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羡】月来 1-10

ABO设定,穷奇道截杀成功。

私设无数,爱心泛滥,平流死水,随时弃坑。


(一)


“将来你做家主,我就做你的下属,姑苏蓝氏有双璧算什么,我们云梦就有双杰!”

“不必保我,弃了吧。”

“太晚了。江澄,太晚了。”

“江澄……江澄!”


江澄蓦地惊醒,不过四更天色。

春纱帐外,负东风的轻烟袅袅盘桓,荷香和沉水香交缠而入。小寒已过,莲花坞依水而建,夜间更是冷意刺骨。

隐约听到清泠泠拨弦声,如珠玉滚盘,自莲塘的方向送来。旋律古拙幽深,一应矫饰全无,倒将音色中过于华丽柔润的色泽洗去了。江澄听了两息,呼吸渐平缓下来,却蹙起眉头,起身披了大氅,往屋外走去。


走在回廊间,离临水的流易亭尚有几十步远,已看得清亭中的人影,原是一位瘦削少女,头发随意挽起一半,怀抱一架凤首箜篌。江澄望见她披风在肩,石凳上垫着软垫,手炉也放在石桌上,从内里露出点火星的微光来,才放慢了脚步,一路踱去,曲终时将将步入亭中。

那少女早知他来,只是如常奏曲,垂目凝神,此时搁下箜篌,方抬起头,与江澄对视。两双一般无二的杏目对视着,深夜里亮如寒星。少女一手仍随意搭在箜篌上,无意间抚过颈上小篆,是“有枫”二字。

江澄哼了一声,语气里却并没有什么怒意:“蓝二倒是真疼你,清心音也舍得教。”说着,将身上的大氅脱下,不由分说地罩在少女的披风之外,又用两袖在她胸前打了个不伦不类的结。“结了丹,修炼了几年,以为自己能耐了?这个天气,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水边来吹风,冻不死你。”

少女起初还想推拒,挣脱不得,只好无奈地笑笑,拉着江澄坐在对面:“爹爹不也醒着么。”


这少女正是江澄的独女、云梦江氏的少宗主,江恒江月白。江月白今年不过十三岁,本还不到及笄取字的年纪,只是她九岁结丹、十二岁已出门夜猎,任他人以闺名称呼甚为不妥,何况她是江家少主,因此提前取了“月白”为字。

字是江月白自己取的。江家这位大小姐,虽待人温和可亲,颇有其姑母、如今的兰陵金氏主母江厌离的风范,但内里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决定取字的时候,江澄简直如临大敌,为她翻遍了江氏和金氏的藏书阁,挑拣几百彰显尊荣或是立意高远的字备用,就差没一纸拜帖请上云深不知处;他虽于称呼一事上随意惯了,但对女儿的一点一滴都无比上心,何况是取字这样的大事。最后是江月白自己看不下去,说,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取字漂亮又有何用;若是能成事,即使叫阿猫阿狗,也能受人尊崇。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当初姑母为我取名‘恒’字,亘古不变者莫如日月,我又是中秋的生辰,便以‘月白’为字吧。”

女儿所说,江澄向来无有不允,定了“月白”两字;又因江月白开始夜猎之后,交游甚广,“月白仙子”的美名便渐渐传了开去。


此时江澄被拉着坐下,一手随意打了个避风结界,另一手顺势握住江月白的腕子,将灵力传输过去,又控制着力道,将信香释放出些微来。

江月白尚未分化,血亲的信香有安心宁神之效,加上江澄不要钱似的输送灵力,不一会便觉得四肢重新暖和起来,指关节的些许僵硬也褪去了。她用点力挣了挣,从江澄那里抽出手来:“可以了,爹爹。”

江澄见她从乾坤袋里拎出一只酒壶和两个小盏来,忍住扶额的冲动:“小聪明倒是挺多。”

“对付爹爹,体贴就够了,哪用聪明?”江月白笑着,将小盏摆好,“出门前将酒烫过了,乾坤袋里比外头凉得慢些,此刻应是刚好温着。”一握壶肚,果然刚好,她便抿了抿嘴角,眼底却泄露出得意来。

壶盖一打开,荷风酿的味道在结界里弥散。江澄心里受用得很,面上仍是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下不为例。”

江月白倾酒的手一顿,立时应道:“那爹爹能下不为例么?”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沉默。江月白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起身将酒壶搁下,双手无意识地拧着衣摆里子:“是阿恒失言了。”

江澄按着她坐下:“使这些虚礼做什么。”端起一只酒盏,仰首饮尽了,又将手掌覆在另一只盏上:“女儿家入夜不许喝酒,到时受了寒,连年都过不好。”忽而反应过来,“你又怎么知道?”

江月白觑着江澄面色如常,并不像是生了她的气,垂着头老实交代:“我在爹爹寝室的床脚垫了张传音符,听到爹爹梦呓了。”

果然。什么温柔端方都是做给外头人看的,内里古灵精怪,算计到自己头上了。江澄无意识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紫电:“再让我发现一次,就派人去抄检烟光阁。”

抄检,少宗主的寝室被抄检,你这个宗主是很有面子么。江月白腹诽,面上却不动声色,柔声劝道:“是阿恒的错。可我也是忧心爹爹。还有厌离姑姑,她昨日傍晚才回金鳞台,若她见到爹爹这样,不也要忧心么?”

江澄垂睑不语,两道细眉拧着。江月白叹了口气,将酒壶酒盏留在桌上,抱起箜篌,微微一礼:“阿恒先回去了,爹爹也早些休息吧。”说着,将江澄方才为她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江澄肩头,徐步下了亭、往烟光阁去了。


江澄愣怔许久,方松开手,将掌心下已经凉彻的半盏酒端起,手腕一翻,倾在地上。

酒液洒得一滴不剩,他却忽然有些懊悔,仿佛自己戳穿了什么,欲俯下身去,又恍然覆水难收,不高不低地僵在那里。

耳边恍惚响起兴高采烈、尾音都上扬的一声:“江澄!”又恍惚响起声嘶力竭、几如啜血的一声:“江澄——!”

然而无论哪一声,都只是幻觉而已。

“魏无羡。”江澄喃喃。

会用这两个字唤他的人,已离开整整十三年了。



(二)


深冬夜半风声如枭,夹杂着簌簌的叶鸣。一刀冷冽的月高悬。

江澄收拢案上的最后一份卷宗,揉了揉紧皱的眉心。宗务本就繁杂,他身边暂时也没什么可靠人手托付,如今又是多事之秋,各家借势催逼,重建未久的云梦江氏隐隐有风雨飘摇之态。

何况明日……明日。江澄指尖不自觉多用了两分力道,一不留神,倒把自己戳得生疼,齿间“嘶”地逸出一丝冷气来。他自暴自弃地不愿去想,明日放任自流,是如何便如何吧。


眼见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天便大亮了,他叹口气,正准备起身,却听得窗棂处“啪嗒”一声响。

“谁!”江澄下意识低喝,三毒立时从架上脱鞘飞入掌中。

四下寂寥,唯有一声哀哀的鸟鸣,自远处传来。

江澄忽而福至心灵,三毒重回鞘中。他抬手设了个隔声结界,一个名字噙在舌尖滚来滚去,最后却只是恶狠狠地对着窗外吼:“要进便进!在我莲花坞装神弄鬼,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窗户果然吱吱呀呀地向上抬了几分,一双半旧的皂色靴子先伸了进来,然后是一双灿灿的桃花眼,嵌在清癯苍白的面庞上,一并探进窗内。

魏无羡仍是往日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嬉嬉笑笑,开口时每个字的尾音都往上扬:“江澄!”


江澄抱臂站在几步开外,并不上前,冷哼了一声,杏眸灼灼,唇角却在昏暗的烛光里勾出点若有若无的弧度来:“怎么?肯纡尊降贵,下您的乱葬岗了?”

魏无羡似乎全不介怀,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抓出一样深色物什:“我来找你……”

话未说完,却见江澄拉开暗屉,拎出一模一样的一只——黑坛红封,恰是魏无羡往日最爱喝的荷风酿。

魏无羡大喜过望,从窗沿上跳下来,半倚在江澄身上,将两坛的塞子一并掀开了,自顾自地碰了一下:“来来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这样的话,倒像是二人年少周游、四处品酒时候说的。江澄听了,心却一点点往下沉,面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喜色冻结了。他凝视着身侧举坛预备痛饮的人,蓦地开口,声音冷硬,带着一点不自知的焦躁:“魏无羡,这里是莲花坞,这就是我家,还要归去哪里?”


魏无羡的酒坛将将抵在唇边。闻言手一顿,直起身来,片刻后仍是猛灌一口,酒液淅淅沥沥地顺着颈子,淌进玄色的衣襟。

他低着头,神色不明,过了许久才低声说:“我只是想着,还得再来看一看你。”

江澄不可置信似的盯着他,眼底燃起冷而熊熊的火,须臾退开两步,“哈”了一声,似哭似笑:“好啊,敢情还是要走的?”

自乱葬岗上不欢而散,两日积压下的情绪顷刻爆发,他用力一掷,陶制的小坛在地砖上砸了个粉碎,酒液四溅,极醇极烈的香伴着江澄的厉喝一并炸开:“既然要走,何必再来!”


莲香和梅香同时爆发。一夏一冬,本都是极雅致的气味,此刻却只显得猛烈凶悍。入冬后夜风益紧,门窗向来都是关着的,便是魏无羡方才开的那一扇也已经放下,两股香气无处逃窜,便只在房中互相压制、侵吞,撕扯开每一寸空气。

良久,江澄和魏无羡才双双意识到,那是世间一流的两位乾元心神激荡之下,本能性地释放出信香相斗。

魏无羡咬紧牙关,空荡荡的丹府泛起一丝寒意,如今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起一次性释放过量信香,顷刻间额头冷汗涔涔:“江澄,你别逼我!”

孰料江澄怒火更胜,下一刻拳头已经招呼到胸前:“到底是谁在逼谁!”

那一拳其实并未用十分力,却牵动战时落下的右肺旧伤。近日几场雪下来,陡然又转冷一层,已时不时有几分隐痛、呼吸也不十分畅快,此刻重击之下,魏无羡只觉痛得眼前一黑,眩晕感铺天盖地,待缓过神时,自己已经被江澄牢牢锢在地毯上。

他不合时宜地涣散了思绪,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曾这么被江澄压制在地。

那一次,是在云梦郊外,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坡后,野草锋利得似能割开皮肉,荫荫茂茂,遮天蔽日。


右肺仍是尖锐地疼,一阵阵如利锥穿透转动,魏无羡几乎听到自己呼吸间风箱一般的杂音。然而这杂音到不了江澄耳中,四下只能听闻他更为粗重的喘息。

江澄死死盯着魏无羡略为失神的眼瞳,对方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更惹得他痛恨。他甚至已分不清自己的声音是怒吼还是悲鸣:“魏无羡,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仙门百家,根本就是又一个乱葬岗!”

“妖魔鬼怪,牛鬼蛇神,这两天我忍得够了!凭什么你留下来的烂摊子,要我苦苦跟在后面收拾?是,你成英雄了,那群温氏余孽对你感恩戴德、鞍前马后,我呢?他们吃人,比乱葬岗的恶鬼吃相好到哪里去,你把这些都甩给了我一个人!”

“魏无羡,你逞英雄一次不够,又来一次……你又来一次!”

话至尾音,已是掺杂了零星不自知的哽咽。魏无羡愣怔,双眸终于聚焦于江澄欲振的长睫。一应烛火都已经被二人的动静及江澄无意识爆发出的灵力扫灭,隔窗纱映下一点惨淡月光,魏无羡见得那长睫末梢一点晶莹,在暗夜里格外分明。

自小到大,他见江澄落泪的次数寥寥,然而几乎次次因自己而起;甚至最近一次,便是在他方才忆起的野草堆里,那时江澄泪落如雨,恨声索要自己的爹娘,向魏无羡,向无常的宿命。

然而江宗主不能再那样哭。


那滴泪终于迟迟地砸在魏无羡的脸上。

那一瞬间魏无羡心痛如绞,他所坚持的,鲜艳的、炽热的、沉重的、义无反顾的一切,都浇筑在那滴泪里,将他的心杵成碎末。他几近窒息。

空气里浓郁的信香持续发酵,两人的面色都有些近乎病态的潮红。鬼使神差地,魏无羡支着臂膊,抬起上半身,颤抖着吻上江澄尚且湿润的眼睫。

一触即分。这回愣怔的是江澄,然而身体先于意识作出了反应,他重新将魏无羡按在地毯上,旋即俯身,深深吻住了对方冰凉的唇瓣。



(三)


那是一个极为生涩的吻。毫无章法,比起亲吻更像是啃啮。分开时两人都磕碰出齿痕,魏无羡唇上甚至渗出一粒血珠来。

江澄盯了片刻,探出舌尖将那血珠舐去。

“什么时候?”他哑声问。

魏无羡仍仰躺在他身下,盯着虚空的某处。“……太久了,我也不记得了。”许是方才屏息太久,他眼底泛起薄薄一层雾气。“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是战时,每日刀口舔血,一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哪来的闲心谈情说爱。只是想着,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接着见到你、守着你。”


江澄心口一颤。

魏无羡不觉,只是自顾自地说:“射日之争结束,莲花坞也重建了。师姐其实很担心你,几次拉着我说,阿澄性子急,如今又添了一份重任,从不爱惜自己;若有一个心意相通的人,从旁分担开解就好了。那时才意识到,总归不该是我。你是江家嫡系唯一的乾元,江家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害你。更何况你对我也……”

江澄最看不得魏无羡气短。平日里那人如何嚣张散漫、目下无尘,他看在眼里,着实有些恼怒,恼对方不为自己多设想一分;可真见到魏无羡气短,他心里痛得如同巨石寸寸碾过,血肉模糊。

“闭嘴!”他恶狠狠地打断了魏无羡的絮语,“谁说我……”

要再说下去,却又没由来地难堪,干脆揪紧手中衣领,重新用唇舌堵了上去。


两人谁都没有闭眼,近得可以数清眼睫的阴影。魏无羡的双瞳因江澄的话,点亮得如同火烧,他忽地用力一推,将江澄掀翻在地。

两人几乎是打进了里间,架子、屏风东歪西倒,瓷的玉的摆件碎了一地,亏得江澄有先见之明,早早设了结界,才不至引来夜巡的弟子。摔在床上的时候,两人衣履散落,都只剩单薄的一层中衣。魏无羡整个人冰凉得如同冷玉,在江澄掌中微微地战栗着。

“等等!”他迟钝地意识到危机,“我以为是我在……”

“凭什么!”江澄恶声恶气,说话间又将魏无羡的赤色中衣剥落,“我可是乾元!”

魏无羡莫名其妙:“那我也是乾元啊?”说着,也去掀江澄的衣领,被江澄一掌拍开:“我还是宗主呢!”


魏无羡听着江澄居高临下的、急促的喘息声,头顶的人两道细眉倒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更添凌厉,外头人看了,如何也要品头论足一句“凶神恶煞”,他却只觉得真实得紧、可爱得紧,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是这样,旁人再学不来。

“算了。”他心想,“从小没少让着他,也不多少这一回。”

下一刻他却被后方坚硬的异物感惊得一抖,如脱水的鱼下意识挣扎。仿佛一颗小石来回碾压刮擦,魏无羡悚然意识到,那是江澄食指上的紫电。

曾经无理地鞭笞过他的、曾经牢牢捆住他和这个人一并送出生天的、曾经与他的陈情并肩作战千万次的,虞夫人的紫电,江澄的紫电。

“我操,江澄你……”

他的话却没能说完。江澄的右手理了理他散在枕上的乱发,又迫着他和自己对视:“看着我,魏无羡,看着我。”

无名的疼痛将他整个人劈开贯穿,魏无羡张口,无意义的呼痛声噙到唇齿间,最后却化作一个名字,凄声喊出来:“——江澄!”


两人一番毫无经验的胡天胡地,并未持续太久。魏无羡翻身滚下床榻,从地上一件一件拾起自己的衣服。

江澄倚在床头,明明是深冬,额角却有细碎的汗珠,看着魏无羡的动作,眼底晦暗不明。

“你就这么急着要走?”

魏无羡正束着腰封,闻言手上动作一停,微微垂下头。

江澄下了床来,赤足踩在地砖上,刺骨的寒意直钻入足心。他从背后环住魏无羡,埋首在他侧颈,替他将腰封上的带子系了个漂亮的小结。

魏无羡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向后靠在江澄身上,声音听着无比疲惫。“你明知我们约战了。”

他感受到身后的胸膛一僵,微微一挣,从江澄的怀里挣脱出来。他不敢再看江澄,匆匆地捡起脚边的陈情,一面朝外间走去,一面说:“我走了。”


“等等!”

江澄竟是绕过屏风,追到外间。他歪歪斜斜地披着一件外袍,头发散了一肩,仍是赤足。

魏无羡已推开了来时的那扇窗,闻声回过头来,两颊还残留些许绯红,却显得余处更为惨白,嘴唇也惨白,一袭黑衣裹到脚边,几乎像是恶鬼。

“你留下。”江澄的语速从未有过的飞快,语气几乎算得上凄惶,“我和你结为道侣,从此你就是云梦江氏的主母。我与百家周旋,该让利便让利,总能换个既往不咎。我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带我们自己的弟子,创我们自己的剑式功法,将云梦江氏发展壮大。你不是说过吗?将来我做家主,你就做我的下属,下属不够保你,你就做我的夫人……”

“江澄。”

江澄余下的话梗在喉头,他抬头看魏无羡,隔着眼底的水雾,却只看到一片朦胧,连那人的神色也不分明。

然而魏无羡的声音,听着仍是冷硬的、决绝的,切金断玉,一如他从前尽可依靠的时候。

“太晚了。”他听到魏无羡说,“江澄,太晚了。”


“不晚,尚不算晚,你站住……魏无羡!”

江澄惊醒坐起,室中已有七分亮堂。听了江月白一曲清心音,总算重新入睡,却仍是浅眠,又梦到旧人旧事,现下只觉得无比疲倦。

他将床头的手札拿起,翻到“十二月廿一”,一眼扫过这日的安排,不禁又蹙起眉头。


很快,江逸兴在通报声中踏入了江澄的书房。

“江愉问师父安。”

江澄点头,抬手招呼江逸兴上前,将案头理出的几份文卷递过。江逸兴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二人其实只相差五岁,名为师徒,相处则更像长兄幼弟,眼下江逸兴已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平日助他操持莲花坞大大小小各项事务。

“这是今日约好要谈的几桩生意,你替我处理,仍循旧例即可。”

江逸兴心领神会:“我记得金小公子约了人今日夜猎,莫不是月白妹妹也一起去了?”

“哼。”江澄冷哼一声,面上倒不见得有多少不耐,“他金鳞台是缺随扈还是缺风邪盘缚仙网?偏要借我云梦江氏的人。阿恒倒好,回回跟着胡闹。”

江逸兴心知自家师父对这个外甥最疼爱不过,眼下多少有些口不对心,故而只是笑笑,说:“师父亲去看看也好,金鳞台的人到底最关心自家少主,月白妹妹还是交给江氏弟子保护为妥。”

江澄深以为然:“你留下代我,让江恪点人,随我走一趟大梵山。”



(四)


大梵山,天女祠。

“咳咳咳……这什么鬼地方啊,这么重的灰!”

金凌一手持明火符,一手负在身后,信步入了石窟。初时还需微微俯身,几步后便豁然开朗。石窟宽阔纵深如二进庙宇,正中立着一尊石像,高抵个余成人,大致可辨认出手足五官,是个微笑舞女的模样。

只是石窟内不复往日整洁,供台上积灰颇厚,摆放的果品都已干瘪,一望便知许久未有人打扫。金凌自幼娇养,多少惯出些洁癖,面上已流露几分不耐。


“镇上已连续七人失魂,人心惶惶,渐有传闻说是天雷毁坏祖坟、放出凶煞所致,无人上山,香火自然断了。”江月白紧随金凌脚步,也踏入天女祠,在他二人身后是金鳞台附属家族的各家少年,一时间宽敞的石窟充斥着久违的人气。

“恒姐……”金凌抬手扇了扇鼻前的空气,难得收敛傲气,带了点撒娇的意味,“这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和致人失魂的邪祟有什么关系啊?该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咱们快出去吧。”

“再看看。”江月白扫了一眼手中不动如山的风邪盘,走上前去,紧盯着那舞天女悲喜莫测的微笑,自脊背处升腾起一股寒意。她向来对自己的直觉极有自信,骨子里又是个偏向虎山行的性子,不由得又靠近了几步,“我总疑心这舞天女有些玄机,镇民俱是信誓旦旦,说她从前无比灵验,怕不只是以讹传讹。”

“恒姐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吗?不知被什么人封了个神,也敢放在这里受人香火跪拜!”金凌撇了撇嘴,仍是不以为意,“要真能灵验,那我现在许愿,要这大梵山里吃人魂魄的东西现在立刻出现在我面前,它能不能做到?”

同行的一众少年原本被江月白的话吓得有几分瑟瑟,听了金凌的话,均不由得哄堂大笑,此起彼伏地附和,石窟内的气氛立时松快不少。


江月白两道柳眉紧紧蹙起,颇不认同:“阿凌!”但她思及不好在各家少年之前拂了金氏少主的面子,也只唤了这一声便作罢。

她仍想仔细勘察一番这舞天女的奇异之处,冷不防身侧的人骤然倚在她身上。她心下顿时火起,因这一行人中,只她一名女修,又未分化,其余皆是男子。江月白立刻退开一步:“这位兄台……”却见这人无声无息地向前俯倒在地,连呼吸声也无。

众人顿时大惊,一阵嗡鸣之下,数十柄长剑先后出鞘,石窟中却仍是一片死寂。

“不对……”江月白未及反应,供台上和石窟角落中的烛火瞬间自燃,照得一窟红光,有如泼血。而方才还作婀娜舞姿的石像,双手双足均已放下,甚至正缓缓抬起一只脚,从底座上走下!


“嘭!”

只见石像的一手忽然炸开,两指齐根断裂。却是江月白下意识将袖中的爆破符甩出,随即一手扯住金凌的胳膊,一手将方才倒地的少年负在肩上,大喝一声:“跑!”

金凌对江月白一直十分信服,闻声立刻拔腿跟上,其他人却还颇有疑虑,有稀疏的质问声响起:“月白仙子,我们这么多人,怕她一座石像作甚!”

江月白顾不得那许多人,只能攥紧金凌,疯狂向外跑,一路躲着头顶的落石,背后冷汗涔涔:“食魂的显见是这舞天女,只怕她久受香火,已成野神。石窟是她本营,我们留在此处只会落人觳中,先离开!”

说话间已有另外两人昏迷倒地,众人终于屈服于惧意,一边将带来的各类攻击性符篆抛向舞天女,一边随江月白撤出石窟,逃至洞外空旷处。


山腰凉亭。

江澄大马金刀地坐在凉亭中,二弟子江谨行垂手立在身侧,对面又坐着几个小家族的家主,正是随金凌夜猎那群少年的父辈。金家江家各二十门生,在凉亭外列阵以待。

只有跟随日久的江谨行看出,江澄内心已有焦躁之感,因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紫电。金凌过往虽有夜猎经验,但像今日这般,执意甩掉金子轩指给他的一众门生,尚属首次。江澄见此,倒不好命自己带来的江氏子弟上山协助,毕竟是自家外甥,哪怕门生是遣去助江月白的,也和金凌拖不了干系。他偏又极理解金凌,自己年轻时,也同这孩子一般惜颜如命。只是月渐西移,仍未有动静传来,不说金凌,自家女儿也还在山上,不由得使他生了几分心急。


高处忽有两道剑芒直指云端,一银一金。亭中随即有人称赞:“是无用和重霄!”“金江两家少主后生可畏啊……”


这人说的,便是江月白和金凌的佩剑。二人结丹后,很快得了自家新铸的上品灵剑。金凌的剑肖似其父的岁华,金光烁烁,十足的兰陵风范,金子轩以“凌”字取义,为独子的佩剑命名“重霄”。江月白的剑则是墨色的剑柄剑鞘,出鞘才见如雪般通体银白的薄刃剑身,从头到尾无一纹饰,由她自己命名,谓之“无用”。

江澄初听得“无用”二字,着实一哽,堪比二十余年前见到魏无羡的剑身上自现铭文“随便”。只是此名虽匪夷所思,与同主的另一灵器、箜篌“有枫”却堪可配对,随着她年岁稍长、实战渐多,也可谓是声名在外了。


说话间剑芒渐密,道道去势凌厉,将夜空照得几如白昼。江澄腰侧的三毒忽而一阵嗡鸣,在剑鞘中剧烈地震动起来。

江澄目光一凝。

对面的几位家主却是亮了眼神,恭维声与细碎的交谈声不住响起。

“江宗主,这便是传说中三毒的剑灵吧?”

“早已听闻三毒剑灵能示警厉害邪祟,今日始得一见……”

“示警邪祟算得了什么,十二年前金鳞台靖乱,三毒出鞘自行应敌,江宗主手持夷陵君生前的佩剑随便,一人双剑,力战金光善那老贼率领的三百剑道高手,那才是惊艳天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许久未从他人口中听到那人的名字,即便是江澄也恍惚了片刻。没有人知道,名动百家的那一役,三毒其实是无召而出;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三毒已修出了剑灵。


“江晚吟,你也算有胆色,为了给那魏无羡翻案报仇,竟然想借莲花坞召开清谈会之名谋算于我。”

金光善站在金鳞台百八级台阶的顶端,俯视着台阶最低处单枪匹马的江澄,脸上竟有些好奇的兴味。

“可惜了,你云梦江氏如今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怎么可能一丝消息都不走露?”他昂首大笑,“江晚吟,是你存心害我,可别怪我先下手为强!”

江澄目光沉沉,一眼扫过将自己围住的数百剑士:“所以说,阿姐并未重病?”

“重病没有,中毒却是有的……”金光善捋了捋胡子,双眼眯起,“我先送你下黄泉,随后就送我那好儿媳给你作伴,成全你们姐弟情深。”

江澄指上紫电已化作长鞭,带出一串霹雳火花。“禽兽!”

“江晚吟,我忝为尊长,今日便教你一句:无毒不丈夫。”金光善似乎胜券在握,还有闲心拿话挑逗江澄的怒火,“若是魏无羡还在,以他剑术精绝,与你联手,你二人或还有一线生机。可惜了,他样样出挑,就是太短命了……”

“你住口!”江澄一声厉喝,眼中怒火已烧得昏天暗地,下一刻便要出剑。然而三毒竟抢先一步挣脱他掌心,呼啸而出,迅捷如风,剑势大开大阖,正是云梦江氏剑法的起手式波撼岳阳!

江澄已无余暇诧异,自魏无羡走后,他外出皆负双剑,当下未及思索,已反手伸至背后,用力一拔。

“唰!”随便瞬间出鞘,同样挟千钧之势向前方攻去——


那一役的惨烈,即使十二年后的今日忆起,仍历历在目。若非最终金光瑶逃出金家地牢,以乱魄抄相助,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只是自那之后,三毒剑灵沉寂十年之久,直至近一两年,才重新有了动静,虽再未有出鞘之举,但能在重大危机之前示警一二,江澄也因此能对较为凶厉的邪祟加强防备。

今日三毒却再度示警;可金凌此前交代的,分明只是来解决一只食魂煞……

江澄霍然起身,却听得山顶一声炸响,抬头便见到九瓣莲图案在半空燃起,紫金色碎焰纷纷落下。

正是江家的求救信号。

江澄瞬间忧心如焚,急步走出亭外,一面捏起御剑剑诀,一面交代身后:“江恪,带齐江金两家弟子,全数随我上山!”

然而下一刻,已浮在半空的三毒抖动两下,随即如十二年前一般,似离弦的箭刺破夜空。



(五)


《汉书·郊祀志》载:元鼎六年,既灭南越,武帝下公卿议,郊祀无乐不称,是以塞南越,祷祠泰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瑟自此起。

箜篌本为郊祀作,其形殊华,其音富丽。江月白手中的有枫,虽如金采、翠藻等一应矫饰全无,只以象牙作轸,洗了人间宫廷富贵气,到底仍是雅乐,合当靡靡洋洋的。

然而此刻,却只听得她繁弦急拨,十指攀游之下,竟有千军万马之势,一众少年闻之,不由悚然变色。

“曲中有刀兵气,调子却不似姑苏蓝氏所习《破阵》、《退魔》二曲。”当下便有人抬头发问,“敢问月白仙子,所奏何曲?”


江月白点足立于高树斜枝,丁香紫长裙外裹着银绣素色披风,望之如月光流泻,一身清辉,与手上音调极不相符。

邯郸赵氏的小公子也在夜猎一行间,忽而一抚掌,抢着作答:“此曲亦属古《破阵》乐!我从前听家里在宴上奏过,现下缺了钟鼓,一时竟不能辨。”

江月白闻声,遥遥点头:“赵公子所言不虚,如此,倒是月白班门弄斧。”

箜篌竟能作燕乐!然而尚有人心存顾虑:“月白仙子,从未听人用它退敌,真能如玄门所传《破阵》曲一样奏效么?”

“奏效与否,其实与曲调无碍。”说话间,江月白将灵力聚在指尖,用力一扫,有枫怆然作裂帛声。

将军铁骢汗血流,深入匈奴战未休,黄旗一点兵马收,乱杀胡人积如丘。

“是攻是救,是灵是怨,只在我心。”


舞天女石像已走出石窟,此时在乐声之下,行止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甚至站在原地难以动作。

江月白弹奏不息,一曲将毕,又续一曲,仍是肃杀的调子。“凭我灵力,音阵至多困住她半炷香时间。”

“半炷香,也够我们撤了!”有一人下意识地喊出,却立刻察觉自己失言:若所有人都撤了,最后谁来保护江月白?不出意料地,金凌向他的方向瞥来,冷哼一声。

江月白肃声,多用了两分灵力,将话音传至地面:“撤不得。舞天女已认准我们一行人,不论天涯海角,总要追上。若我们偷生逃散,近如佛脚镇,远至各家辖地,都难逃后患。”江月白暗叹,其实认真论起,这祸端很可能还是金凌一句许愿最先惹起的,但这话决不能现下说。

不少人脸色又是煞白。

江月白放缓了声调:“不怕。有多少人能射?”

她向下扫了一眼,陆陆续续地站出来大半的人,打头便是金凌。

她一点头,又易一调:“设箭阵。”


顷刻间箭矢纷纷如雨。

然而一阵箭丛迷人眼后,众人向舞天女看去,却见并无一枝刺在她身上,而是跌落满地。

舞天女毫发无伤,甚至向箭矢所发处转头望来,两只眼眶空洞,嘴角仍是似笑非笑。江月白撤手有枫,从袖中抖出两张空白符纸,咬破指尖,逼血绘符,如走龙蛇。

曲声一停,音阵渐消。舞天女艰难地拔起腿,眼见下一刻便要向众人走来。

“月白仙子你在做什么啊!”

“月白仙子,不能停啊!”

江月白绘完最后一笔,飞快地向两张黄符甩了四颗小血珠:“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不问善与恶,点睛召将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符篆血文中抽节而出,两张小小黄符不断扭曲膨胀,伸出头颅四肢,幻作两个丈高的怒目金刚。江月白压舌一哨:“去!”一手将悬浮半空的有枫重新拢在臂间。

舞天女已迈出三步,和少年们的距离顿时近了一半,正欲迈出第四步时,箜篌复响,顿时一滞,随即被两个金刚一个锢住一侧肩膀,死死按在原地。

过了片刻,才有一人讶然大喊:“点睛召将术!”

江月白鼻尖悬着晶莹汗珠,也无暇拭去,双手奏曲如常:“再试。”


仍是不成。

箭阵或音阵,皆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江月白已将曲中灵力灌注到了极致,然而舞天女破阵的速度更胜前次,第二轮箭雨落下时,已能抬起胳膊阻挡,只脚下尚不能动。但她像是早看破纸金刚的本相,用力挣开,两手一抓一拉,便将它们拦腰撕断。金刚变回四片残符,轻飘飘旋落在地。

深冬寒夜,江月白的内衫却已湿透。“阿凌留下,其他人后退百步。”

一众少年忙不迭地退开,或有放不下心、想上前相助的,也被同伴扯着胳膊拽走了。金凌跃到邻枝上:“恒姐?”

“重霄借我。”

“哦,好。”金凌将重霄出鞘两寸,示意江月白拔出。

江月白并不急着动作:“取龙舌弓。箭头上可篆了和风符?”

所谓和风符,意指箭与风和、破空无声,是射日之征期间魏无羡所创。然而战时两军对冲,箭隐声不隐形,作用其实相当鸡肋;反而是后来各家修士在夜猎中用得多些。

“啊……?”

金凌面带迷惑,江月白随即反应过来,百家中兰陵虽最善射,却是唯一禁用和风符的一家。她一挥袖收起有枫,伸手从金凌箭囊中掂起三枝,就着金凌出鞘的一点剑刃,照方才指尖伤口复又抹开,凌空勾勒,随后逐个拍入箭身。

“我双剑,你背袭,切不可恋战,三箭射完,必须回到我身边。”

“放心吧恒姐。”

江月白点头,重霄、无用同时出鞘,俯身向舞天女攻去。


江月白自幼随江澄习用鞭。

起初允她用剑不用鞭、用鞭不用剑,待她两者习得熟了,江澄便教她左右手同御。她很长时间不得其法,瞻前不顾后,左手使鞭,右手便不由自主以剑出鞭法,反之亦然。

她在校场上自己把自己绕晕绊倒了一次又一次,连回莲花坞小住的江厌离都看不下去,少有地对江澄急了脸色,要他再教细一些、实一些。江澄却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不为所动:“阿姐,剑法鞭法,我已都教了;如何同御,关键不在招式,而在内心澄明、心无杂念。过了这一关别有天地,但我教不得,要她自己悟。”

江澄俯身看着大汗淋漓的小姑娘,她还那么小,只到自己腰间,瞪着圆圆的一双眼睛,泪水就挂在眼眶里,却始终含着不肯落下。倔,好胜,不撞南墙不回头,和小时候的自己一模一样。

他抽出发带,将小姑娘已经松散的辫发重新系好,又伸出拇指,将她眼里的泪珠拭去:“记住,要想一心二用,须得先一心一意。”


双剑其实同理。

更何况眼下江月白的目标,不在诛灭,而在掩护,真正的杀着仍在金凌。她手上云梦剑法变幻莫测,往往一招未老、已切下招,时不时以双剑相击,金声振耳,舞天女灵智有限,循声而去,注意力一直放在江月白身上。江氏身法灵动名冠百家,江月白在空中翻飞如燕,时不时借树枝挪腾,竟无一刻有坠势。

与此同时,金凌悄然从地面绕至舞天女身后,同样几步飞蹬上树,张弓搭箭,三箭齐发,羽箭如流星般疾去,在暗夜中悄无声息,重重穿透了舞天女的头颅!


舞天女向前踉跄了几步,面部现出几道裂痕,垂颈立定。

金凌这三箭可谓既准且狠,论箭术,同辈已莫能出其右。江月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正待夸赞表弟几句,却见舞天女重新仰首,且有回头之势。

怎么回事!不及深思,她立刻攻至舞天女身前,对着她眉眼一剑划下,又趁她抬手之际迅速退开,双剑“铿”地一击。

舞天女果然不再回头,只追着江月白而来。

错了,全都错了。江月白一颗心直往下坠,方才在石窟中她还能醒悟过来,这是受了香火成的野神,怎么出了石窟反而忘了——既是野神而非邪祟,那一应仙门灵器都奈她不得,金凌箭术再佳,也只能射裂石身、不能破她灵识,又有何用!


江月白不敢再托大,从腰间抽出求救信号,用力一拉,烟花在半空炸开。低头却一眼望见金凌又拉满龙舌弓,第四枝箭已在弦上,她如堕冰窟,凄声大喊:“阿凌住手!”

迟了。金凌已松了手,箭在尖锐如哨音的破空声中贯穿了舞天女的右肩。然而舞天女却像更为兴奋一般,直接将头颅倒转半圈,发出瘆人的“吱呀”磨石声,随后从原本的背部迈开步,伸出刚被射中的右臂,往金凌一把抓去。

而此刻金凌手中根本连剑也无!


“阿凌!”

江月白将金丹催动到极致,无视丹田骤起的刺痛,足下御无用,手持重霄向前攻去。她习剑九年,从未如此快过,也从未如此慢过。剑气将两侧离得稍近的木枝都绞得粉碎,甚至隔着丈余,已将舞天女的石身崩出裂纹。

然而舞天女的右手已伸到金凌面前两尺,眼看便要一把揢住他脖颈——


三尺青锋从天而降,以雷霆之势穿过舞天女右手,将五指尽击得粉碎。

一击得手,那剑悬浮不坠,拦在金凌与舞天女之间,通体银白的剑身嗡鸣不止,雪紫色剑柄上一截褪色红穗安静垂落,并未被剑气伤着半分。

正是三毒。



(六)


江月白全力一击势不可逆,在舞天女背后震下满地碎石。她拔剑而出,御剑直飞向金凌身侧,一把抓住了少年尚且单薄的双肩:“阿凌!阿凌,有没有事,伤着哪没有?”

金凌死里逃生,还未完全缓过神,在江月白手掌下微微战栗:“我没事。”

江月白一口气松下来,眼前差点一黑,空气倒灌进肺里,腿软得几乎御不住剑。

她用力将掌中的重霄塞给金凌,又用十指包住他刚握上剑柄的右手:“拿着……你拿着。”

金凌被江月白的手刺得一激灵——太冷了,似久结的冰面。江月白的披风早不知道掉在哪里,淡紫的裙衫裹着一把薄而锋利的脊骨,簌簌如风中枯枝。

“恒姐……?”

他迟钝地意识到:江月白这回,怕是被吓得狠了。


然而江月白的失态只是一瞬。

她很快撑着金凌的肩膀站直,似有似无地将他挡在身后,还腾出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转而向远处一众惊骇未平的少年遥呼:“不怕。三毒在此,我爹爹已来了。”

众人已有眼尖的更早认出三毒,显见地松了口气:江宗主都到了,小命总能保住吧!

殊不知,江月白心里其实波涛难定:三毒加入战局已有几息,爹爹却并未现身。难道竟如十二年前一般,使剑的是素未得见的剑灵?

似是想印证她内心的想法,就在舞天女失了一手、不及反应的片刻,三毒横了剑身,全速向舞天女攻去。


若是江澄在此,定能认出,三毒出的第一剑,仍与十二年前一模一样:云梦剑法的起手式、也是气势最为磅礴的一剑,波撼岳阳。

只见三毒径直撞上舞天女裂纹横布的面部,若持剑之人可见,便是个同归于尽、以命换命的打法。舞天女果然生怯,侧首避开一步;然而波撼岳阳尚未使老,三毒骤起疾旋,舞天女这一避,反而落入剑气正中,绵密如织的一道剑网直直罩起,紫光大盛,恰似春山挂断霞。

日出洞庭!

江月白几乎忘了此时是生死线上对敌,她一瞬不敢错地盯着三毒的动作。舞天女果然气恼,左冲右突,剑网随她动作时疏时密;然而剑网中的舞天女看不出来,观战的江月白看得真切,那舞天女自恃聪明,其实不过被外围翻飞的剑花牵引挑逗,而戏弄野神如逗襁褓婴孩的,仍是三毒。

……花迷武陵。江月白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一式一直被她认为是云梦剑法中最无用的一式,空有花架,杀伤力却极低,对修为较低的敌手还能惑一惑对方的注意力,对修为高的则全无用处。是以她只习过便罢,谁知道还有今天这么个用法!

舞天女似已怒极,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撞出罩着她满头满身的剑网;她却不见三毒在她突围时已悄然撤起剑网,退开丈余、升至半空,而后以雷霆之势俯冲而下——

又是波撼岳阳!舞天女才脱出兜头的剑网,当下避无可避,只得任由三毒迎面将头颅击得粉碎。


若非场合不对,江月白简直想拍手叫好。三式四招之间,取一尊野神首级,这倒还在其次;要紧的是,这剑灵对云梦剑法运用之灵活圆融,即使是自家爹爹也莫能出其右。她略作一番回想,只觉江澄平日用剑虽然狠绝,却是长于声威,剑招的选取上其实颇为稳重,不似剑灵这般妙趣横生。

按理来说,剑灵应似剑主,真不知道自家爹爹是如何调教出这么一个古灵精怪的剑灵来。


舞天女失了头颅,却并未倒下,迟疑片刻之后,竟伸手向三毒所在的方位一把抓去。

三毒自然闪过,但众人仍是大惊:“怎么回事!”“砍掉了脑袋,怎么还不死啊!”

江月白心说,这可是野神啊,眼耳口鼻只是雕就,她却并非定要用那五官作视听用;怕须得整尊石像碎裂,取得她内府丹元,才算大功告成。这一点,也不知三毒剑灵明不明白。

正待她出声提醒,忽听得半空中传来一声:“咦?”

江月白与金凌立刻双双按上剑柄:“谁!”

那声音并不回话,却像是喃喃自语,“啧”了一声:“……这可麻烦了。”

金凌如临大敌,整个人绷得笔直;江月白却总觉得这男子的声音并不十分陌生,甚至还有些熟稔亲切,可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在哪听过。

然而不待她细想,三毒剑身上绽出灼目紫光,片刻之后,半空中逐渐凝实一个漂浮的人影。

江月白霍然变色。



(七)


那是个高挑瘦削的青年,二十来岁模样,半披着长发,一袭灼灼红衣似茜似血,横斜几笔素色,如折枝白梅。细看时是个英气逼人的长相,鼻梁高挺,嘴唇薄且锋锐,下颌利落如刀削,加之面色有种病态的苍白,多少令人生畏;幸而又长着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随着那青年轻快笑意,弯成两瓣月牙,整个人都可亲可爱了几分。

青年随手拨了拨两侧的乱发,转向江月白和金凌的方向,眯着眼笑了起来:“这位小公子,向你借张缚仙网使一使呗?”


金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唤的是自己。

“你……”他不知怎么,总觉得对方亲近,像是在梦里见过一般,可这样嬉皮笑脸的性格,他又一贯不喜,是以别别扭扭地说,“我不借。你怎么不找恒姐借?”

青年理直气壮:“因为你有钱啊。”

“……啊?”

“哎呀,看看你们俩的剑不就知道了。你的……”他露出点一言难尽的表情,惹得金凌也不由得看向重霄——白金剑鞘悬在腰间,金色剑柄上嵌着琉璃和松石,“嗯,非常有钱,非常招展,非常兰陵。”

“你!”金凌被对方嫌弃的口吻气得不起,“非常兰陵”是几个意思!

“再看看别人家的剑,啧啧,太惨了,太穷了,一穷二白,叫什么‘无用’啊,就该直接叫‘无钱’。”青年言之凿凿,一摊手,“小公子,你们家这么有钱,不考虑乐善好施一把吗?”


金凌腹诽“你懂什么”,江月白身上那条其貌不扬的留仙裙就值几十金,抵得过他今日周身上下的穿戴。兰陵金氏是富可敌国不错,可云梦湖底铺金的名声是不够响吗?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云梦宗主剑的剑灵,岂有不知云梦家底的道理,说这么一大段话,无非是逗弄自己。他顿时又气又羞:“你这人怎么不正经!”

“这位……前辈。”江月白忽然开口,她自青年现身便一直沉默,此刻开口,声音也莫名有些生涩,“前辈”二字像是说得无比艰难,“舞天女已成野神,缚仙网奈何不得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金凌觉得青年看着江月白时,眼神多了很多温柔。“女公子说得极是。”然而他须臾又重新露出狡黠的笑来,“不过,谁说我要把缚仙网用在舞天女身上了?”


半盏茶之后,金凌开始后悔。

被当众借缚仙网,兰陵金氏少主自然拉不下脸吝惜。可谁知这人是这般用法?

青年得了缚仙网,随手一甩,套住了不远处石窟口一方砸落的巨石,随后用力抡起,便如同使流星锤一般,正正砸在舞天女膝上,舞天女失了半截腿,立刻扑倒在地,正待挣扎时,又被他补了一锤在另一腿间,彻底支撑不起。

“……”

后方一众少年瞠目结舌。

江月白强忍住掩面的冲动。


金凌气得顿足:“谁许你这样糟蹋东西!”

青年好整以暇,正在不懈地砸开舞天女最后一条臂膊:“这样多省力,物尽其用,不好么?”

金凌差些被这句“物尽其用”呛住,“哼”了一声:“旁门左道。”

“你管我什么道呢,好用就成。这舞天女寻常灵器灭绝不得,只能彻底砸碎,取了丹元才算罢。”说着瞥了一眼金凌,忍俊不禁,“金孔……金子轩怎么回事,可别将小公子教古板了。”

金凌脸都涨红了:“你竟敢直呼我父姓名!”

“有什么不敢的?打一架还不知谁输谁赢呢。”青年看金凌气得紧,倒不好再逗他,放柔了声音劝道,“好啦,我不是故意要浪费你家的缚仙网;只我如今是灵体,不能太靠近舞天女,否则容易被吞噬,只好出此下策。小公子莫要计较了。”

“谁和你计较了……”金凌听他这样说,反而过意不去,嘟嘟哝哝,又转头对江月白说,“恒姐,你看他……”


他剩余半句抱怨声梗在喉头。江月白一双杏目亮得吓人,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一点,下颌紧紧绷着,像是在咬牙忍耐,右手搭在无用剑柄上,指尖无意识摩挲。她原本长相就与江澄像了六七分,现下神情犹似——犹似滔天怒火发作前刻的江澄。

金凌着实吓了一大跳,当下竟有些腿软,心想今天出门必定是忘了看黄历,遇到这么邪门的舞天女不算,怎么连最好脾气的恒姐都不像娘亲、反倒像起舅舅来了。

“恒姐……”金凌小心翼翼地探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江月白并未看他,随口答道:“没有啊,怎么这样说。”

金凌心道,这口气一听就是心情不好,不好到极点了。可是谁惹了自家姐姐,莫不是那个不着调的剑灵?便又试着同仇敌忾一把:“你是不是也不喜欢那个剑灵啊?我也不喜欢他……”

“喜欢。”

金凌骤然被打断,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内心真正是觉得见了鬼了——苍天啊,恒姐也会打断人说话?“恒姐……没有不喜欢他吗?”

“阿凌你看错了。”江月白的声音仍似平时温和平稳,但金凌和她极熟稔,竟莫名地听出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来,“我很喜欢他,特别喜欢他。”


两人悄声说话间,舞天女已被彻底砸了个粉身碎骨,从内腔滚出一刻圆润剔透的珠子来,幽幽地包着一层莹光。

“好了,大功告成!”青年撇下手头的缚仙网,扬声朝金凌和江月白喊道,“劳烦把这珠子收了,好好处置,失魂的人还能救回。太久的不敢保证,方才出事的几位小公子,总归是能复原的。”

躲在远处的少年们这才放心围上前,抱拳的抱拳、作揖的作揖:“多谢剑灵前辈!”

“哎!别前辈前辈的,叫得我多老气啊。”青年失笑,抬手示意金凌亲自来捡,“这珠子有点厉害,我不太好直接上手,还是你们年轻人来吧。”

这话倒有些自相矛盾的好笑了。金凌见问题解决,心里也松快不少,决定不拿对方打趣;乖乖上前,弯腰拾了珠子,起身时却见对方的身体似乎透明了不少,在焦墨似的夜里淡得如一股轻烟。

“你……”他不由得有些迟疑,“你怎么了?”

“小公子关心我呀?”青年仍是笑着,可这回却被金凌捕捉到一丝……慈祥的善意,“不妨事,只是实体维持不得太久,太耗灵力。”说着,抬了抬下巴,示意金凌回头向上看,“喏,接你们的人来了,我功成身退。”

“小公子不要太想我啊……女公子也是。”


话音未落,人影已经完全淡去,三毒此前一直斜倚在一树干旁,此时飞至江月白面前,被江月白接了个正着。

而半空中果然亮起数十道灵剑光路,为首的剑载了两人,均是一身黛紫色袖箭劲装,还未着地,其中一人已跃下来,二三息之间,便抢到众人身前,抓住了江月白的肩膀。

“阿恒阿凌!”

原是江澄到了。



(八)


三毒出鞘的那一刻,饶是江澄这样见惯大风大浪的人,都惊得差点魂飞魄散。须知上一回三毒无召而出还是十二年前金鳞台靖乱,几乎是个有来无回的境地。

他强拽着随行的江谨行跃上了对方的佩剑,不过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他却觉得经年一般久。越是不愿去想,脑海里越是闪过各种最糟糕的情况,他完全想象不出来,如果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浑身浴血的江月白,他要怎么办……

骤失挚爱的感觉太痛了,若再来一次,他一颗心一副骨都要碾碎。


及至遥遥见得一片细密人影,江澄已等不及江谨行着陆,自二三丈高处跃下,一闪身冲到江月白跟前。他紧紧箍着江月白的肩膊,翻来覆去的检查,并未见到什么外伤,江月白除了脸色稍白了些,看着也不似有恙,心神才慢慢地定下来些许;又忽然想起金凌,扭头去看他,也并未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甚至比江月白还松快些,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江月白方才也因金凌的缘故惊惶了一回,见自家爹爹如此,心亦戚戚,低声劝慰道:“我和阿凌都无事,害爹爹担忧,是阿恒错了。”

江澄仍抓着江月白的上臂,闻声手上用些微力气捏了捏:“这种时候,说这话做什么。”

江月白点头,轻轻回了声“是”,又注意到不远处有几位家主哭天抢地的,便拍了拍江澄的手,说道:“爹爹,我去处理一二。”


江澄眉头一皱:“我在这里,要你一个小辈处理什么?”说着,略略提高了些音调,“到底是什么东西?连阿恒都制不住?”

江月白本不欲多说,平白惹江澄后怕,也担心替金凌招惹仇隙,却架不住金凌不打自招:“舅舅,是石窟里供奉的舞天女,那是一尊野神啊!”

“什么!”江澄几乎疑心自己听错,“是野神,不是邪祟?”

“是啊舅舅,还好您的三毒及时出现,要不然……”

“阿凌!”江月白连忙打断,内心默默扶额,金凌在如此情形下还强调情形凶险,岂不是火上浇油。不过她也才反应过来,三毒还握在自己手里,连忙双手捧了,先递给江澄。

“一个十几岁敢杀竞神,一个十几岁敢杀野神,学也不学点好的。”江澄松开江月白,接过剑系在腰间,再抬头时,只见江月白已往几位捶胸顿足的家主那去了。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但也心知江月白主见颇强,能自己解决的便不爱他插手,只好随她去;偏过头看到还有些懵懂的金凌,心里实在气不过,在他后脑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学着点你姐姐。”

金凌莫名其妙。但他怕这位舅舅甚至多于怕自己的父亲,故而只是垂着头,闷声答了一个“哦”字。


“诸位仙首,请听晚辈一言。”

不论是抱着人事不省的子侄哀哭的,或是庆幸自家子弟无事的,见云梦少主上前,都只得先止了声。江月白却先作一揖,是个请罪的姿态:“今日夜猎,本只为解决为害镇民的食魂煞或食魂兽,却不料作祟的是这天女祠中久受香火、修成野神的舞天女。令各家公子深入险地,虽非晚辈及金少宗主本意,但到底是我二人过于轻敌托大。请容晚辈向各位仙首赔罪。”说罢,又是长揖到底。

各家主虽是长辈,但家族不比云梦江氏势大,谁也不敢受她的礼,只能侧身避过。先前为江月白答《破阵曲》的赵家公子,此刻又抢着开口:“这事怎么能怪月白仙子!我们大家都看得清楚,若非月白仙子居中调度,我们此刻已一个不剩,全被那舞天女吞了。月白仙子,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才对!”当下又有几个热心的少年看不过眼,附和赵家公子。

江月白莞尔一笑,心想这人心直口快,为人慷慨,倒是颇有燕赵遗风。她度着面前诸人的神色,又徐徐开口,接着说:“幸而舞天女已灭,其所摄魂魄结成的丹元,现在金少宗主处,只要将魂魄释出,几位公子即可复原。不若请各位仙首并各家公子往金鳞台小坐,必有最好的修士和医师替几位失魂的公子救治;如蒙不弃,我莲花坞与金鳞台也愿尽力补偿。”


话已至此,自是皆大欢喜。少年们见长辈与江月白谈妥,也松下一口气,乐得围着江月白与她攀谈,自然又不免问到剑灵的事:“月白仙子,方才那是三毒的剑灵吧?万万没想到那样俊美,剑法也极妙,和你一看就是一家。怎么从未听玄门之中谈起?”

江澄见江月白交涉已毕,揽着金凌近前来,正好听得这一句:“三毒的剑灵怎么了?”

少年之中有外向些的,大着胆子回江澄的话:“江宗主,我们在说三毒的剑灵生得英俊,修为也高!”

江澄面上带出三分讶然:“三毒的剑灵凝出实体了?”

这话便是此前从未现身的意思了。少年人到底还是天真烂漫,一时间都觉得鬼门关走一遭也值得,他们可是世界上最早见到三毒剑灵模样的人,甚至比江宗主本人都早!一个个掩不住的兴奋,甚至敢在江澄面前叽叽喳喳地开口:“是个男子!生得好看,高高瘦瘦……”

“与爹爹差不多个头。”江月白不动声色地接过话来,“一身红衣,笑起来有几分像凡思。想来是常在莲花坞的缘故,化形也像我江家诸人。”

江凡思单名一个“惟”字,是江澄最小的弟子,和江月白同年,晚了一个多月的生辰。江凡思的笑可算是莲花坞一景,只因他实在太爱笑,无事便笑、有事则大笑,似乎从未有不开心的时候。江澄听了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鼻子里哼出一声,面上却松快几分,方才显见的一点郁卒——当是因为剑灵化形,自己却非最先得见——消失无踪,嘴角甚至勾了起来。在江谨行和江月白这样亲近的人眼里,已经是心情极好的意思了。

“听着就不太聪明。”江澄说。


那厢金凌盯着江月白看了一会,忽然说:“我知道为什么我看他眼熟了!他最像恒姐啊!”他越看越觉得相似,“鼻子、嘴巴,都和恒姐一模一样,连下颌也一模一样……”

江月白眉目似江澄,柳眉杏目,天然一段温柔纯真的韵致;下颌却不像眼下时兴的一般削尖,有一个显见的折角,利落分明,将她过于柔和的部分折中了。她平日为人平易体贴,如非必要则不作高声语,却能不失端严或潇洒的大家少主气度,也和她长相刚柔并济有关。


江澄难得起一点好奇的兴致,待要追问,忽然听到身旁的江月白齿间逸出一丝冷气。

他仍是半只惊弓之鸟,这一下唬得不轻,哪里还管金凌在说什么,只顾得上江月白:“怎么了阿恒,哪里疼?”

江月白摇头,但下唇已被她自己死死地咬着,几乎见血。

江澄一眼看见她右手握成拳,用力抵在丹田上,连忙将她手掰开,又气又急:“疼怎么不说?”又一面运起灵力渡了过去。

金凌也不说话了,只担忧地看着江月白。

“不妨事的,许是方才有些虚耗过度……”不过片刻间,江月白声音已有些喑哑不成调,“爹爹勿忧……”然而话未说完,竟是无知无觉地往江澄身上靠去。

江澄仿佛大冬天被塞了一团冰在怀里,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江月白的披风并不曾好好穿在身上。这孩子自幼有些畏寒,如何经得起腊月深宵在山里这样磋磨?连忙从乾坤袋里拎出常备的狐皮斗篷来,将江月白整个人裹了搂住,匆匆说句“先告辞”,便御起三毒,转瞬已不见踪影。

江谨行一直沉默地站在江澄身后,此刻也是面带愁色;只是江澄先走,他必须留下善后,只好干巴巴地安慰金凌:“师父陪着,月白必然无恙。我随你回金鳞台。”



(九)


江月白醒时,隔着薄薄一层暗龙胆色的蝉翼纱帐子,望见尚且昏沉的天色。江澄坐在床尾,接她时穿着的箭袖袍紫袍仍未换下,手上不自觉地摩挲着紫电。

“爹爹。”

听得江月白出声唤人,江澄回过头来:“醒了?怎么不多睡会,还不到卯时。”

江月白撑着坐起来,江澄捞了个蓬松的鹅绒枕子,给她垫在背后。

“往日都是这个点,睡够了,自然就醒了。”

其实前夜她并未如何受伤,灵力过耗、丹田阵痛是真的,但只需调息即可。诈伤装晕,纯是不想让江澄听众人过多谈论三毒的剑灵,这本是该回自家关上门处理的事情,索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谁知道江澄那时关心则乱,丝毫未看出她作伪;她倚在自家爹爹怀里,又裹着毛绒绒的斗篷,紧绷了大半夜的心神一松,不知不觉,竟真的睡着了。


江澄瞥了一眼,江月白立刻知道,他已反应过来装晕的事情,不觉有些赧然,微垂了头等着挨训斥。

却不意江澄起身:“醒了就起来洗漱,厨房熬了粥,我给你端来。”

江月白忙道:“让下面的人送来就行了。”

江澄没好气:“大半夜谁给你熬粥,你又想使唤谁?”

江月白听懂了,敢情是江澄亲自下的厨,这下更是无颜,乖乖掀了被子起身。


待江澄去而复返,江月白已梳洗妥当,拣了身常服穿好,坐在桌前;江澄自己也换了身松快的干净衣裳,端了只黑色小砂锅并两套甜白釉的碗勺进了门。

锅盖一打开,白粥的清香在空气里弥散,江月白这才觉出点饥肠辘辘之感,抢着给二人各盛了一碗。粥熬得粘稠,米粒颗颗饱满,想是文火上搁了一阵子,现下还有些微烫,要吹一吹才能入口。江澄挑着前晚一役的细节又问了几句,闲谈间一小锅粥很快见了底,江月白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江澄见她收拾了锅碗,预备往厨房去,伸手拦了一拦:“不急。”

他屈指在桌上敲了敲:“现在总能交代了,到底什么事情?”

江月白放下端盘:“爹爹,三毒能借我看看么?”

江澄蹙眉:“你还真当自己无事人了?医师说了,外伤没有,但丹府过耗、灵脉稍紊,这些日子必须好好养着。三毒有什么好看的,看了十多年还未看够?回头又叫刀兵气冲了。”

江月白扶额,自家爹爹对着外人惜字如金、一言不合语带毒勾,对自己却永远像老妈子似的,总也说不够。“很要紧的事,必须现在看看,爹爹……”

江澄拂袖起身:“随我来。”


江月白随江澄踏入任气轩。

任气轩是云梦江氏历代宗主的居室,原名“映日轩”,取红莲映日的意思;莲花坞重建时,这是唯一不曾被温氏毁坏的匾额,却被江澄一剑劈开,命人改做了如今的。

因方才江澄回屋更衣,三毒便不曾如往常一般,搁在书房架上,而是被他随手丢在榻间。江澄将剑捞了,走出外间,递给坐在桌前的江月白:“要看便看罢。”

江月白将剑接过,出鞘三寸,却不拔出,只摆在桌上。江澄敏锐地察觉,她的气息有了些微的急促。

她抬手设了一个结界,才低声道:“出来。”


三毒静静躺在桌上,未有动作。

江澄疑惑地看着她,江月白深吸一口气,面上已有些压不住的怒容——然而要说单纯是愤怒,又不尽然,有些哀伤,有些委屈,有些不自然的期冀。江澄已许久未曾在女儿面上看到这样复杂又生动的表情,不由得有些怔住。

江月白实在忍不住,一掌拍在桌上:“出来!你真以为我认不得你?”

江澄愕然。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他蓦地攥紧了拳头。

“你打的好算盘,我们一行俱是少年弟子,如我、如阿凌,不过十三岁,稍长的亦不到二十。你当我们都不曾见过你,事急从权,出面无妨……无妨?”

窗外骤有寒鸦惊起,顶着将白未白的天色,几声断续的呕哑悲鸣。

江月白恨声道:“可你算漏了一件事,我认得你,因我共过爹爹的情!”


江月白十岁前,并不是什么稳妥的性子。

大概是随了另外一位至亲,又受到满莲花坞的疼爱,加之天赋卓绝、自视甚高,她从小就调皮捣蛋、大胆到有几分顽劣,不知天高地厚。江澄少时因母亲虞紫鸢望子成龙,比寻常同龄添了许多苦楚——这苦楚还多是在心底深处,不是偷几回莲蓬放几回风筝能真正派遣的,因此对自己的女儿总狠不下心管教。便是有几回错得太严重,他下定决心、拿着剑鞘要打,看着她收紧下巴抿唇的样子,那样子他前半生在另一人脸上看得太多,便无论如何再下不得手。

江澄有意无意的轻纵之下,江月白终于在将满十岁时闯了一次弥天大祸:她从祠堂的暗格里,偷走了魏无羡的手稿。


这事做得隐秘,起初只是学学以曲御尸、点睛召将,在莲花坞她不敢实操,都是纸上谈兵,也无人发觉;直到那一日,她趁江澄睡时,燃起安神香,与他共了情。

江澄到底是一门仙首,修为深湛,中道意识到有人侵入神识,挣扎着醒来,看到的却是自家女儿不省人事地趴在自己床尾。

江月白大病一场,昏沉了将近半月。再度醒来时只看到爹爹坐在床前,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胡茬未修,眼底也是一片青色。

江澄面上闪过惊喜、后怕、愤怒,最终只是轻柔地扶起她,将盛了温水的小盏端到她唇边:“你惯会给自己找罪受!”

江月白得清水润了唇齿咽喉,才哑着声开口:“我只是想看看爹爹是何样人。”

这个“爹爹”当然不是指江澄。江澄端着小盏的手差些僵在半空,最后也只是将她塞回薄被中:“接着睡罢。”


“我不知你是从前就在,还是如今回来,可你为何不认爹爹、不认我?”江月白哽咽得几不能作声,泪痕爬了满脸,还强撑着问下去,“我唤你‘前辈’,你竟敢应,你算哪个前辈?而你竟唤我‘女公子’……”她似哭似笑,已是切齿,“你竟如外人唤我‘女公子’!”

“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江澄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按在桌上的手用力到发白。

“是你吗?”

他已很多年,不曾对另一人直接唤这个名字,或者说,已很多年不曾有人应他:“……魏无羡?”


三毒终于出鞘。

它飞起约摸丈高,微斜垂下,如人提笔,剑尖聚起一点幽幽的灵力,在半空书写。

原本大概是想写个“江”字,只是才写了两笔、勾出一个三点水旁,剑尾却被一只手紧紧握住了。

鲜血淋漓而下,从剑尖垂落,不绝地淌在桌上,又一路蜿蜒滴落,在地毯上晕开。然而江澄仿佛觉不出痛,他的面上犹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欢喜,眼底却又似晕不开的哀伤:“是你。”

江月白惊叫:“爹爹,手!”她想掰开江澄的手,却又怕更伤着他,指尖虚虚搭上他手背,不住地发颤。


那剑也像是怕伤着江澄,凝滞在原处。许久,虚空中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

江澄怔怔地落下泪来。



(十)


过了不知多久,江澄松了手,江月白迅速抢上前,撕下一截中衣袖口,将他手心伤处缠起来,又捏了个清洁的咒诀,将桌上并地毯上的血渍抹去了。

江澄任由江月白动作,眼中泪已干了,只仍望着悬在半空的三毒。修真之人自愈极快,何况以江澄的修为,指间几可见骨的裂口,转眼已不再出血;数日之后,它们甚至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然而细密的疼此时才涌上来,江澄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手痛还是心痛。


兜头的狂喜之后是巨大的惶惑和疲惫。大概是十三年前乱葬岗上那一场,已经将他的情绪和气力抽了个干净,肝肠断过一次,又如何能再断一次。

何况,若魏无羡这些年始终都在,看他自苦、看他自缚,无动于衷,又算什么。江澄心下明白,若非江月白、金凌遇险,魏无羡关心则乱,或许将一直隐匿,或许自己直到死,都不会知道魏无羡曾经归来。

自己又算什么。


“魏无羡,”江澄道,“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三毒似乎晃了一晃,但也可能是江澄自己看错。随后,那剑尖迟疑着书空:“你想听什么?”

江澄苦笑,这是非要自己句句逼问不可;然而无人比他更知晓,逼问魏无羡,几乎是这世间最徒劳无功的一件事。

“……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这回三毒却似早有准备一般,飞快地写下:“前夜灵力耗空,现下凝不得形。过几日便好了。”随后又跳回原处。

若说此前,三毒,或说魏无羡,还肯好好写字,这一句已将从前信笔涂鸦的习性暴露无遗。也就是江澄自小见惯、江月白又研读过他手稿,这才勉为其难地通读。


果然。

江澄心想,这人只挑拣别人已清楚不过的事讲,可他想知晓的如何是这一桩?他想问,你是何时成了三毒的剑灵?如今可能算是活着?成了剑灵有什么弊处、我又该如何护你?有小十年的光景,你从不曾应我——即便我不知你是魏无羡,亦不曾动作,彼时你如何了?

若还有一问……便是为何不见我。

为何不见我?

江澄终究一问也不曾问出。

他,江澄,他生了怯。

他只是望着虚空中渐渐淡去的莹莹紫光,涩然回了一句:“这可是你说的。”


三毒压了压剑尖,大概是示意自己已听见了,又微微转了朝向,对着江月白,一笔一划,写的是一手端方峻峭的欧体:“阿恒长大了。”

江月白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她想说什么,却哽在喉中,最后只是用力摇了摇头。

那厢又写:“爹爹惹阿恒生气了,是爹爹不是,阿恒莫怪。”

这当然不是魏无羡第一次自称爹爹。在乱葬岗、伏魔洞,昏暗的油灯下,他曾一寸寸抚摸自己日渐凸起的小腹,也曾轻而稳地摇晃着仓促编成的摇篮——而那摇篮里却铺着细软暖和的小绒被,光是缝制被面的素锦就数十银一匹。

那时,他为孩子哼着云梦采莲女的小调,也曾低笑着说:“阿恒,睡吧,爹爹在呢。”

可这是江月白第一次听见。

她忽然明了,方才江澄何以失态至赤手握住剑刃的地步,无非是想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爹爹……”两字书完,颇顿了一顿,才接着写,“真想抱抱阿恒。”

“爹爹!”江月白破涕为笑,从今日起,她也是双亲俱全的人了,“阿恒总是在这里……等爹爹好起来。”

“爹爹要快点好起来。”


“魏无羡。”江澄蓦地开口,目色沉沉,“你没有旁的什么话对我说么?”

江月白一怔。

江澄又问:“这十三年……你真的,就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三毒僵在半空,几次提笔欲书,几次都在第一划时顿住,灵力随即逸散,全然看不出最初想写什么字。最后它扬了一扬,飞快地勾下鬼画符似的四字:“一言难尽。”便又不动了。

“一言难尽……哈,一言难尽。”

江澄闷声,似是语带嘲讽:“又是这四个字,上次是……,这次又是什么?魏无羡,你果真是不知悔改。”

中间两字轻而含糊,几乎只是一声哝语,江月白疑惑,待要问时,却见三毒剧烈地震颤起来,剑身不住嗡鸣,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爹爹!”这一声惊呼,却不知唤的是哪一位。

片刻后三毒安静下来,又写:“江澄,对不起。”

江澄微扯了扯嘴角,却着实显得不自然:“那你倒是说说,你又对不起我什么了?”

三毒又迟疑良久,久到江澄几乎以为它不会作答,才艰涩地又题了四字:“是我负你。”


“你负我?”江澄似是听到了什么极大的笑话,笑得泪花都冒出,“你魏无羡还会负人?你不是这世上最忍辱负重问心无愧的一个?”

他切齿道:“你想和我算账?想提醒我,你我各自相负、各自都还不清?好啊,那我们就拿人命来算一算——我爹、我娘,是你欠我、欠江家;我、阿恒、你自己,是我欠你魏无羡。这样算起来,是不是我该再被你捅回一剑才算清了账啊!”

“江澄!”

虽只是无声书空,江澄却好似听到魏无羡气急打断他的声音,那声音他从前也听得不少了,想忘也忘不去,如今仍清晰地响在耳畔。

换做是以前,他与魏无羡吵架拌嘴,能反将一军,必然是身心愉悦、通体舒畅;可如今拿着两人最痛、最不堪的回忆伤人伤己,他却只觉得疲惫莫名,好似绑着千钧巨石被沉在冬日的湖底,不能喘息,也不由他上浮。

三毒仍想写些什么,莹光飞快地在半空勾画:“我没有,我只是……”

然而“只是”之后,终究无言。

江澄冷静下来,揉了揉额角:“闭嘴吧魏无羡。”

他一伸手,便抓住剑柄,强行将三毒塞回鞘中:“你该休养休养,阿恒也累了,我送她回去。”

说话间,已拽着呆若木鸡的江月白出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烟光阁前。

江月白抬头,看着檐下悬着的“春风澹荡”四字,忽而明白过来,方才对谈时对字迹的熟稔之感是从何而来。

原来她的至亲虽已缺席了她的生活十三年,他美好的祝愿却长长久久地庇佑着她。

然而,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其实并不是她所期待的。修仙之人,于鬼神信而不敬,于生死亦看得透彻,她从未想过能有再相见的一天,直至昨夜。现下的所有,于她自己而言已经知足,可于江澄,她并不知道他们二人的重逢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爹爹,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江澄并未回头,语气颇有几分烦躁,“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口毒心毒、刻薄寡恩。你不是早就知道?要不然也不用急着和其他家小辈交好、替我出面和各世家周旋,不就因为你心里清楚,我确实是这样一个人?”

“……爹爹?”

江月白不可置信,如堕冰窟。自小到大,江澄几乎未对她说过几句重话,何况是这样的话。猜疑忌惮……他是这般想的?

江澄回过神来,自悔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方才被他打断的魏无羡的话,如今自己又说了一次,简直是风水轮流转。

他自暴自弃,索性将江月白推回屋中,自己转身便走:“你好好调息。”


江月白只是惊痛了一霎,随即反应过来江澄此刻仍是口不对心,然而心下并未松快几分。芥蒂也罢,怨怼也罢,比不过她心下痛惜。她并不惧他疑,却惧他自厌。

方才她一瞬不瞬地望着江澄,分明见他仓皇转身时,眼底隐隐有斑驳泪光。

她想,自家爹爹,是真的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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