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画

本文改编自《画工弃市》

老茅是个画工,或者依他之言,是所谓画家。在相聚的闲暇时刻,他时常会有声有色地描述自己服务的顾客形象。根据这位大艺术家所说,世上只有两种形态能够名流千古:极致的美与变态的丑。

初识老茅,是在一栋毫不起眼的酒馆。吱呀作响的木门与稀疏的食客,更突显了它层次分明的廉价感。老茅就是这些寥寥数人中的一员。更为不巧地是,即使是如此不堪的酒楼,老茅居然还付不起饭钱。因着几文的差钱,他被人殴打得死去活来。

“我、我那是没带钱!”

我们帮老茅解决了债务纠纷,从此他似乎就赖上了我们。回回相聚吃酒,老茅总是形影不离。而与他初见时的窘迫,就成为了聚会绕不开的话题。每每谈起此事,老茅总是急冲冲地辩解,着急得面红耳赤。“我可、可是一、一名画家!”

“哪户人家的画家?”

到这时,老茅就开始夸夸其谈。他说他是宫里的画家,给各个选妃描绘神态。成品送入帝王手中,供他参考。老茅眉宇间透露出的自信,就仿佛他真的是一名画家。

老茅说的有板有眼,每个妃子的神色、动作被他描述得栩栩如生。甚至是太监们的传话与仆人们的闲言碎语,都被他眉飞色舞地如数说出。画工的专业术语和作画的细节,老茅更是知无不言。要不是他一身衣衫褴褛的打扮,我们差点就信了老茅的胡话。

当然,对于我们的怀疑,老茅最开始也愤愤不平。他带我们去他家,并拿出证据,也就是半张烧毁的残稿,来证明他言语的真实。可那画沾满了烈火挥之而过的伤痕,完全看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唯一的发现,就是那女子半张脸上密密麻麻的黑痣。仅存的凭据被否定,老茅无话可说,闷闷不乐地将我们扫地出门。那次之后,他曾短暂地消失过一段时间。但只隔了几日,便又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聚会中,又开始他的高谈阔论,仿佛忘记了先前被嘲笑的窘境。

“哪个妃子最好看?”对于老茅的胡言乱语,我们自然不会再没趣地怀疑。顺着他的话茬,来消遣饭后的无聊。

“那要说还是皇后。”

慢条斯理地撕咬着油腻的鸡腿,老茅毫不犹豫地回答。虽身处清寒之境,他的行为却仿若一个富商,落落大方。

“那最丑的呢?”

想起老茅每次侃侃而谈的“美丑论”,我忽的向他发起了提问。

“我、我不知道。”面对这个突发的询问,老茅本来昂扬的神态顿时一泻千里,回到了初识的萎靡不振。生怕我们追问,嘴里还自言自语地不断重复,“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次之后,老茅又一次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起初,我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见,以为他还会和上次短暂地离开。直到在数次酒局过后,饭后的百无聊赖之感,才让我们意识到他是真正地人间蒸发了。朋友们都怪我的多嘴,让存留在酒席上的唯一乐趣消失殆尽。

抱着自责的心态,我也曾试图寻找老茅的踪迹,结果却都是一无所得。从乡到城、由贫至富,全然没有这位茅姓大画家的蛛丝马迹。唯一的收获,就是曾经被众人嘲笑的那副半张残稿。酒友们见我居然相信老茅的胡言后,无一不是加以嘲笑。

霜降过后的晚间历来清冷。几颗零散的星星,点缀着昏沉的天空。数只飞虫奋力振翅,试图将象征阴冷的灰尘煽动起来。跟随着各色人家的收工,夜色逐渐蚕食了日间繁华的都城。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老茅的破屋。

说是屋子,但其实连基本的遮风挡雨的功能都没有。顶着不见五指的漆黑,我手忙脚乱地挖开老茅家的土地。准备将他的遗物残稿,连同我可笑的努力,一起埋入地下。

嘶嘶。

似乎是挖掘到什么物品,指下的泥土发出布料摩擦的声音。

赶忙刨开底下的黄土,我小心翼翼地拿上摸索到的东西,心急如焚地跑到屋外。

借着微弱的月光,所埋物品逐渐露出了它的原貌。那是一副布画,上面描绘的对象是一位绝色女子。未抹浓妆,脸上却白净如玉。微弯的双眉,恰似摇曳动人的春柳。睫毛下的两眼直视前方,扣人心弦。嘴唇上泛着如梅的淡红,配合着整齐的双鬓,将整张面庞装点得楚楚动人。

结合关于老茅的行为与画像,素来喜欢打听轶事的我内心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而布画底下的题名,彻彻底底地证实了我的猜想

“毛延寿。”

一阵凄凉的冬风忽的迎面吹来。受制于地形的崎岖,狂风在低矮的房屋中踉踉跄跄地前进。不堪受辱,向来高高在上的暴风发出愤怒的呼喊。自北而来的咆哮一阵又一阵,惨绝人寰,与当年送别昭君的秋风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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