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
一个巨大的黑洞,就像头硕大无比的怪兽,张开大嘴正在吞噬世界。往日看上去高耸入云的建筑群,此刻正像孩子手中堆砌的积木,在顷刻间被倒进了这个黑咕隆咚的大窟窿里。地面上的高山、河流、湖泊,几乎所有的物体,都被这个可怕的黑色巨洞吞噬下去了。人类和动物如同蝼蚁一般,成群结队翻滚着坠落下去……
云剑用双手死死扣着黑洞边缘的一道缝隙,让十根手指像十支砸进铜墙铁壁去的钢钉,把身躯悬在了黑洞的洞壁边沿。他不知道究竟可以这样悬挂多久?只是这样悬在黑洞边壁上,看着所有的物体和生物,从自己的眼鼻子前面擦落的感觉,比起自己直接掉下去还要恐怖。
多少次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继续忍受这样的折磨,不如松开十指让自己和整个世界一起跌进这黑洞里去。他在想,假如这个世界上的万物,包括所有的生命,就这样无穷无尽地,不停朝下面堕落,还会有什么存在?剩下自己一个渺小又卑微,蝼蚁般的孤零零一个人,又如何可以生存得下去?
于是,他不断在心里催促着自己:放手啊,云剑。别再这样执着了,你不可能独存于一个什么都没有剩下的世界。不要再这样坚持了,云剑,你的孤独坚持什么意义都没有。当这个世界完全堕落进了黑洞,留下你有可能挽救世界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放手;还是那般执着地用自己十个手指,插在黑洞的壁上;还是顽强地吊住自己的躯体,忍受着痛苦的煎熬。究竟坚持了多久,又还能坚持多久?云剑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凭着一丝意念,像一块铸铁那样牢牢铸在了黑洞壁上。他在想只有等这个黑洞也垮塌的时候,自己就会随着一起灰飞烟灭了。
可是,黑洞没有垮塌,云剑也没有灰飞烟灭。他竟然在这个黑洞壁上,整整悬了一千年!
……
二、上
二零零五年盛夏。
杭州凤凰山康复中心。
著名的精神病专家叶姿箫,被邀请前来为一名患者诊断。他认真地看着手上的病历。不知道为什么这份病历上没有患者的姓名?
陪他的是这个康复中心的院长崇光西。叶姿箫是崇光西的老同学,也是他的朋友。如果不是这样一层关系,崇光西是不会请他来会诊这个特殊病人的。
叶姿箫手里的这份病历很厚,他看了很久。在叶姿箫看病历的时候,崇光西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介绍过这个患者的背景。崇光西觉得,还是先不要让叶姿箫知道患者背景的好,他有些担心,这个患者的特殊背景,会造成叶姿箫对病情的正确诊断。
叶姿箫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病历。
崇光西问他:“你怎么看?”
“病历看有些奇怪。这个患者收进来多久了?”
“三个月吧。就是今年开春的时候。”
“三个月?这份病历这么厚,从最早的诊断时间看,至少有三年了。怎么会拖得这么晚?”
“这个……也许因为家属并没有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吧?”崇光西的回答显然非常勉强。
叶姿箫看了他一眼,不满地说:“也许?你的嘴里竟然也会说出‘也许’这样的词语了?”叶姿箫用嘲讽的语气说着:“难怪你可以做院长,我却连独立行医的资格都快要被剥夺了。”
“姿箫,你在说什么?”崇光西有些脸红,心里自惭形秽,嘴上安慰着叶姿箫:“干嘛这么大牢骚?你毕竟还是业内公认的专家。”
“专家?哼。”叶姿箫冷笑了一声,说:“一个不能独立门诊的专家。如今的杭城,哪里还有公理?”
“嘘。”崇光西示意他噤声。站起身走过去拉开门朝外看了一眼,又关上门,回过来坐下,说:“你小点声。这种话也敢说。”
“我为什么不敢说?”叶姿箫恨恨地表示。
“不谈这个,说说你对这个患者的看法。”崇光西岔开话题。
叶姿箫收起一脸愤然,指着那叠厚厚的病历,说:“这个患者第一次就诊的自述很说明问题,经常白昼做梦,总是感觉无名的恐惧,还有每到夜晚反而异常清醒,看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物。这是一种典型的精神妄想症和抑郁症的综合表现。”
崇光西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判断的。问题是这个患者平常表现非常正常,完全可以正常生活。可是突然在三个月之前,陷入了一种极度妄想状态。他自述在光天化日下,看不到任何光亮,看到的是黑夜。黑夜里看到的也不是正常事物,而是他想象中的幻觉,比如居然说自己来自北宋时代。入院检查他的视力是完全正常的,身体其他部位也没有异常。唯有脑电图似乎有问题,可是……”
叶姿箫拿出一张脑电图,指着上面的频率波纹记录,说:“是这张吧。”
“对,就是这张。很明显,患者的脑细胞存在异常放电想象。只是,这种放电的频率与一般癫痫病完全不同,却又与精神性妄想症患者的也不同。我实在是判断不出来了,只好请师兄出山。”崇光西指着脑电图分析。
叶姿箫沉思了片刻,说:“我先看看患者吧。”
“好的,我陪你去。”
崇光西陪着叶姿箫离开院长室,朝半山腰的病区走去。
这座精神病康复治疗中心,设在杭城郊外的凤凰山风景区。整座医院被群山环抱,风景宜人,环境静谧,远离杭城的尘世纷扰,的确是个治病养病的好去处。这里是五年之前才建立起来的,完全由杭城市政府投资,也算是一项利民工程,理所当然被列入了杭城市那一届政府的功绩。鼎力主张修建这个康复中心,而且坚持要将康复中心的院址设在凤凰山风景区的,就是当时的市长云剑。
最初云剑提出这个建议时,遭遇到方方面面强烈的反对。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云剑的这项动议,影响到了一批人的既得利益。比如资金来源,更多的人希望用政府这笔钱拿去翻建市政府大楼和市府的家属区。还有选址,凤凰山风景区,历来是杭城和省里各级领导疗养的专利区,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区域,已经被建起了私人别墅。想想就知道为什么云剑的建议遭到这么多人反对?想不到,这位作风泼辣、行事果断的新任市长,硬是力排众议把这座康复中心建了起来。
康复中心建成以后,崇光西成了第一任院长。崇光西出任康复中心第一任院长,也是市长提名推荐的。这五年来,崇光西也的确把康复中心管理的有声有色,深受杭城市民的赞誉。只是崇光西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在自己任职第五个年头会接到一个这样的病人,面对病人的状况又是那样的束手无策。整整三个月,崇光西觉得自己都要发疯了,在万不得已情况下,他想起了自己的学长叶姿箫……
叶姿箫曾经是当年全国著名的精神病专家,在省内更是名声显赫。按照常理,他应该是这家康复中心更合适的院长人选。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叶姿箫出了事情。市政府收到举报,叶姿箫不仅行医收贿,而且道德败坏,利用给女病人医治的过程猥亵和意图强奸。
杭城爆出这样的丑闻,让新市长云剑勃然大怒,下令执法机关严查、严办。市里成立了由检察院、公安局和卫生局组成的联合专案组,叶姿箫被当场羁押。谁也没有料想到,案子查了足足三年得出的结论居然是,所有罪名查无实据!叶姿箫被无罪释放了,但是却对他的行医资格做了限制,规定他不得单独给女性患者诊断。叶姿箫不服一直在上访,要求平反,要求恢复自己正常行医的资格,还提出了行政赔偿的要求。
不过这件事一直被拖下来,没有什么结果。叶姿箫照样行医,照样自己的精神病研究工作,倒也没有太多影响。
两个人走到了精神病人隔离区。一座很现代,也很漂亮的三层楼,包括里面的各种设施,在全省屈指可数。
一直到走到二楼,崇光西才对叶姿箫说起了这个病人的背景。“叶兄,你知道这个患者是谁吗?”
“是谁?”叶姿箫止住脚步,说:“还真是的,我好像没有看见病历上的姓名。这个患者究竟是谁?”
“云剑。”
“云剑?”叶姿箫愣住了,紧接着追问:“哪个云剑?是他吗?”
崇光西沉重地点点头。
“真的是他?是云市长?就是那个当年整我的云剑?”
叶姿箫心中一直压抑的怒火,迅速被点燃了。
他那张原本方方正正的脸变得扭曲起来,他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他伤天害理的报应!老天爷要处罚他。”
崇光西并没有去劝阻他,由着他带点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通。崇光西太了解他了。这点火气是一定要让他发泄出来的,不过发泄完了,他还是会去看病人。
果然,叶姿箫一通气势汹汹发泄过后就冷静下来了,沉吟着在那里自言自语:“云剑怎么会患上精神分裂症?云剑,一个杭城的铁腕人物,头两年还在杭城可以呼风唤雨的云市长,怎么可能患上了精神病,住进凤凰山康复中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兄,其中细节我们等等再议,先去看看他吧。请原谅我刚才没有说明,我怕你的情绪影响对患者病情的准确判断。”崇光西这才婉转说明。
叶姿箫大笑起来,说:“你这个家伙吃定我啊。放心吧,医者仁者心。我不会因为介怀他往日对我的不公,而放弃了做医生的底线。我们走吧。”
崇光西陪着叶姿箫走到二楼尽头处,在一间病房门外停下来。门上面有块特质玻璃窗,可以从外面看到病房里的情况,若是从里面看,就是一扇完整的门,并没有这扇玻璃窗。这种玻璃就是专门针对精神病房,还有监狱牢房设计的。既可以从外面观察到里面的情况,又可以防止里面的人看到外面,也无法破坏。门采用的是特殊的金属材料。
叶姿箫从玻璃窗看进去,看到了坐在病床上打坐的云剑。此刻云剑的脸上一派安详,就像寺庙里已经入定的得道高僧,丝毫看不到精神病人所有的症状。云剑双腿盘坐,双臂置于胸前,两手双手合十,双目微合,全然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门外的叶姿箫反而困惑了,低声问:“他经常这样吗?”
崇光西朝里面看了一下,点点头说:“基本每天会有一段时间这样安静坐着。但是其他时间在不断自言自语,显得非常暴躁,甚至会自残。”
叶姿箫想了想,问道:“我想进去看看。”
崇光西说:“我陪你进去。”
“不要,我一个人进去,你留在外面观察,注意他的神态会有哪些变化。”
“好吧。你最好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过于靠近他。叶兄,你是专家,很了解精神病人会具有一定的攻击性。”
叶姿箫毅然示意崇光西把门打开,一个人走了进去。
“你好。”
叶姿箫平和地招呼着依旧那样坐着的云剑。
云剑一动也不动,似乎完全无视叶姿箫的出现。老练的叶姿箫,却通过他眉梢极为轻微的一次颤动中判断出,他并非对外界事物丧失了正常的反应。这样刻意的掩饰,反而使得叶姿箫对他的病情产生了怀疑。
叶姿箫不顾进门之前崇光西的警告,毫不犹豫朝他走过去。他想试探一下云剑的反应。床上的云剑还是一动不动,心细如发的叶姿箫发现他脸部肌肉却正在收缩。
叶姿箫已经走到了病床边。
门外的崇光西不由手心里捏出一把汗。“太危险了。这个叶兄。云剑处在发病期,从他多次自残的现象判断,他在失去理智的时候,完全可能具有攻击性。”崇光西不得不做好防范准备。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马上来几个人到二楼,带好强制器具。”
叶姿箫站在云剑对面,微笑着问他:“怎么样?云大市长,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叶姿箫,那个几年前被你处理过的叶姿箫。”
叶姿箫打定主意要刺激一下云剑,看看他是真的疯了,还是在刻意装疯。
叶姿箫站在那里采用了一个最放松的姿势,他把自己双手环抱胸前,双腿分立,没有一丝一毫的戒备。叶姿箫很清楚真正精神病人具有攻击性,他采用的这个姿势看上去没有任何防备,其实确实最安全的。因为精神病人的攻击,就其实质而言,是一种病态自我保护的表现,一旦他们感觉到威胁,就会下意识的发起攻击。所以最好的应对和防范是尽可能放松,不要让他们感觉到威胁。
云剑的眉梢动了一下。这个动作太过明显,不需要再试探了,此刻的云剑完全是正常的。
叶姿箫继续说:“云剑,你已经不是市长了,我还是称呼你名字吧。怎么样?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这个地方不错吧?很适合修心养性。我看你在打坐,样子很规范,你是学过吗?”
门外云剑聚集了几个魁伟的男护士,站在崇光西的身后,手里专门控制精神病人的器具,紧张地通过窗户观察里面的情况,随时准备打开门冲进去控制患者。
云剑还是老样子一动不动,嘴里却在自言自语:
“上千年来,我一直守着一个执念。可怜的俗世之人,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就要面临一场大浩劫?破解的办法只有自我超度……”
云剑合着眼,反反复复说着这几句话。
叶姿箫仔细观察着,然后也盘腿坐在了病床下面,双目微合,双手合十,口中极轻地说着什么。云剑眉梢再次跳动,终于睁开了。
他看着床下的叶姿箫,忍不住问:“你在念经吗?”
叶姿箫没有睁开眼睛,却把自己口中咏诵的词语念出了声。
“魔本自心生,心净魔无形。万魔心为首,驱魔心先平。去尽心头魔,净土存心境。心欲本是魔,解魔入梦境。入梦心魔了,梦中欲可净。缘定三生梦,心缘万世情。”
云剑听呆了。许久没有说话,然后把这段话反反复复背诵了几遍,接着突然从床上跳下来。门外的人吓了一跳,要打开门冲进去。
云剑在叶姿箫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
“弟子愚钝,求师傅释去心魔。”
叶姿箫缓缓睁开双眼,说道:“你何时开始有了心魔?又是何事让你产生心魔?”
云剑缓慢地陈述着:“好像很久的事儿了。我只记得那年我十岁……”
云剑不像在说自己,更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崇光西打开门站在外面,和叶姿箫一起静静地听着云剑的故事,千年之前的一个故事。
……那一年是大宋真宗年间。
杭城有个望族云门,云门不仅在杭城实力很大也是江湖上著名的门派。杭城的云门云峰山庄名扬天下,庄主云重山只有一个独生子云剑。云剑从三岁就由自己父亲,教习云门剑术。六岁那年,云剑在云门五年一度的弟子比武中一举夺魁。八岁那年,云剑迎战前来挑战的东瀛剑客英三四郎。英三四郎的剑气刺瞎了他双眼。
从此以后,云剑的生命里失去了白昼,只剩下了黑夜。他把自己关进房间整整两年,期间一天也没有出来过。
十岁那年,双目失明的云剑开门出战,再一次在云门弟子的较技中夺冠。就是这一年,云剑独自仗剑离开云峰山庄。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离家出走?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而出走?
云剑唯一留下的只有两个字:“黑夜”。那两个字上面有一道剑痕,很深的剑痕,一直透过了下面的桌子。
云重山看着这两个字,还有那道深深的剑痕,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剑儿好厚的内力,好重的杀气,好浓的恨意。”
云剑的母亲看着他留下的两个字,还有那道剑痕泪如雨下,苦苦哀求:“重山,你去找找他。剑儿才十岁,又是个瞎子,一个人在外面怎么活得下去?”
云重山摇摇头说:“别找了吧,找不到剑儿了。我们给不了他没有黑夜的日子。”
“他会去哪里?”
云重山指着桌在上的字,还有深刻的剑痕,说:“劈开黑夜,寻找属于他的光明。”
云剑独自行走世间,双目依旧失明。他的日子里没有了白昼,剩下的都是黑夜,是注定要一辈子在黑夜里行走的人。他看不见,可是听得见,也感觉得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细节。他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剑手之一,他具备了云门过人的武功。云剑尽管失明了,还是可以顽强地活下去。云剑走过一座又一座城市,穿越一条又一条河流,跋涉着一座又一座险峰,不断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光明,也不断在追逐那个致使自己失明的原因。
云剑知道那个造成自己失明的人,是那来自东瀛的剑客,一个十八岁的剑客,叫明浩。但是,云剑从来没有想过复仇,他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为什么无形的剑气,可以刺伤自己有形的双眼。云剑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找到另一个世界,就可以找到属于他的光明,因为只有那个世界里,才有破解无形剑气的手段。
云剑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失明的那个晚上,父亲请来一位世外高人给自己疗伤。那个高人在治疗的时候屏退了所有人,包括父亲。昏迷中云剑却清清楚楚记得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那人抚摸着自己的双眼,低吟着:“尔非当世之人,伤尔之剑气,亦非当今之利器,乃是千年之后所有。此气名为‘激光’。伤尔实为上苍对汝的磨砺,需汝在世间熬尽苦难,跨越千山万壑,穿透当世之黑夜,寻找到通往彼岸之路。尔需静养两年后,方可出走。切记。”
云剑听完这段话语,便渐渐醒来,发现听力和其他感官变得十分敏锐,似乎可以洞察世间秋毫。
云剑坐起身的时候,那人已经飘然而去,空中传来朗朗之音:“驱尽心头魔,历尽世间难;踏破万重山,穿过千年障。回去吧,回到尔的世界去吧。”
云剑自那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里坐关。十足两年,苦苦思考那位高人的每一句话,特别是关于心魔的那些禅语。
云门再度迎来大比之际,云剑突然破关而出了。云剑不仅出关,而且再度击败所有挑战者,又一次赢得云门第一剑客至尊之位。就在大家以为他已经逐渐恢复健康之时,云剑却深夜留书出走了。
转眼之间,岁月蹉跎。
云剑独自仗剑在人世行走,已经是二十个春秋过尽。这二十年里,江湖上盛传,出了一位双目失明的剑客。剑术之高,当世恐无人可敌,却行事低调,喜欢在黑夜出来行侠仗义,很少有人得见其真容,得了个雅号“夜侠。”云剑知道后,索性用它做了自己的名号。凡是为民除害后,怕牵连了无辜,便会留下一封白笺,上面画着一朵浮云,下面写着“夜侠”两个字。官家凡是遇到这种案子,知是“夜侠”所为,便不再深究下去。
从来无人知晓,为何要画上一朵浮云?
云剑并无目的,只是追随心中的意念而去。二十年的历练,让他对人世沧桑有了更为深刻的感悟。他时时都在心中揣摩当年高人所言,思考自己究竟在哪里可以寻找到那条通道,去往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人也再三告诫,无须去追杀那个东瀛剑客英三四郎,他只是上苍借用的一把剑。何况,他虽是自东瀛来,东瀛也只是他来时之路。
英三四郎来自和云剑同样的未来世界。东瀛有英三四郎的来路,却未必有云剑的去路。于是,云剑一路并未朝东而行,相反却在攀山越岭一路西去。他一点不知,自己走的这条是只能前去不能回头之路,也是当年大唐高僧玄装的西行路。
这一天,云剑走到一座雪山之下。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心动,似乎感觉到了来自心灵的呼唤,有个声音在云剑的心头呐喊:“上去,一直走上去,走到雪峰的最高处,那里就是通向彼岸之路。属于你的光明在那里等你,从此你将摆脱黑夜!”
在千年之前的一个月圆之日,有个双目失明的盲人,独自仗剑攀爬在全世界最高的那座雪峰,去追求那个属于他的光明世界,终于在深夜时分攀上了巅峰。一轮明月就悬挂在他伸手可得的地方,银白色的光辉为他披上了一袭闪烁光芒的战袍。云剑站在这个世界最高之处,拔出那把从不离身的裁云剑指向苍穹,脚下是雪峰上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远处是层峦叠嶂的莽莽群山。
云剑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开门吧。我来了!”
随着他这一声怒吼,黑夜里亮起一道闪电,耀眼的电光撕破了黑夜的苍穹,在那轮明月的旁边出现了一个白洞,洞壁放射着强烈的光芒。云剑随着这道闪电腾空而起,长剑直指白洞,化成一缕银辉,飞身冲进了洞中。
云剑完全可以感觉到白洞里那种炙热的温度,似乎就要把自己的身躯烤干了,有一种自己很快就会被如此可怕的高温化成青烟的感觉。失明的双目在刺眼的光华里,感受到比当初受伤时更加强烈的灼痛,他不得不闭起双眼,任由白洞那股巨大的引力,把自己投进洞底。支持云剑的唯有心底的声音:“不要放弃,属于你的光明就在前面。”
紧闭双目,手执长剑的云剑,在炽烈的火焰里飞向白焰深处。突然耳边响起巨大的声响,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片光明……
三、中
二零零零年深冬。
“叮铃铃、叮铃铃……”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
云剑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把被子都湿透了。
他闭着眼睛抓起枕边的手机,“喂,我是云剑。”
“你倒还睡得着?马上到我这里来!”
电话里的声音充满威严,不等云剑反应过来已经挂断了。
云剑用力揉着眼睛睁开看了一下电话号码,马上醒过神从床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走出门去。过道里一阵寒风把云剑彻底吹醒了,他拼命摇着脑袋,试图把脑子里残存的梦境彻底驱赶干净。可是,这个奇怪的梦境,还是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些残缺的片段。
他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从自己少年开始,总是在一系列奇怪的梦魇里惊醒,而当被惊醒后,总会留下一些残片。这些残片始终被保留在自己记忆的深处。更加云剑感到奇怪的是,残存的梦境竟然有些始终重复着,而其中最深刻的两个画面,居然截然相反。一个梦见自己正在跌入一个可怕的黑洞,自己悬挂在黑洞的洞壁上,眼睁睁看着所有的物体和人,从自己的眼鼻子底下滚落进万丈深渊。还有一个,就是刚才的梦,那个梦里自己从珠穆朗玛雪峰上空,穿进了一个黑夜里的白洞。那是一个炽热的白焰之洞,自己手里握着一把长剑,仿佛化成了一股青烟,穿过了那个白洞,去了一个不知什么地方。
云剑又使劲晃了一下脑袋,尽可能让自己忘记那个古怪的梦。他乘着电梯下到车库,找到自己的那辆银白色的奥迪a2,开出车库。
深冬的杭城有点冷,深夜时分的杭城街头很少看得到行人和车辆。云剑的奥迪滑过街面的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云剑耳朵里残留着刚才喝令他起床的声音。
那是云剑的岳父李春涵。
今年三十三岁的云剑,是杭城市政府办公室的秘书。他是前几年参加杭城公务员公开考试被录取的,在此之前是杭城共青团市委副书记,也算是年轻有为仕途顺利了。
云剑读大学的时候谈过一次恋爱却没有结婚,就在云剑大学毕业前,被选入学校团委的时候,被李春涵看中了。很快,云剑成了李春涵家中常客,接下来成了李家独生女李纳的未婚夫,再后来,云剑成了省委常委兼杭城市委书记李春涵的乘龙快婿。云剑毕业后,被选进了杭城共青团市委,同年和李纳结婚。婚后的云剑一帆风顺,走在李春涵为他铺平的仕途上,差不多不折不扣地遵循着李春涵的指令。
在外人看云剑就是这个时代的宠儿,当然也可以算一种吃软饭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独立思想的。人们恰恰被云剑的假象隐蔽了。云剑变得唯唯诺诺,只是在他去了杭城郊外一座叫云禅寺的庙宇之后……
杭城郊外的凤凰山是个风景极秀丽的景区,紧紧靠着最美丽的西子湖,那是名副其实的湖光山色皆秀丽,天上人间独婀娜。每逢节假日,无论是鸟语花香的春季,还是冰天雪地的隆冬总是人满为患。那是个周末,云剑在女友岳红菊的再三要求下,陪着她去了凤凰山。
其实,岳红菊是为了让他出去散散心,才会提出去凤凰山。那些日子,云剑正在为了学生会的竞选不愉快。杭大一年一度的学生会,因为新主席的人选竞争得如火如荼。云剑是其中最具有竞争力的人选之一。自入学以来成绩优先,工作能力又强,还极有人缘的云剑,在杭大迅速走红,很快就进入了学生会。云剑是个有政治欲望的人,他渴望自己可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云家在杭城是名门望族,历史上出现过很多优先人才。可是云剑的祖上很平庸,云剑的祖父是个清朝末年的落第秀才,父亲也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小学教员;然而,云家骨子里的那种精神,却照样深深影响着他们。还在云剑幼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了云氏家族的祖训:云家人是要肩负社会责任的,作为云门后代要出人头地、要以光宗耀祖为己任。于是,云剑始终在努力朝着这个目标前行。
云剑很清楚竞选学生会主席成功,将可能成为叩开今后仕途的第一步。当一切都很顺利进行,云剑以为胜券在握的那刻,一个突如其来的的变故改变了这次竞选结果。就在要进入投票的关键阶段,杭大突然转来一个新生,这样一个谁也不了解的新生,居然被放到了候选人名单中。这已经是件令人瞠目结舌的新鲜事,更加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位在杭大应该无人知晓的神秘新生,竟然会一举夺魁,当选为杭大新一届学生会主席。云剑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打败了。
这个新任学生会主席叫李纳。云剑很气馁,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情绪非常不好。
岳红菊为了让他散散心,拉着他去游凤凰山。云剑不愿意在游人如织的西子湖畔凑热闹,就拉着她沿着山路,走进了凤凰山深处。
凤凰山不高,严格说起来算不上山,只是位于杭嘉湖平原上的丘陵而已。但是凤凰山美,大大小小三十六座翠峰,沿着西子湖西北环绕。山上终年翠绿,仿佛是撒在西子湖岸边的三十六块翡翠一般,与那明镜般的西湖相映成辉。西子湖名扬天下的七十二景中,居然有半数在凤凰山上。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凤凰山就是传说中有仙的名山。大大小小的三十六峰中,掩映着一百四十四座庙宇和道观,其中有一座叫云禅寺。
云剑不信佛,一路经过许多的庙宇,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却在云禅寺门前止步了。“云禅”二字,让他心头一颤,仿佛有一道电光,激活了他心中潜藏的灵识,他一抬腿跨上了门前的石阶。云禅寺并不大,除去一座正殿,只有两个很小的偏殿和后面的几座禅房了。
庙中青松翠柏、香烟缭绕,十分清净。云剑正在信步而行,耳边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有缘,老衲有礼了。”
云剑看见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迎面而来。
云剑连忙停住脚步,双手合十,垂头回应:“方丈好。云剑冒失而入,打扰方丈清修。”
老和尚慈眉善目,含笑而言:“施主说哪里话来?凤凰山六六三十六峰,共有九十九座庙,四十五座观,施主皆是过门不入,独独走进云禅寺,岂会是冒失而入,实在有缘。”
云剑心头顿觉凛然,暗想:这个老和尚真是厉害,怎么就看得出我走过前面那么多座庙都没有进去?
不等云剑开口问,老和尚又言道:“施主有所不知,从前山而来,走到这座云禅寺,沿途共有五十五座庙,二十二座观。施主倘若天未亮入山,要是一路庙庙参拜,恐怕也要走到午未时分才到得本寺。此刻却尚在辰时,施主不是一路走来却一座庙门未曾入过吗?”
云剑连忙再次施礼,恭恭敬敬地身鞠一躬,说:“方丈真是活神仙。弟子愚钝,愿聆听师傅教诲。”
老和尚笑吟吟复言道:“施主即有缘入佛门,就请禅房用茶。”
云剑转身对一旁百般无聊的岳红菊说:“你随便走走吧。我随师傅去禅房。反正我们说的你也没有兴趣听,不如在院子里走走。”
岳红菊对云剑的话是素来百依百顺,便点点头走进观音殿去。云剑随着老和尚去了后面一座禅房,直到午时方才走出来。
究竟老和尚和云剑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云剑从回来的路上开始发生了巨大变化。
回到学校不久,担任学生会副主席的云剑和主席李纳开始熟悉起来。他很快就得知了李纳的底细,这个比云剑小一岁的女生,有着极深的出身背景。她居然是新任市委书记李春涵的独生女!这个李春涵还是省委常委书记。一个兼任省会市委书记的省常委书记,地位不亚于一把手的省委书记。
不久,云剑与女友和平分手了。接下来,云剑成为了李书记家座上宾。原因太简单不过了,李纳一眼看中了才貌双全的云剑。自从云剑第一次走进李家,就受到李春涵十分严厉的审查。云剑用自己的韬晦方式顺利通过了审查。于是,他不仅很快正式成为李纳的男朋友,而且成了李春涵相中的仕途接班人。云剑被推选成为杭大共青团副书记,毕业后进入了杭城共青团市委工作,一路青云直上……
云剑被李春涵深夜招去,是为了杭城的市长改选。新世纪来临之际,恰逢杭城四年一度的人大会议,也是新市长人选最后确定的时候。这段时间来,因为新市长人选的花落谁家,杭城党政界暗流涌动,从中央到省,以及杭城的各种势力,一直在激烈展开角逐。杭城是大市,又是省会,杭城市长在全省举足轻重,这场较量影响十分深远。云剑,就是由李春涵为首的一派推出的竞争人选。
云剑一路沉思,同时也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开到李春涵家的时候,要恢复到以往那副在李春涵和李纳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云剑和李纳结婚时,住在李春涵家。前几年李纳提出要搬出去住,云剑当然不会反对,可李春涵是不同意的。李纳是独生女,也是李春涵的心头肉。李纳的母亲很早离世,女儿是李春涵一手带大的。
说起来真是不容易,一个走仕途的男人,既要忙工作,又要带孩子,李春涵居然做得很好。当然,这也成为他以后官声好的一个理由。一个成功的男人,结发之妻去世多年,自己带个孩子,竟然没有另外找女人,会叫很多人刮目相看,尤其是那些女性。
其实,在这一点上,李春涵与云剑很相似,外人看得到的李春涵只是表象,骨子里的李春涵有着极为强烈的威严霸气。他相中云剑做接班人,一来是因为女儿,更重要还是看出了云剑骨子里的一种东西。尽管云剑刻意不让自己内心世界被李春涵看透,可是李春涵还是在他唯唯诺诺的背后,看到了他有着对权力的强烈追求。李春涵并不在意这一点,他需要的就是这一点。他只是要求对自己的绝对服从。李春涵住在杭城老市区一处很寻常、普通的老房子里。那是一处连小汽车也开不进的小巷子。尽管省里和市里多次要给他另外安排,却都被他拒绝了。李春涵这种廉洁奉公的形象,感动了杭城多少善良的老百姓。
云剑在巷子口停下车,拉开车门,踏着厚厚的积雪走进巷子,身后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他走到五号门口,轻轻按响了门铃。
片刻,妻子李纳走出来把门打开。
李纳这几天都住在父亲家里,小两口为了要不要孩子在闹别扭,李纳赌气跑了回去。
云剑一进院子就抱住了妻子。
李纳扭身要躲开他。
“别碰我。”
“别这样,小纳。不要孩子只是怕影响咱们的工作,又不是我不喜欢孩子。”云剑紧紧抱住妻子亲吻。
李纳被他的热情软化着,倚在丈夫怀里低声说:“本来想明年生个新元年宝宝。好吧,那就依你,再拖一年,等你坐稳市长位置以后吧。”
其实,李纳一点不知道丈夫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云剑是个善用心机的人,他在妻子面前掩饰得很好。恐怕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看透他的心。
“云剑,你进来。”
里面传出李春涵威严的声音。
云剑答应了一声,放开妻子,朝李春涵的书房走。
“爸,我就来。”
那个深夜,李春涵翁婿两人一直在书房里谈到天明。
新世纪元年来了。杭城的新市长人选的角逐终于有了结果,云剑以压倒优势脱颖而出,成为杭城新世纪第一任市长。走马上任的新市长,在最初的三个月默默无闻做着各种调研工作。几乎在所有人面前,都是那样谦和得有点懦弱的样子。甚至最初的一百天,很少在市政府的办公会议上讲话,更加没有下过一次独立指令。凡是需要表态的重大问题,一概转给了还是站最后一班岗的老书记,他的岳父李春涵去决定。李春涵已经接到调令,他将从现在的位置上离任,马上要去就任中央纪委副书记。
就在许多对云剑充满期待的人们,因为他的无为而治,产生不满的时候,云剑出手了。
李春涵前脚离开杭城,云剑后脚一道指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令查封关闭了西子湖畔,以及钱塘江和新安江两岸,十二座给杭城水源带来严重污染的工厂。
这十二座工厂,多年以来遭到老百姓的不断投诉和媒体曝光。可是这些企业又是这些年杭城财政收入主要来源。更加重要的,十二家工厂与市政府各个部门,还有杭城上上下下的利益集团,有着撇不清的关系。于是,杭城水源污染治理,成了无法逾越的障碍。
没有人想到,云剑选择了李春涵正式离任后,已经赴北京出任新职的当口,突然出手了。云剑这三个月的准备显然十分充分,还没有等这些工厂的负责人回过神,云剑已经率领十二个由环保、公安、工商、税务四个部门,联合组成的工作组进驻,当场下令停产查封。
云剑就这样大刀阔斧拉开了杭城改革的序幕,让所有曾经支持和反对过他的人目瞪口呆。更加让人们意外的还在后面,云剑顶住了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硬是把十二家污染源企业拉下来马,还将这些企业的直接责任人送上了法庭。
云剑彻底改变了人们眼中的形象,成了全省出名的铁腕市长。在以后的一系列治世方针中,云剑显得格外激进。云剑的做法,严重触犯了杭城一大批既得利益者,有些过激的处置,也伤害了一些不该受到伤害的群众,就像发生在叶姿箫身上的事情。于是,针对他的举报信、揭发材料,雪片般飞向上级部门、纪检部门。当然,还有他的老丈人李春涵的手里。
云剑感觉自己步履艰难地在黑白夜的重重压力下走着。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全市所有人震撼的秘密被揭露出来,云剑最终被包围着他的那个黑白夜吞噬了。
云剑出任市长的第四年,一封举报信放到了省纪委书记刘天华的桌子上。
送来这封举报信的竟是李春涵!他铁青着脸坐在刘天华对面的沙发上。李春涵刚刚下飞机就直接到了省纪委,为的就是亲自送这封举报信。
刘天华拿着举报信仔仔细细看了很多遍,然后起身走过去,坐在李春涵旁边的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