一定会出山相助的!大人你怎么不早说你还有一个这么超群的兄弟嘛,害得绛雪白白为你担心了一路!”绛雪堵着可爱的小嘴,娇嗔道。

黄子虚微微一笑,打马前行。但他没有驶进村门,反是绕着村周围的栏杆慢慢地走,再一次驶向深山。

“大人,不是要去找你的结义兄弟吗?怎么不进村子呀?”

“原因有三。此次我回乡只为寻我那位兄弟,如果惊动乡亲们,必定要盛情款待我,劳师动众,于心有愧,此其一。乡亲们盛情难却,少不得要盘恒数日,我们时日无多,实在不敢耽搁片刻,此其二。我那兄弟就住在村后的山脚处,走这条路也能偷偷到他家,此其三。”

4……

“马蹄声杂而不整,但落地有金石之声。马鸣声桀骜不训,其中又有不甘。这分明是一匹千里马,为何用来拉车,做那蹇驴劣马之事?不嫌大材小用了?”

黄子虚一车刚驶到一山坡处,便见一人曲肱为枕,头发披散,衣襟不系,当风躺在半山坡。他未见来人,便先开口询问。

“陈兄,多年未见,别来无恙!”黄子虚刚看到那人,直接跳下马车,一阵小跑到他身旁。山路崎岖,黄子虚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那人身上。

“原来是狸奴啊!”陈无恙抬起头,脸色平淡道,“怎么回来了?从你衣锦还乡到今日,三年未见了吧。”

“你结拜兄弟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了!这次是来找你帮忙的!”绛雪也跑了过来。

“这位是?嫂夫人?”

“不是!”绛雪的小脸瞬间红了,“绛雪只是大人的婢女。”

“陈兄,实不相瞒,事情是这样的……”黄子虚到陈无恙身边躺下,慢慢地述说。

“哦,实在抱歉啊狸奴,在下才疏学浅,爱莫能助了,你另请高明吧。”陈无恙淡淡说道,“其实你干嘛把虚名看得那么重啊,辞了官回乡种田自食其力,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不好吗……”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绛雪气得满脸通红,上前指着陈无恙骂道,“大人是你的结拜兄弟,现在遇到大事了,你居然不帮忙?还说风凉话?你这种心无大志的小人,怎么懂得大人为天下为黎民的一份苦心!大人怎么会有你这种结义兄弟……”

“算了绛雪,陈兄自有自己的想法,不必强求于他。你去把车里的那两罐竹叶青拿来,和陈兄阔别多年了,我今晚要和他一醉方休!”

“大人,你……”

“好了快去吧,不必多言。”

绛雪狠狠地盯着陈无恙,咬牙切齿地握紧了小拳头。终究是用力地跺了跺脚,转身向马车走去。

……

“陈兄,这句诗你帮我琢磨琢磨。”黄子虚突然念道,“空山月初吐,下句接什么好?我推敲好几次了,每次要想出来的时候就有突发的公务,惭愧惭愧,直至今日还没想出。”黄子虚给自己和陈无恙又倒了一杯酒。

“这些年我鬻墨为生,不白白为人写诗。一句诗,纹银五两。”

“哈哈,好!”黄子虚立刻摸出了五两碎银。

“空山月初吐,落叶人不知。”

“好!好一句落叶人不知!当浮一大白!哈哈哈!”黄子虚猛的把一杯酒灌了下去,又倒了一杯,“我也想到了,空山月初吐,万户庭生辉!哈哈哈,好诗好诗!当浮一大杯……”黄子虚一下下地拍着自己的大腿,一句句地唱起诗来。

绛雪从未见过如此放纵的黄子虚,呆呆地坐在原地。在她心中,黄子虚就是一个谦谦君子,温柔宽厚,做事极有节制,哪会像今晚这般,纵情高歌,痛饮美酒。

可能只有这片小村庄,这么宁静又无拘无束的地方,大人才能敞开心扉,寄情造物吧。不过这样的大人豪气万丈,也是极其有魅力的呢。绛雪脸又红了,连忙埋进两膝之中。

夜色深沉,谁又看得到?夜色醉人,谁又去留意?

5……

天蒙蒙亮,初阳隔着山隔着雾,不明不暗。一只鸡打鸣,紧跟着所有鸡都叫了,狗也叫了起来。山岚浓厚,偶尔有一二树枝斜出,划过马车,露水晶莹,微风吹过,是把昨晚留住的山雨。像新妇不忍良人离去而攀住的手,倾出的泪。

山鸟飞鸣,黄子虚一手抱着头,一手抓着缰绳,慢慢地赶着车。“头痛欲裂,头痛欲裂……”

“不会喝酒还喝得那么快,你们两人就喝了半罐吧?然后便醉倒了。”绛雪再后面轻轻地帮黄子虚揉着太阳穴,一边轻轻地埋怨他。

“大人,这条路是去哪的?怎么那么宽阔啊?”绛雪忽然抬头问。

“哦这是我们村后绕山而出的路,是去江荆城的。我们来路是北下的路,那路行客稀少,故而狭长。这条路是西去的路,前面便是官道,故而广阔。我听闻江荆城有一位卖扎纸马的老先生,诗赋过人,我准备去看看如何,能不能把他老人家带入俗世。”

马车突然驶进一条大道,早早便望见几辆满载柴薪的驴车。道上被早露浸湿,马蹄踏过沉淀的尘土,沙沙作响。

“都怪你那个什么结义兄弟!哼!一点都不讲仁义道德!要是他肯出山,我们早就踏上官道回京了!”绛雪愤愤不平,“而且那人居然还因为一句诗向我们讨了五两银子!大人,我们盘缠快没了,你怎么可以就这么给他……”

“罢了罢了,陈兄此行必有因,绛雪你就不必置气了。”

“大人!你还替他开脱,你……”绛雪气得不行,方欲发作。

“他是我陈大哥,仅此足矣,我信他。”黄子虚淡然一笑。

绛雪浑身发抖,终于垂头丧气。突然又指向路边,略带惊奇地问道:“咦大人你看,道旁怎么站着一个人啊?背着行李,还拿着一卷书在读?好奇怪啊,不在家里念书,怎么站到大道旁念了。”

“吁……”黄子虚在那人身边止住车,仔细一看,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方方的脸,浓眉大眼,正握着一卷《论语》在读诵。

“少年郎,你在干嘛呀?”绛雪忍不住问道。

“等人。”少年头也不抬,继续盯着书。

“等谁呀?”

“不知道。”

“你要去哪里呀?”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干嘛站在这里。”

“先生叫我来的。”

“少年郎,你为何还在阅经?”黄子虚也开口问道。

“不敢一刻而忘圣人训。”

“学了圣人训意欲为何?”

“为黎民苍生,为家国社稷,为先圣绝学。”

“少年郎,上车吧,我知道你要去哪。”黄子虚突然笑了。

少年一动不动,突然说道:“公子,我来赶车。”

绛雪脸红了,也连忙在车厢里叫道:“大人你进来,他……他在外面赶车便好……”

“哦……哦……”黄子虚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往车厢里钻。

6……

陈无恙伸展了身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黄子虚和他的马车已离去多时。

他看着地上的五两碎银,连忙捡起收入衣内,然后慢悠悠地向村里的祠堂走去。

人未进门,已传来一阵朗朗的童声:“风乎舞雩,咏而归……”

门口,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孩童,好像在等待着。看到陈无恙,连忙迎了上来。

“先生,我家狗儿今年五岁了,我想请您收他为学生,跟您学点书,将来看能不能种个状元什么的……”

“那就进去一起受业吧。”陈无恙点头应允。

“可是去年收成不好,学费能不能拖欠则个……”妇人有点不好意思。

“不行!”陈无恙断然拒绝,“今晚就把一粒黍送我住处,不然我可不教。”

“谢谢,谢谢先生!狗儿,还不快说谢谢先生!”

“谢……谢谢先生……”狗儿怯生生地跟着说道。他并不知晓,为啥要谢陈无恙。

“五嫂,且止步。”陈无恙突然把五两碎银掏了出来,“五哥卧病已多年,你家向来生活拮据,这三两银子你给狗儿裁点新衣。还有,这三两银子,劳烦你拿给陈二婆,和她说,我早学毕便去帮她砍柴。”

7……

“四姐姐,没见到虎子今日上山砍柴啊。是染病了吗?”

“不是不是。昨夜陈先生突然来拍我家门,叮嘱虎子说今日寅时便要收好行李,去后山官道二里处静候,说有一场大机缘要送给他。”

“若是陈先生的话,那必定不假。四姐姐,可要恭喜了。虎子的才学陈先生向来嘉奖有加,只可惜你家向无长物,虎子考中秀才后再无余资外出赶考。今日若有机缘,只怕要飞黄腾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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