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迷境与情欲的深潭（电影欣赏）

美国女导演索菲亚·科波拉的作品并不是每部都惊艳，但的确有很出色的，那部2003年给她带来相当大声誉的«迷失东京»（«Lost in Translation»）就不用说了，2017年的«牡丹花下»（«The Beguiled»）也颇为有趣。

«迷失东京»谈不上有太吸引人的故事，甚至可以说没什么故事，就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姑娘的内心迷失感受。

中年男人是过气演员，来东京拍一款威士忌酒广告。他也许曾经算是某种程度的明星，但现在职业方面已经日薄西山，人也头上谢顶身上发福。他对眼下的工作显然一点都不感兴趣，但也没什么不干的理由和胆量，毕竟还有养家糊口的责任。他毫无热情地端起姿势拍摄，毫无热情地听远在美国的妻子唠叨家里的新地毯到底什么颜色好，一切都那么无趣，一切都引不起他的任何激情。

结婚两年的年轻姑娘是随摄影师丈夫来东京玩，丈夫要工作，让她自己在城里随意逛逛。她渴望丈夫多跟她交流，但他不但没什么时间也没什么心情，还时不时出差一两天。姑娘独自一人在喧闹而陌生的城市里逡巡，陌生的面孔、陌生的食品、陌生的习俗、陌生的艺术，这陌生的一切似乎都在吸引她的注意，又似乎将她推得更远。

中年男人和年轻姑娘住在同一家酒店，本来并不认识，夜晚同样的失眠让他们相遇、相识在同一家酒吧。接下来呢？是不是该有什么堕入情网、相见恨晚的桥段了？没有！他们互相理解，但他们没有让日常意义的男女之情淹没这份“懂得”。在东京霓虹染彩的夜空下，他们的微笑与轻触只与温暖相关，共处一室一床却没有欲念横生，他们的相伴是为暂时共同抵御某种看不见的凶蛮。

这电影具备了说一个爱情故事的全部因素，但它却没想说爱情，而是说孤独和迷惘，也许男人和姑娘的孤独与迷惘不完全相同，但都不是一般生活层面的寂寞与沮丧，而是具有形而上的意味。对于中年男人来说，“生活的意义”似乎突然成了问题，或者说这问题突然蹦了出来，他如行尸走肉般机械地工作，他毫无兴致地“忍受”妻子唠叨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不关心，这劳什子生活或者说生命有意义吗？对于年轻姑娘来说，青春还在、新婚不久，她本应该有点“傻白甜”地沉浸在幸福感中，但结果却相反，对忙成一团的丈夫突然有些“无语”、对异域文化的新奇感没能胜过隔膜感，她年轻躯体中的内心似乎已经开始苍老，眼前热闹非凡的良辰美景又怎样呢？还不是注定转瞬即逝，甜蜜的爱情又怎样呢？还不是可能会枯萎凋谢，这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他们两人相识后可以说惺惺相惜，但也就是如此而已，他们共同望向窗外异国的夜空时明白，人的孤独感注定无法解决，人生的迷惘注定没有答案，这孤独与迷惘之境如山之高、海之深，短暂的男女之情太轻太浅，无可解忧，没有也罢。

如果说索菲亚·科波拉在三十岁出头的时候陷入迷茫不清、形而上的人生追问，在快到知天命之年的时候却似乎又对简单清晰、形而下的情欲发生了探究的兴趣，于是就有了2017年的电影«牡丹花下»。

故事说的是美国南北战争期间，一所女子寄宿学校中，有女校长、另一个女教师和五个女学生，七人年龄不同却都是娇媚的南方美女。一个女孩出去采蘑菇时，发现了一个受伤后掉队晕倒在泥沼中的北军汉子，于是不可思议却又特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最先上演的戏码是“无私救助”。本来她们可以把他放在学校的大门外不管，只等路过的南军把垂死或已死的北军汉子带走处理。但她们没这么做，而是“慈悲为怀”地对他进行了救治，穿着漂亮衣裙、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的女校长果断指挥，还亲自给昏迷的“敌人”擦拭血污的身体和给伤口上药，其他姑娘也各尽所能地帮忙，一时间简直是七仙女下凡啊！

随后上演的戏码是“意乱情迷”。当北军汉子能瘸着伤腿、满怀感激地跟“仙女们”一起吃饭时，她们不约而同地都春心荡漾，年龄较长的美丽女校长如此，成年的漂亮女教师如此，情窦初开的女学生们也如此。具体为何也说不清，简单说就是被他身为男人所具有的雄性气场吸引，她们兴奋地为他打扮、为他唱歌、对他或温柔或羞涩地施媚。他也不是傻子，除了出于感激为她们干一些粗笨的活外，天上掉下的风流便宜当然也是要占的，或明或暗地跟这个调情、跟那个示爱，她们眼见得被情欲的火焰越烧越渴，互相也开始妒嫉不已。

收尾的戏码是“残酷报复”。女教师以为北军汉子要在夜里跟她幽会，却发现他钻进了年龄较大、最漂亮的那个女学生的房间，气愤之下把他推下楼梯，刚要愈合的伤腿又断了，女校长不动声色地对她说，必须要把他的断腿锯掉才能救他的命，于是两个娇滴滴的南方美女举起了锯。没了一条腿的他最终也没能逃脱更糟的命运，曾经救他回来的最小的女学生因他对她的忽略愤怒，在女校长的暗示下采来毒蘑菇，他在她们全体为他准备的烛光大餐宴会上被毒蘑菇毙命，然后她们把他的尸体扔到了大门外。这电影的中文译名挺有意思，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怜他风流也没怎么风流，倒是牡丹花下做了特憋屈的鬼。

这部电影虽然得了戛纳最佳导演奖，但很多人觉得拍得并不是太好，一个封闭空间的故事却缺少张力，温吞吞的。我倒是觉得还不错，虽然没有«迷失东京»那么有灵气，想表达的东西还是基本出来了。

如果故事中的女子是开人肉包子店的恶人，这故事还就真没什么太大意思，相反她们原本是天使般温柔、文雅、善良、可爱的淑女，但在特殊情境下，人性中恶的东西被释放出来，淑女突然变成了恶魔。她们先是相互妒嫉，而后是“我得不着你们也别想得着”，最后是集体犯下残酷罪行。情欲本身无罪，但在某种条件下，情欲的幽深潭水就成了“罪恶”的缘由和动力，黑和白、善与恶真的只一线之隔，用网络用语来说，真是“细思极恐”啊！

一个性感的壮汉，七个弱弱的美女，这听着像不像翻转版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只不过那个童话故事“假”得那么可爱，这个电影却“真”得非常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