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叫王娅的女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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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到去菊香园的日子，王娅都跟大梁说蹭饭去喽，大梁也不深究到底什么人总愿意这么不求回报的请他老婆吃饭，反正有饭蹭总是好的。菊香园的男人大多是资源和金钱都有限的，不然也不会到街心公园找老婆。因此花出去的钱不能仅限于聊天，要有投资回报，或许干点别的也正中王娅下怀，反正一来二去王娅就有情况了。王娅本想做些感情上的拾遗补缺，并没想城头易帜，因为如果离婚就得分割她和大梁这唯一住房，他俩谁也没有能力补偿对方一半房钱或再买一套房，离婚因为涉及到这个处于市中心的昂贵房产，变得比拆迁之前还困难，离婚的念头也只能压在舌头根子底下，说不出口了。所以当王娅跟一个男人耍够了，是想甩脱这段关系的，不料那位不想撒手了，执意要把王娅的婚姻搅散了，直接把骚扰电话打到家里跟大梁正面交底。王娅也没想到那家伙这么不讲究规矩，本想猎艳，却反被当成了猎物，骂娘也晚了。大梁尽管窝囊，可也咽不下被绿这口气，跟王娅大闹一场，打的太激烈最后闹到了派出所。大梁跟警察说王娅是破鞋，在外面搞男人。王娅跟警察说大梁是吃软饭的，让自己养活多年。鸡零狗碎的烂事警察也闹不清，也不想管，最后抹稀泥了事。大梁领了这奇耻大辱，也还是没勇气离婚，因为王娅不但意味着房子，还意味着饭票和治糖尿病的药，离了王娅，活着都成问题，哪还顾得了其他。所以大梁揣起怨恨，还得继续跟王娅搭伙过日子，但他们两口子此后成了派出所的常客。

        王娅多年出没菊香园如鱼得水，不但结交男人，也结交女人。有新来菊香园找对象的女人摸不清门道，知道王娅认识的男人多，巴结王娅给引荐男人。王娅倒是也做过几单顺水人情，不过撮合成了的婚姻因双方都带有很强的功利性，也很短命。王娅在菊香园认识的东北女友燕萍，被王娅撮合给了菊香园的北京男人老乔，每当恋情阶段性前进一步，老乔都得掏出相应的银两。上床那天，老乔掏出两万块，突破了燕萍裤裆那道最后关卡。结了婚，燕萍不断跟老乔要钱，半年就把老乔要明白了，这媳妇是肉铺卖肉的，不接受远期支票，都得是日结月结的买卖。最后老乔坚决离婚了事。目睹了燕萍短命婚姻的整个过程和她的为人，并没有影响王娅跟她的友谊，两人依然每天煲电话粥讨论如何变得更美。最近在照看孙子的燕萍，抽空又做了个美容手术，准备让王娅助她再次像燕子一样飞进一个有钱的老男人家。

        王娅在菊香园获得了丢失多年的赞美和自信，在这里她放松、快乐，她喜欢这里，她的行为准则和价值观也都是菊香园人群集合后的平均值。在我制止她再谈论“好看”话题时，她脱口而出就是“我们菊香园的女人每天谈的唯一话题就是谁好看”“我们打几个小时的电话也是说怎么才能更好看，好看了才能找更好的男人。”我说你想更好看先把挺起的肚子练回去，她马上说“我们菊香园的男人不看身材只看脸。”对于菊香园这个自发的，流动的，良莠不齐、藏污纳垢的群体，王娅却有着强烈的归属感，以菊香园人自居，一切以菊香园做标尺去衡量已成为王娅的下意识。

        不去菊香园的日子，王娅也没闲着。在家附近的小店串门聊天，有机会兼职多种工作，这些工作要么是灰色的，不能在阳光下晾晒，要么就是王娅把活计干的不同寻常。王娅为婚介所当过婚托，手握婚介所给的一长串电话，逐个给那些男人打电话，约见面，见了面煞有介事聊几句后就说不合适，完成一单。她还为美容院做过虚假广告，在她眼皮还没下垂、鼻子还没走形之前，在美容院指着自己的脸，对前来咨询做手术的人说，她自己的鼻子眼睛都是在这里做的手术，你看做的多么自然逼真。王娅跟我说起这些工作时，我问她干这些能挣多少钱，她说没挣钱，我完全不相信：你为钱也就算了，干这种别人偷驴你拔橛的勾当什么也得不到你脑子搭错筋了吧？

        经常去楼下家政公司聊天，王娅跟家政的人也混得挺熟。一天家政公司经常去楼下家政公司聊天，王娅跟家政的人也混得挺熟。一天家政公司跟她说，有一男客户要求提供小时工打扫卫生，我们这会儿实在派不出人去，你替我们走一趟吧。王娅当然不会浪费任何认识陌生男人的机会，尤其有钱请小时工的男人。拿了电话号码跟男客户联系上，男人没给自家地址却问了王娅家地址，开着奔驰到王娅家附近来接她了。王娅根本不像去干活的样子，隆重打扮上了大奔。到了男人家，男人并不急于让王娅打扫卫生，而是东扯西扯，聊到吃饭的时间，就带着王娅去饭店吃饭，饭后回来只让王娅擦了阳台那巴掌大的地方，就付了工钱让王娅走人了。王娅在跟我叙述这一篇章时，我觉得这男人是否真想找家政服务员存疑，或者本想找，但见到王娅后变主意了。反正王娅这非典型性家政服务令人匪夷所思，听她当美事儿跟我炫耀，实在忍不住责骂她：“你是去打扫卫生的，他不让你干活，你应该立刻走人！吃什么饭？”王娅狡辩称：“我又不是真的家政服务员，我是替补的。”我说：“你替补的也是家政服务员，不是替三陪！”王娅说：“他不让我干活又给钱，还请吃饭，这多好的事儿啊。”我说：“你跟他的关系只是家政服务员和雇主的关系，其他什么都不是，你不能把它演绎成别的关系。那人是河马还是恐龙，什么底细你都不知道，一会功夫就跟陌生男人吃饭去，你就不觉得自己轻贱吗？他本来在家政登记的是搞卫生，临时更换服务内容跟家政公司打招呼了吗？出了事谁负责？你就真缺那顿饭吗？”我想，如果真有些节外生枝的桃色艳遇也许还正暗合了王娅的心思呢，毕竟是开奔驰的男人，王娅也轻易遇不上。她也确实缺那顿饭，自费去高档餐厅，对王娅和大梁的生活来说，根本没有这个选项，所以后来我也就不难理解第一次同学聚会，王娅不顾社交礼仪和同学们的错愕，带着大梁来赴宴的底层密码了。

        王娅到现在都觉得那男人是看她好看才施与恩惠的。在认为自己好看这件事王娅始终觉得那男人是看她好看才施与恩惠的。在认为自己好看这件事上王娅几十年如一日，成了偏执狂。她现在感兴趣的事情与二十来岁时没什么差别，就是关于好看关于男人。她的心智发育似乎在几十年前就被按了急刹车，几十年间认知的提升、心灵的成长几乎为零。人是观念的囚徒，你的生活便是你的信仰。王娅一辈子信仰“好看”，仗着好看做了许多荒唐事，也为好看付出代价。我确信王娅不是个天生的坏女人，她只是过于简单无知，简单到很多时候分不清好坏是非。她被动地接受她糊里糊涂选择的一切，无力改变，只能在命运的漩涡里费力的打转，跌来撞去。人性是幽深的、摇曳不定的，我愿意把王娅风骚的重口味生活理解为她半辈子生活杂糅之后的化学作用，是对生活不如意的抵抗，是一种惯性的力量。

        王娅现在的朋友都是菊香园的衍生物，她附着在菊香园的群体上，跟那些人吃饭聊天，听满桌的男人配合着下流动作的污言秽语，跟着开心的大笑，她觉得很适应很放松。交到一群朋友还可以顺带挣点零花钱。近几年菊香园周围的饭馆越来越贵，那些在菊香园要蹲守一整天的男男女女午饭成了难题，王娅觉得这是个商机，每次去菊香园前从她家楼下买几十个菜团子，说是九十多岁的爹妈自己做的，拿到菊香园价钱翻倍卖，被一抢而空。一次赚个百八十块钱，王娅很得意自己的经商才能，精神物质双赢，王娅更加爱菊香园。

        王娅最近热烈邀请我去菊香园采访她的那些朋友，她也想向我证明他们不是坏人，她的那些被我痛斥的行为不是她自己的独门绝技，是合情合理从她朋友们身上借鉴的，是有出处的。对王娅的邀约我确实心动，那肯定是人性图景最丰富的人群，是描写人物的绝佳素材。但旋即想到一踏进菊香园就要被求偶心切的异性的目光在身上扫来扫去，就有些泄气。我觉得要让我为写作而“献身”，还需要更多的心理建设，我得再想想。不过我得承认，如果不是与王娅的重逢，我也许永远不会了解这样一个群体的生活，王娅把藩篱撕开了一个裂缝，让我窥见了她的风景。

        我不知王娅有没有把她混迹菊香园的事情跟女儿讲过，我猜她是不敢跟女儿讲实情的，她要在女儿面前显得欣欣向荣，一个生活无忧的妈妈，过得比前夫好很多。女儿跟着奶奶长大，内心自卑，只有在读书上争气获得自尊。女儿金融专业研究生毕业，工作高端，对王娅这个妈感情复杂。她责怪王娅在她那么小就离开她，让她在没有父母之爱的环境里长大，可王娅觉得自己也同样是受害者，指责前夫外遇出轨。两边都是亲爹亲妈，一方指责另一方的说辞女儿也不接受，王娅一辈子自己都没想明白的事跟女儿更说不明白，索性也就不解释了。女儿质问王娅不想养她为什么生她？她的家长会爹妈都去哪儿了？如今三十多岁了恐婚，无法建立健康的情感关系，都拜你们这样的爹妈所赐。心怀对女儿的歉疚，王娅无言以对，女儿不肯叫妈就随她去吧。无论怎么说有出息的女儿是她能炫耀的一张亮眼的牌，只是炫的有些底气不足，因为她只生没养，女儿如今的高端跟她一点关系没有。女儿在听了奶奶念叨三十年王娅的坏话后还能跟她来往，已经是生活的恩典了，她对高学历的女儿还是有点敬畏的。我问过王娅设想一下女儿会不会照顾她的老年生活，她说叫个救护车兴许还可以，别的肯定不会管，说这话时王娅很淡然。

最近几个女生相约到郊外小住，我有机会全天候跟王娅在一起，仗着王娅对我亘古不变的崇拜和言听计从，我终于忍不住对王娅的生活狠狠的“指手画脚”了一番。一、 要想我还搭理你，不许再去菊香园。你婚姻在身去那里，想找外遇的目的一目了然。不要贪恋那些男人的廉价赞美和一顿饭，你付出的要比一顿饭贵得多。二、 回去把物业费补齐，不要再当欠缴物业费的刁民，不要再举着残疾证耍无赖，那才是真正丢人的事。三、 不要再化张牙舞爪、又红又绿的戏妆，五十多岁了，化适合自己年龄的淡妆才符合良家妇女的身份。四、 不要再纠缠好看不好看，你再好看，还能比十八岁的姑娘好看？穿着得体最重要，出门郊游还要穿blingbling闪着亮片、垂着流苏的、啰里啰嗦的长裙，谁看你的腿长腿短啊？五、 既然离不了婚，女儿也不能指望，你还得跟大梁绑定到终老。还有几十年要过呢，不妨试着跟大梁修复关系，明年大梁也开始领退休金了，你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放着家里的男人不让他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老去外边浪里个浪，你要为老不尊到哪天？六、 人是群居动物，你需要社交需要朋友我能理解，换个群体试试。参加你们小区的老年模特队、舞蹈队，跳跳扇子舞，走走模特步，有这样文艺追求的人也不会太差，你试着和她们交朋友。本来是五块钱一斤的，别总往两块五一斤的堆里扎。除此之外，我还教她如何选照片发朋友圈，如何写朋友圈文字，如何回复朋友圈点赞，提升社交形象。我说你女儿让你看书学习那是瞎掰，她不如我了解你。看书对你来说是酷刑，你就近先把我说的这几条做到，我就赞美你，我的赞美比菊香园的男人的赞美更有价值。王娅基本同意做到我列出的几条，只对最后一条有微词：“那模特队、舞蹈队里都是一群老太太，没有男人，没意思。”

        这就是王娅，花痴到老的王娅。能把悲剧角色演成了喜剧效果的王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