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的老婆是个瘸子。小儿麻痹后遗症。她比黑娃小五岁,来黑娃家那年是三十二岁。
黑娃脸黑,他老婆脸白。黑娃个高,他老婆个矮。俩人走在街上,一黑一白,一高一矮,像说相声一样引人发笑。黑娃便不愿和老婆一起出门。实在不得不一起出门,他也像是要赶去捡钱一样,甩开大步,远远地跑到前边去。他老婆瘸着一条腿,身子左右摇晃,在后边紧赶慢赶,总也追不上他。
黑娃老婆干不了地里的活。好在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黑娃不惜力,没黑没白地干,倒也没耽误过播种收获。黑娃不用操心家里的事。他老婆是理家能手。院里屋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当当。一儿一女,也都打扮得齐齐整整。整条街上的女人们都来跟黑娃老婆学裁衣,描鞋样儿。
黑娃的老婆总说:“等俩孩子长大了,工作了,再找个好人作伴儿。到那时候,孩子们一回家,一人一辆自行车,一长溜支在院儿里,多高兴啊!”
黑娃便笑她大白天做梦:“你咋不说你当上了皇太后了呢!”
靠土地吃饭,日子再好,也不过是饿不着冻不着罢了。最初的满足之后,人心开始浮躁不安。年轻人一个接一个走出了村庄。黑娃的一双儿女也都到城里打工去了。
黑娃老婆多年以前的梦想自然得以实现。儿子女儿都买了自行车。两辆崭新的自行车支在院子里。黑娃老婆总也看不够。明明已经擦过几遍了,她还是拿着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拭,连车胎都要擦得一尘不染。女儿小果撇撇嘴说:“妈,你擦它干吗?一骑不是又脏了?”
“你吃过饭还得拉呢,你就不吃了?”黑娃老婆笑着说,又对着车铃哈一口气,用抹布擦了又擦。
过年的时候,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停到了黑娃家的门口。
车门打开,小果从车里钻了出来。一头微黄的长发卷曲着披在脑后,大冷的天,却穿一件单薄的裙子。紧接着从车里出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西服皮鞋。他的头发油黑发亮,一根不乱地向脑后顺去。男人大脸盘,大眼睛,大脑门,抬手轻抚脑瓜顶,派头十足。
黑娃不喜欢这个大脑门。把大包小包的礼物一股脑扔出门外。
大脑门不甘心,一件一件捡了礼物,又要往门里送。无奈个小无力,被人高马大的黑娃一番推搡咒骂,又狼狈地回到了大街上。
街道上早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闲人的嘴,是比鬼都可怕的鬼。大脑门扛不过嘁嘁喳喳的闲言碎语,灰溜溜钻进了小车。
没多大会儿,小果气冲冲地从门里出来,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红色的小轿车一溜烟开跑了。黑娃追出门来,跳着脚骂。却惹得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
黑娃很后悔让女儿去城里打工。他老婆也是哭一阵,呆一阵。她还没有从最初的好梦里醒来,却风云突变,变成了一场噩梦。
小果和大脑门儿又回来过几次,都被黑娃拒之门外了。
“要不,就顺着果儿吧?”一天,黑娃又骂骂咧咧地说起了小果,他老婆小心地试探着说。
“你放屁!咱小果才十八岁,那个男人都老成啥了?不要脸的东西,瘌蛤蟆想吃天鹅肉!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小果不愿再过苦日子了,咱俩啥也给不了她,不如就顺着她吧……”黑娃老婆的泪下来了。
“哭什么哭,还不够心烦的!”黑娃不耐烦地说,“你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真心对咱小果?他要是把咱小果半路扔了呢?”
“那也管不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随她去吧!吃苦受罪,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你自己的女儿,你还不知道她的脾气?你要是一直犟着不同意,小果连个娘家也都没有了。要是受了气,你让她到哪里去?”
黑娃听了老婆这番话,收回了已经迈出门槛的一只脚。他回头打量着这个和自己过了半辈子的瘸腿女人,第一次觉得,她其实一点也不丑。仔细瞅去,不但不丑,倒还显出几分清秀来。小果长得好看,大概遗传她的多一些吧。
黑娃叹口气,坐到了方桌另一边的椅子上。“那你说,咱就这么依了她?村里的人都要笑话咱的!”
“谁爱笑就让他笑呗——咱又堵不住人家的嘴。自己的日子自己过,碍着谁啥了?难道听拉拉蛄叫就不种庄稼了?咱自己家的事,管别人屁事!”
话音没落,黑娃憋不住笑起来:“你咋也会骂人了?”
“谁骂人了?我骂的都是鬼!”
黑娃看着老婆,一时心神荡漾,他还从未见过老婆如此娇羞惹人的情态。四十几岁的女人,竟显出小女儿的娇态来。他起身,来到老婆跟前,拉起老婆,急吼吼地往里间拉。
“黑娃,你个龟孙!还不走啊!”黑娃爹扛着锄头,站在院子里,喊黑娃一起去地里干活。
黑娃气恼地骂了一声。走出屋来,没好气地冲他爹吼道:“喊什么喊?喊魂呢!”
黑娃老婆在屋里掩嘴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