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饭和肉包子盗窃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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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中在黄石二十一中就读。它的前身是冶钢一中。位于马家嘴车站不远处。
距离学校不远有一座天主教堂,半人高的十字架耸立在哥特式五边形的顶端,非常显眼。几年前我骑车去西塞山江堤看桑林,经过母校时停下,想进去看看。学校大门紧闭,只在上学,放学,或者车辆进出时敞开。大门右下角切出一道小门,供人平时来往。门旁有一间门卫室,穿制服的门卫不让闲杂人等通过。校门两侧挂了牌,写着“家长学校”之类的黑色仿宋体。我不是家长,当然进不了学校,只在大门外感慨了一番。我很羡慕现在这些师弟师妹们——我们那时常常被校外的二流子骚扰。
学校由3幢主楼构成。进校门后是一条又长又宽的大坡,倾角约30度,贯穿学校中轴线。上坡后左边是教学楼。教学楼再左边是行政楼。2幢楼之间有几棵大松树。有一棵松树贴着教学楼太近,晒不到阳光,所以歪着长,就像一个瘦高个侧着身子伸出脑袋来望天。顺着上坡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坡道结束,是一块好不容易才腾出来的平地,左边是教学楼办公室区(与主楼连在一起),右边是篮球场。篮球场再向右走一段是实验楼,几年前一个年轻的实验员把废弃的实验材料丢在不远处的路边,其中包括少量的钠。第二天一场大雪把它覆盖了,清洁工铲雪的时候,藏在雪下的钠与化掉的雪水发生剧烈反应,突然爆炸。清洁工的脸就这样因为实验员的蠢行而毁容。
回到坡道前的那块平地,再往前是一条长且陡峭的阶梯,它陡得不合理,而且还高,假如有人从上面失足滚下来,非死即残。好在我从未听说过有人摔下来过——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爬完阶梯视野忽然开阔,呈现眼前的是主操场。操场由400米跑道和足球场组成,另外还有简易的水泥看台,国旗台。跑道上铺着碎煤渣,比塑胶跑道阻力大许多,不容易跑出好成绩。跑道怀抱中的足球场没有草皮,只是夯实的黄土。偶有几撮野草从球场边缘的土中冒出,装饰着贫瘠的操场,娇弱的身子不再敢向凶残的球场迈去半步。我们当年在这里举办运动会和足球赛。体育课中大家练习铅球,引体向上(另有几根高低杠竖在不起眼的一隅),此外,立定跳远在下面的篮球场,大家为了中考的30分体育成绩而锻炼体魄——1分压死几千人,可不能倒在体育三项上。主操场不远处还有两个砖砌的水泥乒乓球台。我在这里练就了接打各种轨迹诡异的不是旋球的旋球(除了户外的风,还有台面上细小的煤渣)。乒乓球台前面50米就是锅炉房,生产蒸汽和开水的地方。锅炉房是半开放式的。锅炉和蒸箱在里面,不必受日晒雨淋。外面一片只剩下断壁颓垣,残破不堪。仿佛不久前历经了战火。部分墙面已剥落,裸露出红色的砖块。煤堆在外面的墙边,被雨水洗得乌黑油亮。水池的一半也暴露在外,池壁的砖缝间有绿油油的小草冒出,这里虽然没有沃土,却有喝不尽的水。水池里伸出5个水龙头,两个在里间,三个在外(一旦雨下的大了,这三个就没法用)。锅炉房的浓浓蒸汽散发出来,带着一股锈损的铁腥味。小小的锅炉房已经显现出正在远去的旧工业时代的颓败景象。我的同学梅特回忆起那个锅炉房时用到的一个词是“恐怖”。
本校就读的学生主要来自三条街道:黄思湾,工人村,马家嘴。除了马家嘴的学生,其他两地的学生距离学校有一站或两站路程。为图方便,他们之中许多人会带午餐便当去学校。早上提两个金属饭盒上学,一个装米,一个装菜。上早自习前先去锅炉房把饭盒放进蒸箱,中午放学后取出蒸熟的盒饭作午餐。我住黄思湾,是这群学生中的一个。
早上我骑车来到学校,把自行车锁进教学楼和行政楼之间的车棚里。先去教室放好书包,然后提着饭盒去锅炉房。先到的学生已经在水池里洗米,水池中流淌着乳白色的水。我把饭盒里的米淘洗干净,加入适量水,然后把两个饭盒一起放进蒸箱。蒸箱是一个方方正正的丑陋大铁箱,里面被铁栏隔成一排排。有的人喜欢把饭盒塞到顶里面——可能是为了防“盒饭大盗”。放好饭盒后,我赶紧回教室,准备早自习。我是英语课代表,带领全班同学早读,所以一定不能迟到。我翻开一篇课文,字正腔圆,声音脆亮地念道:“Is everyone here today?”
我的初中成绩浮动在第一和第二梯队之间,但是在我们班却能排前三。我们班是全校最调皮的一个,班上有好几个同学和马家嘴这片的二流子认识,一只脚已经迈入江湖。因此校外的二流子对我们班格外照顾,从不来我们班收保护费。这是身处这个班所能获得的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沾了“坏”学生的光。校外的几个二流子中,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叫“袁权”,后来我知道有一个明星叫做袁泉,每看到她,我就想起他。袁权长得很怕人,一脸弹坑,瞪眼时两颗滚圆的珠子拼命想从眼眶中挣脱而出,表现随时会蹦落的势态,很有恫吓力。他的左手臂上用烟头烫了一个北斗七星阵,至今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是为了吓人,他的两颗眼睛珠子已经够用了。袁权时不时来我们学校收保护费,他会提前一两天告知某个学生:“明天给老子带两块钱来听到冇?”。一般不会有人敢和袁权对抗——不怕被二流子揍,就怕被二流子惦记,毕竟,学生的任务是学习。回想起来,我们那时真的很懦弱。来学校找学生收一块两块保护费的二流子必定是无能鼠辈。如果我们团结起来,袁权怎么敢这样猖狂?教室里总会有一些垮掉的桌椅板凳,和它们的腿一起堆在角落,像战场后方的尸体堆。每个人操一条腿,一拥而上,二流子还敢来吗?我记得一句话:“如果天使像黑手党一样团结,魔鬼将永远没有机会。”
有一天上午上学,我在车棚锁车时碰见了袁权。他让我把自行车给他玩。我知道,给了他未必拿得回,所以合理地拒绝了他的请求:“不。”然后他拉着我的车尾,我抓紧龙头——我们尴尬地僵在那儿。尴尬的是他,我更多是害怕。最后旁边有位老人家过来劝,他松手后不忘朝我背上的书包补了一脚,恶狠狠地威胁我,“放学给老子等着”。我们班的老大叫张臣,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他听完后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的。我永远都忘不了他脸上的那种让人心安的悠然神情。后来我在很多黑帮电影里的老大脸上都看见了那种神情,意思是:“放心,我罩着你。”放学后张臣带我一起走。袁权那个痞子还真来学校找我,不上学,不上班的人真的很闲。我们往坡下走。袁权从坡下向上迎来。他看张臣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那可怕的眼珠子里吝啬地挤出最后一点点残存的友善。他们彼此笑笑点头,就这样擦肩而过。出大门后张臣点着一根烟歪着肩膀晃着脑袋回家了。我再转身回去取饭盒。
我们这个“臭名昭著”的6班还发生了很多故事,但从来不包括二流子的骚扰,也不存在别班的刺头来我们班找事儿。
上午放学后,同学们从各个教室鱼贯而出,奔向锅炉房。饭盒放在外面的学生最先取走饭盒,最后的是放学后被“请喝茶”的学生。那时蒸箱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三两个,而且自己的不一定在其中——可能盒饭已被“盒饭大盗”光顾,连盒带饭不知去向。于是他们只能去校外买炒粉,解决午餐的难题。“盒饭大盗”对食物有比较高的讲究。他从来不会光顾穷人家孩子的盒饭,对那些多肉的盒饭往往青睐有加。
吃完饭后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两个小时,这段时间可以睡一个饱满的午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带便当去学校。即便午觉只能趴在桌子上睡,也比那些回家吃午饭的学生方便的多。除了午睡,我还要做一些作业。其他的时间,我会和其他同学打乒乓球,篮球,或者看闲书,那时我喜欢看《科幻世界》,《灌篮高手》。可是我却不记得还做过什么其它事情。三年里那么多个中午,我已不记得自己具体做过什么。这些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造就了现在的我。现在的我回头看那时的自己,却已经看不清楚。我只觉得伤感,仿佛自己的青春被别人偷去了。
我努力回忆,终于找到了点什么——“肉包子盗窃案”。距离实验楼不远处有一个小饭堂,它专为校职工建造,提供早餐。有一天中午吃完午饭,我和梅特在篮球场打球。虽然风很大,球常常投歪,我们还是玩得不亦乐乎,浑身大汗。当时,我的一个樱木花道式投篮失手,球抛出了球场,又被风吹远。我跟着球追,到了饭堂。饭堂已经没有人了,我好奇地进去看了看,只见一片狼藉。餐桌上,地上,都是肉包子——没有肉只有包。我赶紧把梅特喊了过来,他看见此情景也吓了一跳。两个蒸笼盖子掀到一边。蒸笼里仅残存两三个幸运儿。如果把包子想象成人,眼前的景象真是惨绝人寰,这些包子仿佛被野兽扫荡过,内脏全被掏空,只剩下一具具“躯壳”……我是抵达惨剧现场的第一人,不清楚后来这件事怎么收尾的。我将这个“肉包子大盗”和“盒饭大盗”联系起来,认为它们应该并案处理。肉包子盗窃案发生以后,我们的盒饭被偷的情况也基本杜绝。我甚至猜想后来饭盒被偷只发生在学生之间:或者无意拿错,或者有意拿错。自“肉包子惨案”后学校一定加强了监管力度,从前学生盒饭被盗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直到校教职工的肉包子被糟蹋。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我依然相信袁权就是那个“肉包子大盗”,同时也是“盒饭大盗”。人活到这种境地,真的没什么意思,连乞丐都不如。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在蹲号子。
现在二十一中的学生一定无法想象,他们所在的学校曾经有过一件“肉包子盗窃案”,而且是只偷肉不偷包。他们不再受到二流子骚扰。另外,这些学生甚至可能再也没有带便当的习惯了。
我们班因为“江湖中人”太多,初三时被拆分,塞进其它个班级“改造”,同时组建了一个新的六班,也就是快班。我成了唯一一个六班出身,六班毕业的学生,做到了从一而终。我不记得张臣被分去了哪个班,虽然说我们班级内也会出现霸凌现象,但是决不允许外人霸凌我们班。我曾对班上的“坏”同学心生反感,有一种“好”学生的优越感。可是现在我非常怀疑当年那种优越感的正当性,平心而论,那几个“坏”学生对我还不错,从不为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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