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小的庭院里,葳蕤的榕树撑起了一处盛夏荫凉。午饭过后,阿婆常常带着小孙女来院子里纳凉。
树上聒噪的蝉鸣不已,阿婆却没心思理会。只是同往常一样,舒舒然地躺在古藤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把蒲葵扇轻轻地扇凉。摇椅旁边放的,是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加了锁。阿婆也常常带着它,旁人问起,阿婆只说是些以前的东西。
小孙女一早便觉得好奇,眼睛亮亮的,“阿嬷,这里装的是什么?”
阿婆盯着木盒看了许久,又细细地抚着它。眉眼纵是爬满了岁月的皱纹,却难得的满是笑意。她放下蒲葵扇,“这盒子里装的啊,是阿嬷觉得十分珍贵的东西。”
小孙女眼睛圆溜溜的,摇摇头。
阿婆拍拍她的头,笑着说,“那阿嬷给小乖囡讲讲这小盒子?”
知了依旧肆意地卖弄声色,温热的夏风令人产生倦意。小孙女点点头,精气神十足,满怀期待着听阿婆要讲的故事。
2.
木盒里装的不是什么奇世珍宝——一叠家书,一封情书,信纸泛黄,字迹工整清晰,看得出来信者都是同一个人。
阿婆重新拿起那把蒲葵扇,给小孙女慢慢地扇着凉,“你阿公喜欢念书,字也写得漂亮,阿嬷珍贵的,也不过这一叠纸,还都是些已经破旧不堪的信纸。”
“那时生活困苦哩,吃穿都是问题。但你阿公也不知道哪来兴致,有时候活干完了,他就写写信,说说屋里长短的。明明就住着同一屋檐,写完就说是寄给我,我就收了这样一叠家书。过去的生活苦哩,却也值得想。我便常常想起,也就常常地翻来看,一来二去地翻看,也就旧了,但却没有新的了。”
阿婆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明显地降了下去,眼里是不见底的黯然,蒲葵扇也停止了扇动。不一会儿,小孙女才摇摇阿婆的手,“阿嬷,那封情书呢?”
“情书……哎哟,还有这个呢!”阿婆又笑,像被小孙女点醒了什么,眼底的阴霾才像雨过一般扫了去。
“那封是更久更久前的啦。”
“与其说的是情书,不如说就是封结婚申请书。虽瞅不见些腻腻歪歪的词,阿嬷也是知足的。老头子要是还在呢,小乖囡我们就让他给阿嬷再写一封,你看好不好。”在讲这封书信时的阿婆像极了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眉间笑意盎然。
“可惜它也是常被我翻来看,这不,旧了旧了,却也没新的了。”
在他们的年代里,书信往往最能表情达意。他们不谈喜欢,不说爱,只话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
这就是他们的全部。
3.
大概是前些日子,小孙女将阿婆的小木盒从房间里拿了出去,左整整右弄弄,想探个究竟。阿婆散步回来,瞧不见小木盒,心里焦急万分,把柜子都翻了个底朝天,不断念叨着,“要找得见啊找得见才好。”
幸亏小孙女带着木盒子从庭院里回来,阿婆才停下继续翻箱倒柜的功夫,不然家里早已是一片狼籍。
或许是盛夏的睡意浓厚,讲完故事的阿婆也疲倦起来,眼角笑意不再,倒是眼泪,不知什么时候竟留在了她的眼里。夏风缓缓吹过,蝉鸣依旧不已,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了斑驳的影子,蒲葵扇啊慢慢地扇着,小孙女探到了究竟,早在徐徐的风里枕着故事睡着了。
“人世间最深重的怀念和不舍,大约就是你不在了,没关系,我会变成你,带着你。从此岁月不扰,千山共路,万水同舟。”
而说到底,阿婆加锁的木盒里,安放的不过是她的生活,她的深重怀念与万千不舍。
4.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有段话,他说:“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人生有一些值得无尽回味的甘甜,也有一些“旧了,却没有新的了”的遗憾。有些记忆可以拿来诉说,而有些,却只适合加锁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窗间过马,那些被加锁的书信,其实是被拿来珍重对待的细腻光阴。
温柔的夏风拂过,枝叶的罅隙里斜斜地透着记忆,落满一地未知名的思念。这个午后,阿婆和小孙女都做了个好梦。
写于2017/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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