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化 劫

且看天下

别过明珏,又行了约摸五个时辰,这才隐隐约约瞧见那座耸入云端的山峰。

山分两侧,一侧层林茂密郁郁葱葱不见寸土,一侧却光秃秃地只余满山火红色石块。

暮色四合,彤云向晚,眼底渐渐只看得见层层叠叠蔓延而去的模糊山脊。

“戌时将近,闭门之刻。”千夙眉间淡漠,一双眸子却牢牢盯着那座隐在黑暗里的山峰,“且歇一日,明日再行拜访。”

他神色清然,长袖纳风,飒飒于云端而立,恍惚竟有种山落石倾的沉重感。

山色晦暗,夜幕低沉,逐渐有灯火闪烁而出,未出片刻便铺成了一条蜿蜒小路,小路尽头隐隐浮现出一座院落,在浓重的雾气里显得神秘且诡异。

“夜深露重,上尊大人何不进院一叙?”

山野空旷,大音希声,缓缓袭来。

那处院落似乎很远,灯火铺就的小路也足有数十里,但我们的脚甫一踏上,眨眼间竟已至院外。

院落不大,却十分雅致,耸立的翠竹排排齐整,似围墙一般将院落围在其中,一扇暗黄的木门“吱呀”一声敞开,院内登时火光四起,亮如白昼。

一棵不知名的大树耸立在院内,几乎将整个院子占满,百仞之高却无枝,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密密麻麻悬于其上。

但奇怪的是,那树不却不是长在地上,而是在地面三寸之上悬浮着,大树最底端也不是根须,而是断裂的痕迹,有些像是从原本更大的树上生生折下来似的。

“我当是谁……”千夙言语间手臂微抬,照着那棵树便是一记灵力,“你不好好待在你的须云殿,跑到此处占山为王,意欲何为?”

“大人说笑了!”那树抖落几下,枝叶间探出一个灰衣蓝裳白须白发的老者。

他似乎很老了,面上皱纹丛生,沟壑纵横,灰白的眸子若浸了雾气一般,灰蒙蒙的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老者站定,拍了拍衣摆上的碎草枝叶,拱手俯身而拜,“小神天机见过大人。”

天机……

三十六重天之上有位神君,上可晓天地仙神之命理,下可算万物生灵之因果,司管着仙神两界所有下凡历劫者,便唤作天机!

“归灵墟距此山高路远,大人怎么……”天机语调一顿,双目立时圆睁,而后提了衣摆腰身一屈便转过身去,“大人且自随意,小神……”

“小老头,去哪儿啊?”兄长身形一动挡在天机面前,而后揪起他泛着冷光的银白胡须往我面前拽,“来来来,你且看看,什么叫天生超五行,不在六界中……”

“哎哟哟,魔尊手下留情。”天机苦丧着脸求饶,“令妹虽身有佛缘,但命劫情劫诸多,小神实在算不出她……”

“咦?”天机猛然止了话,而后眯着灰白的眼望我,许久才叹道:“女娃娃,我观你灵台暗淡,身带血色,恐情劫将至,怕是难以……哎呦……”

“你又在胡诌什么?”兄长似乎手上用了力,隐隐竟似拽下几根白胡须来。

“什么情劫?”千夙也沉了眉,望望我又望望天机,面色十分不善。

我愣愣地摇摇头。

千夙与兄长互望一眼,而后一左一右拽起天机,径直将他拖进了屋子里。

这间屋子极大,里面摆设简单却不失雅致,四下又设有门窗,似乎隔出了几间卧房,堂内桌椅齐全还备了热茶,传出清淡的茶香来。

飓风候在屋外,天机静立,等我们落座后才抚着胡须跪坐了下来,而后,他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不停扫视千夙与兄长,许久才将目光转向我:“所以,你这女娃娃是魔尊的妹妹,魔界小殿下?”

我点头,他便高深莫测地又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边,而后抚着银白胡须摇头晃脑道:“小殿下气运有失,命数有变,怕是……劫数将至!”

我愣了愣神,“气运……”

“你的……万盛佛莲之身!”千夙微微蹙眉,眼中一片氤氲的雾气。

我不忍他忧心,笑了笑道:“我竟不知你连这事儿都知道!”

他垂了眉目看我,却再未说出什么话,反倒是一旁的天机听了此言后,摸着胡须拉长语调“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顿了半刻,又眯了眯眼,用他灰蒙蒙的眸子凝着我,“小殿下生来便沾着佛气,本该五行之外,六道不堕,继而运数大盛,承尊者之位。而今却……”

许久未有下文,千夙急道:“而今如何?”

天机叹了声气,“而今,小殿下身上所携佛莲之象已渐趋湮灭,佛莲有失,命数有变,先前的雷劫不知何时已转变成了情劫,且,时日将近,生死难料。”

“成仙成神本就劫难重重。”兄长抬眼望我,神色淡然,眉目艳丽,“雷劫也好,情劫也罢,兄长都陪着你。你若承雷劫,我来给你挡,你若历情劫,我来护你生,迎你归。我就不信这六界之中,八荒宇内,我堂堂魔尊护不住自己的妹妹。”

千夙也抿了抿唇,“既然你一眼便能看出七华的命数与劫难,想必力可更甚且尚有解法,既然如此……”他语调淡然,目光清浅地睨着天机,“天机神君便直言相告吧!”

“大人折煞小神了!”天机闻言猛地一抖,本跪坐的身子也直了起来,变成了正经的双膝跪地,“小神司管仙神命理,却并无这般逆天改命之能!”

“那你所说情劫,是在何时,与何人?”千夙深吸一口气,“可是……与我?”

“大人且容我一观。”天机抬手,掌心漫出一缕灵气直入我额间,他闭目,许久才睁开眼,有些忐忑道:“……不是大人。”

千夙眉眼一沉,“那是谁?”

兄长好不容易等到能刺激千夙的机会,抱了臂冷冷一笑道:“许是我们阿念真正的良人。”

“倒也不是……“天机适时插话道:“小殿下此次情劫本非天定,一则是小殿下为救心中人不惜舍了原身,继而丢了气运所致。二则嘛……便是这三十六重天之上,有位修无情之道的上神不知何时生了凡心,有负神道,不久后要下凡历劫一趟,冥冥之中,他的劫不知怎么就与小殿下牵扯在了一起。”

我忽而有一瞬失神,脑中也猛然闪过一个白衫身影,得见他周身珠光如玉,气质清冷,眉眼如覆霜雪。

“情劫……生死难料!”千夙望着我,平方在膝上的手轻轻握紧,“你同旁人历情劫,我不许,生死难料,我更不许。”他握住我的手,眼中一片平和地温柔,“七华,我们不历情劫,好不好?”

“若这情劫是同大人一起,那我倒很是乐意,可若是同旁人,那是万万不能的。”我轻轻一笑,反手握紧他的手,“所以劳驾天机神君给个法子,解我之难。”

天机眼角抖了抖,灰蒙蒙的眼珠不停转动,而后认命似的软下身子,沉沉叹了一口气才道:“小神确有法可解。”他言语间指尖一动,院中那棵足有百仞的大树便开始晃动起来,片刻之后逐渐变小,等落至他掌心时已然变成了指腹粗细,三寸之长的一节暗紫色的木枝。

“此树名为建木,可通天地人神,若以上神之血浸之,再佩戴于身,可化劫。”天机将那节紫木枝放入一个手掌半高的扁圆坛子里,而后举至千夙面前,“大人怕是要多费些血了。”

“且慢。”我拦住千夙欲接的手,望向天机,“天机神君说,此物浸血可化劫,不知是将劫悉数化为乌有,还是将一种劫转化为另一种劫?”

“哈哈哈……小殿下心思转的倒快。”天机微微颔首,举着坛子的手却没动,“化劫化劫,不过渡生而已,小神也不知是将劫化为乌有还是转化为另一种劫,小神只知,化劫渡生,乃灵山佛陀所留一线生机,我等无法参透。”

“灵山佛陀?”我忽而记起那次千夙伤重,曾来归灵墟看望过他的素衣佛陀。

他慈眉善目,风光霁月,言语谈吐间皆是普渡众生的情怀与肃然。临走之际,我送他出归灵墟,他却在云端遥遥回首,望着我淡淡一笑,“小丫头,他日你若对佛生了兴致,可来灵山寻我,我乃南无普见佛。”

彼时我尚不知因,又不得果,因而只是尽了礼数,然现下再思,才知当日那位佛陀定是已然知晓了什么。

“不管结果如何,都可一试。”千夙不知何时已将那个坛子接了过去,腕上微光一闪,便有血色涌了出来。

“千夙。”我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划破自己手腕,看着他本来白皙的腕上被血气染尽,而后那些血气聚拢滴滴答答地掉进坛子里。

他忧心我,只愿能替我,我心疼他,却不能拦他。

不知过了多久,坛内的那节建木已全然浸在了血水里,屋内血气更显浓重。

“好了够了。”我忙捂住他的手腕,匆匆为他止了血,又用早早从衣上扯下的半截绵软料子给他包扎了下,才道:“疼不疼?”

“那点伤怎么会疼?”兄长从另一侧伸了伸头,翻着眼道:“莫不是年纪大了,不禁疼了?”

千夙将即将出口的字悉数咽了下去,咬了咬牙道:“不疼,不疼。”

我恨恨瞪了一眼兄长,“兄长若是神,倒是要仰仗兄长了,那大人也不用受这般罪,是为救我不说,反倒惹出了兄长这样大的气性来。”

兄长语噎,半晌无言,许久又将目光转向天机,冷声道:“小老头,这样就可以了吗?”

天机点了点头,“明日天明,可将建木取出,再由小殿下佩戴于身,不出月余,便可化劫。”而后拱手拜了两拜,“小神此行之事已了,便告退了。”

与此同时,屋外一声鹤鸣破空而来,天机灰袍一闪瞬间便移至鹤背之上。

“天数将变,六界或有劫难,大人此行或许不会一帆风顺,但天道为正,自有尊神护佑,小神愿大人此去,能化劫渡生,以解六界之难。”天机在鹤背之上俯首,“上尊大人,魔尊,小殿下,小神告辞了。”

屋外暮色沉沉,那只巨大的鹤影瞬间便被隐没,消匿在这天地之间。

“天机!”兄长不知何时起了身,望着那鹤影消失的方向冷冷一笑,“他窥天机,知晓这六界有难,便来此处等你,给了些小惠小利,便想让你心甘情愿做这能救天下的尊神。哼,真会算计。”

“即便没有此事,若遇六界有难,我又岂会袖手?”千夙端起桌面还泛有热气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我先前为主神,护佑六界为职责,而今虽归隐,但依旧是神,护佑六界为所修之道,何谈算计?”

“哼,无趣。”兄长拂袖,过来拉起我,“随我去休息。”

“兄长。”我还想再与千夙待一会,无奈挣不开,只得予他一个眼神,“月上枝头,夜幕已深,大人也早些休息。”

他应声点头,与我微微一笑。

我回屋待了半刻,听着隔壁兄长的屋子里也没什么声响后,才蹑手蹑脚出了门。

院内火光已暗了不少,千夙背身坐在檐下的长廊上,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显得落寞而孤寂。

“大人。”我在他身侧坐下,小心地握在他手上,“这里的伤好些了没?”

“已然大好了。”他伸手将我揽住,唇角勾出一抹浅笑,“七华,若……若不是我,你该有着怎样的运数与……”

“大人这是又后悔将我从虞渊捞上来了?”我适时截住他的话,略带委屈地望着他,“可大人即使后悔,也已然来不及了,我七华此生此世,便是赖上你了。”

他被我逗笑,眼角眉梢都露出浅淡的喜色来,“我不后悔,你赖着我,我求之不得,我只是……心疼你。”

“大人心疼我,我自是欢欢喜喜受了,只是我想告诉大人。”我微微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七华若微灯,生来命薄福薄亲缘薄,而大人若星似辰,我得遇大人,自此命贵福来亲缘至。大人于我而言,是心中挚爱,是这世间至美,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星。所以,大人做星做辰就好,而我,就做大人身侧的微灯,只为大人。”

他轻轻望着我,深深地抱了一下我,而后似记起什么来,不由得笑了起来,“七华,你可还记得,当年初见时与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皱眉思了半刻,试探道:“上尊大人?”

他眯着眼摇头,“非也!”

“你是谁?”

“非也!”

“此处何地?”

“非也!”

我泄了气,实在记不起当日与他说了什么,“那我到底说了什么,实在是记不得了!”

“你说,命里荒芜,终得见一缕光。”千夙启唇而笑,眉里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绻缱。

下刻,他伸手摸摸我的发,语气清浅而温柔,“七华,你也是我别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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