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余岁的时候,常听人谈起狼,那时很惧怕,天稍黑些就会躲回家,躺在炕上把头蒙起来,生怕遇到狼被它生吞活剥。看到院角侧卧的那条黑狗,有时我还痴想,原来狼大致就这般模样,牙齿锋利,目光犀利逼人,仰天嘶啸声震九天,令人望而生畏。在我童年记忆中,谈到最令人难忘的动物,还真要数狼了。即便见到狼的次数寥寥无几,但却总能从身边人的口中听到一些稀奇古怪而又引人入胜的狼故事,它们与那些关于飞禽走兽、妖魔鬼怪的神话故事穿插交融,成为我童年以耳阅读的重要资源。尽管已经二十余年过去了,但那些神秘魅幻的故事片段还经常闪现在我的心际,让我无限向往又心生畏惧。
(一)猪圈的白圈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好奇一点:那些用白石灰涂在猪圈外墙上的白色圆圈,究竟有何用处。为此,我问过很多人,上至壮硕青年、鹤发老者,下至妙龄少女、天真孩童。可是,他们各有各的说辞,听来似乎都有道理,却令人一时难辨真伪。其中,有说涂白圈是为把猪圈装点的更典雅些,因为白色易与土色区分,不至使猪圈显得太敝陋令人望而作呕的,这说法显然很荒诞。猪圈本不是什么净洁之所,况且猪的习性使然,简单区分墙面颜色,怎能达到化俗为雅的功用。这理由断然是靠不住的。也有说白圈像绳索,又禁锢的意味,猪看到墙上的白圈能臆想到绳索,联生出被白圈套着去“慷慨赴死”的场面而自觉乖巧起来的。但我总疑心,猪不会聪颖到这等地步,否则就不会待宰前还无忧地饱餐一顿,酣睡如常,打着响雷般的鼾声。也有说,这白圈像火环,涂圈在墙上,是为驱赶前来猎食的狼群的。因为远古时候,火灾吞噬了很多动物的生命,它们对火素来敬畏,即使内心私欲膨胀也绝不会去以身犯险,由是这白圈会对狼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自然也合乎情理。这也是让我较为信服的一种解释。鹤发老者毕竟经见的事物多,谈及这些总是有板有眼。
可是临到那年冬天,我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夜晚,我们几个人正在厦屋里烤着火,分食着被人勒死的黑狗的汤肉。两天前,院落里倚靠在香椿树上的那辆铁架子车被盗了,行窃者歹毒,怕狗吠惊醒四邻,便将它活活勒死了。它死后,我们极不情愿这样烹它来食,可面对惨淡的荒年光景也是无可奈何,便索性争抢着用筷子夹起肉块狼吞虎咽了下去。正当大伙吃得正酣时,院子里传来几声尖厉的嚎叫,初闻像是狗吠,但院子里早已没了狗。
凄厉的嚎叫声越来越近,猪圈里的猪崽断断续续发出惊恐的哼唧声,粗声粗气,听着让人战战兢兢,不寒而栗。大伙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急忙轻放下筷子,孩童也一头钻进母亲的怀里,将母亲搂得奇紧。安静的如死灰一般的屋子里,顿时听不到一丝喘息声。父亲与伯父从门后抄起铁叉、铁锨、偏斧与镰刀,提着油灯,冲出了屋子。
只见两三只狼站立在猪槽旁边,露出尖利的牙齿,厉声嘶叫几声,迅速转身扑向圈里,撕咬着本已失魂落魄的猪崽,霎时间长空里回响起凄惨尖厉的哀嚎。父亲与伯父哆嗦着站在原地,惊出一身冷汗。
不一会儿,猪崽停止了叫唤,狼便衔起它朝裂沟方向逃窜。父亲与伯父见状拖着铁叉和铁锨,用偏斧和镰刀磕碰着石头,发出清脆绵长、刺耳浑厚的金属声响,像一曲悲壮的号角,为人呐威壮胆。狼拼命逃窜,眼见主人穷追不舍,一时泄气,仰天长啸几声,丢下猪崽,径直朝山坳里逃去了。
父亲与伯父跑到猪崽跟前,它已被掏空了肝肠,干瘪地躺在沟口的大青石上,血肉模糊乱为一团。同去的长兄更是难掩满心失落之情,簌簌地掉下泪来。遥想前些天,猪崽跑丢了,幼侄跑遍村落里的大小巷道去寻找。它边跑边叫四下乱钻,结果热不可遏地躺倒在晒麦的大场里,刨出个深坑,趴在里面降温消暑。也因着这事,幼侄被长兄捆吊起来,狠狠地抽打了几皮带,身上大片淤青。怎料,这猪崽如此短命,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就又枉送了性命。
原来,老者的言语也是不足信的。狼天生凶狠,仅以白圈警示威慑,断然起不了多大作用,这如同在稻田里竖个装束逼真的稻草人一样,时间久了,非但成年的禾雀不会惧怕,就连羽翼未丰的雏鸟也敢凑近反啄上几口。这些貌似神秘魅幻的东西终究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二)窗外的哀嚎
在我本家的亲戚中,有一位常常佝偻着腰,双手后背,嘴上叼着长杆烟斗的爷爷。他生平好养猫狗,对动物有着不一般的喜好。每次逢上熟人,他总是点头招呼一声,便匆匆地走远。这人我们管他叫关顺爷,真名自然雅致点,叫做声伦,却不怎么为人熟知,倒是这关顺爷的称谓,因着他善养猫狗,能宰猪羊且力大如牛而传播久远,几近无人不识。
我们素来很尊敬他。无事总圪蹴在他家黑漆木门外的两方门墩上,问他些稀奇古怪的事儿。他倒健谈,一面往烟斗里填些碎烟末儿,一面抽扯着茅草拧成的冒着烟线的火绳,在烟斗头蜻蜓戏水般点点,用满是老茧的手轻压几下燃着的碎烟末儿,貌似很享受的深深抽上几口,待烟气笼罩去她的半边脸,他这才扯开嗓子说起那些陈年旧事来。
在饥荒连年的日子,生产队的牲口得病死掉了,被掩埋在西渠硷边的沙土里。据说是患了严重的疾病,一般人都害怕的不敢靠近。唯独我这位爷想法大胆,觉得如此壮硕的牲口就这么掩埋掉,太可惜了!于是,他和几个精壮的劳力一起,趁着夜色深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刨出那具牲口,用绳和木椽捆扎结实抬回了家。借着皎洁的月光,关顺爷用锋利的弯刀剔去皮毛,豁开内脏,用水来回刮洗,硬将一具杂毛丛生的牲口捯饬得肌肤洁净,还散发着凄生诱人的肉腥味,然后把生肉平放在木案上剁成块,烧开一锅水,下煮。香腥的气味弥漫整个村子,令嗅到气味的人瞬间睡意全无。待肉煮熟,四近的邻居都争着前来尝鲜,个个乐得合不拢嘴。关顺爷后来提起这事,还暗自庆幸捡了个大便宜,不然真出点事儿,怎样去面对乡里乡亲!
好在关顺爷能宰猪羊,望去满面英雄气,有着过人的胆识和魄力,不仅让众人尝了一次鲜,而且还施展了自己过人的刀功。不过还有一次,他同邻居去上山捕狼,情景就不一样了,每次谈起,他总会显现出惶恐的神色。
那年入冬后不久,天降大雪,狼在山坳里没东西吃,就趁着夜晚时分来到村落里觅食。凄冷的夜里,家家门户紧关,人都挤在热炕头聊着闲天。狼进了村庄,四处游荡着,眼里发出翠绿的厉光。狼见村落里空无一人,就钻进鸡舍猪圈里搜捕。家禽家畜惨烈的哀嚎,萦绕在村子上空,围在炕头闲聊的人吓得噤若寒蝉。人们都知道,大雪降临的时候,狼下山觅食,多为群体行动,人轻易招惹不得。
苦熬到天亮,关顺爷带着两三个精壮劳力,收拾好雷管和刀斧,直向山坳里奔去。靠着对雪上印记的辨识,他们摸到了一处狼穴,蹲下仔细观察了四近的足迹,确信老狼去外出觅食,便俯身将枯瘦树枝上绑的雷管点燃,伸进狼穴里,用烟气逼迫狼崽逃窜出来。这样不奏效,便点燃潮湿的茅草伸进洞里,直呛得里面狼崽“獒——呜——”直叫,蜷缩一团。关顺爷侧躺在雪里,把手伸进洞穴,去揪那声音阴冷的狼崽子,揪出来后一手摁进事先敞开的蛇皮袋中系紧袋口。这才喘了口气,猫着腰环顾四周几眼,见无异常,背靠背手持刀斧警戒着原路返回。
晚上,关顺爷借着油灯,磨刀霍霍,正准备将狼崽们开膛破肚时,黑漆木门外群狼哀嚎一片。透过残破的窗纸可以看到外面几对翠绿发光的眼睛正在朝这边集结。关顺爷放下弯刀,迅速让人锁死门关,并抬来合抱的木椽顶上,同时让抄起摊场的铁叉,瞄准窗户。
狼崽在屋子里哀嚎。老狼伏在窗框上竭力撕扯,顶门的椽木被巨大的撞击声震得“哐——哐——”直响。室内的两三个人惧怕的浑身发抖。关顺爷抄起刀斧从窗框内侧猛然砍去,狼惊吓的碎步退回院子,迂回游荡着,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声。僵持没多久,狼又反扑过来,朝向门窗猛烈地撞击。关顺爷让人用铁叉防卫,狠刺向窗孔和门缝。狼见不能进前,又躲回院子里,来回游荡着,喘着粗气,声嘶哀鸣。
挨到天明,村里的人慢慢起来了,狼也悻悻地逃离了村子。狼崽自然是死了,不过关顺爷却没有再烹它,而是分散给四近的邻居。那以后关顺爷再没有上山捕过狼,说来倒也奇怪。
第二年开春,几个年轻人从山上捕回几只状如猫头鹰,眼珠泛红的动物,想去街市变卖,却被关顺爷掏钱买了去。别人以为他嘴馋,又惦念起野味,他却担着扁担,将这几只叫不上名的“怪物”送到就近的堡子山头,放生了。我一直想不通他为何有这般大的变化,待我决计写他所熟知的那些狼事时,他却极客套的说:“年轻时候的事了。”未等我明白这话的意思,他却在我回家的前一周亡故了。我现在才明白,年轻究竟意味着什么。
(三)凶狠的“恶狗”
其实,在我们村子里,像关顺爷这样凭借一身绝活远近闻名的人,倒也不止他一个。村东头的德林老汉就因善用土枪打猎且枪法奇准而为人所熟知。
据老人讲,在饥荒那几年,挨家挨户的粮食异常紧缺,经常省着吃也迈不过年关。最要命的是鼠患猖獗,睡觉的时候都有老鼠从身上窜过,叽叽呲呲,吵得老人睡不好觉,吵得孩童紧攥着被角,晚上不敢起夜,尿得满炕精湿。村人费尽心机想了很多办法来对付这帮硕鼠。其中,最有趣的是,在偌大的瓮里盛半瓮水,瓮口横一根光滑的擀面杖,中间垂直拧上一根涂满食用油的粗铁丝,两端扎上秕谷或者馍屑。一旦老鼠顺着擀面杖溜到中间的铁丝上偷食吃,就会滑得失去平衡,一头扎进下面的水里,被冻死或淹死。但德林老汉不喜欢这般干,他觉着这样太麻烦,况且瓮被弄得脏兮兮的,也不好再做别的用途。
他喜欢用馍屑把硕鼠引到一个空阔或封闭点的地方,比如脚地或墙角,然后用土枪去对付他们。结果自然不用说,死在他枪下的硕鼠,多不胜数。可有一回在脚地,他妻子刚盛来一盆水准备洗脸,两只硕鼠窜了出来,见无处逃躲,就藏在脸盆后面,与德林老汉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德林老汉倒是一点也不慌乱,一把从墙上取下土枪,单眼瞄准,随即扣动扳机,只见一缕黄烟从枪机冒出来,紧接着一溜火光窜出枪管,伴随着一声巨响,脸盆被四散的铁砂打得支离破碎,水也飞溅地到处都是,两只硕鼠躺倒在地上,浑身精湿,像两只落汤鸡一样。妻子闻声冲出屋来,见脸盆被打得支离破碎,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骂:“你的土枪啥都打,打猎糊口倒是个正经事,但你为和两只老鼠较劲把脸盆也搭上了,你是老糊涂了吧!”德林老汉倒能隐忍,不论女人如何抱怨,他只是铁着脸,自顾自地抽着水烟,横竖不说一句话。
后来,鉴于动物数量不断锐减的缘故,国家规定,枪械不再允许私人持有。德林老汉就用一块大帆布把它包起来,藏在屋顶的大柱子上。他望着自己装配的这支土枪,凝神静思了许久。它跟了他二十余年,像一匹战马,随它南征北战,猎兔杀狼。这下它只是一个纪念品了,再没有用武之地。想到突然间无所事事,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的妻子似乎看出他这点心思,便偷偷买了条狗养着,思谋着长大好陪德林老汉上山追兔逐鹿,让他有个奔头。只是这狗倒有点与众不同,嘴巴尖长,耳朵直立,尾巴下垂,看起来比一般狗凶狠,天生是看家护院的材料,日后若追兔逐鹿,也绝对是一等好手。德林老汉却不过问这些,习惯地叼着那杆纯铜水烟管,在村落里晃悠,闲谝和下棋,或者给好趣的孩童讲自己过往的英雄事迹。他处在人群的显赫位置,被层层围拢起来,夸夸谈及那些久远的狼事,一个版本,日复一日地重复。慢慢地,他也觉得没有了新意。
养狗的事为德林老汉新添了不少麻烦。村人围堵在他家门口,刚进家门的他被喋喋不休的争吵扰断了思绪。原来,邻家的几只公鸡被他看养的那条“恶狗”咬死了,前来家里讨问个说法。不曾想,一言不合,起了争执。德林老汉上前拦住架,急忙让邻居把事情的原委慢慢道了一遍。他随即起身去邻家鸡舍认真查看了一番。鸡舍的铁丝明显被撕咬得变了形,几处还留有大小不等的豁口,木头上也有深深的犬齿痕,且不止一处。鸡舍与院子散落着零碎的鸡毛,地面还残留着斑斑血迹,场面血腥而暴力。
德林老汉细细看完现场,匆匆回到了家。他让妻子把看养的那条“恶狗”牵来,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它确是一条与众不同的狗。两只耳朵平行的垂直竖立,吻部长而尖,口较为宽阔,牙齿尖利,双眼向上微微倾斜,胸部也比一般的狗宽阔肥硕,尾巴短而粗,毛较为蓬松,自然下垂于后肢之间。德林老汉看完,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他迅速让妻子将狗牵引下去,在茅屋下的石柱上系好,自己也忙去邻居家商谈赔偿的事。
没过多久,这条“恶狗”就被德林老汉牵到集市上,卖给了一户王姓的人家。谁料还不足半月,又出事了。王姓老汉竟被这条“恶狗”咬断了一条腿,要不是邻居及时制止,恐怕早已丢了性命。这狗却倒安然无恙,因其外形与众不同,又常常伤及人畜,逐渐小有名气。
这消息如风一般,不胫而走。后来,村落里来了一群警察,开着警车,握着警棍,场面隆重地带走了那条“恶狗”,还对德林老汉家进行了全面地搜查。德林老汉见爱枪要被收缴,一下顺着木梯登上楼去,一把将土枪抱在怀里。警察半天才缓过神来,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他们丝毫没有慌乱 反倒是悉心地开解着德林老汉。只是他一下像中了魔似的,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甚至扣动扳机进一步威胁起围观的人来。他的妻子见状,腿一下软的瘫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出声来。德林老汉静静思忖良久,终于肯主动交出土枪,轻松地顺着梯子朝楼下走来。只听“噼——啪——”一声,背在身上的枪走火了,德林老汉从梯子上跌落了下来,满脸鲜血地倒在警察面前。众人连忙将他送去医院。命是保住了,脑子却因此出了问题,斜晃着像是中了风,走路一瘸一拐的。周围人这才明白,那条“恶狗”其实是一匹狼。由于被人充作狗贩来卖去,才惹出了后面的乱子。
这些年狼少了,关于狼的话题也逐渐淡出了人的日常生活。德林老汉即便意识清醒,也定然不会再犯傻,再去侃侃而谈那些不着调的陈年往事。毕竟,时代变了。
2018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