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28夜路司机

这是一个关于笔者与生命中路过的三位司机的故事。

无关

夜半乘车我多会选择坐副驾；原因其一是可以看看司机在驾驶之余都在做什么；其二则是可以看看向前行驶的道路——月色之下会发生些什么；如果硬要说其三，便是副驾风大，兜风可以止困。

易师傅踌躇再三，终于选择用“年轻人”作为打开话匣的开场白：“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夜里过得很热闹嘛”。这是我遇到的司机特有的习惯：身份，他需要赋予我一个身份。没有身份的交谈在汽车这个狭窄的盒子里难以进行；主次分明的驾驶与乘坐本身造成了“司机”与“乘客”天然的关系隔离，若是不用一个“拉近“的称呼来唤醒乘客沉默的兴趣，这又只能是一条无言之路了。相比之下那位澳洲夜晚的Ray更加熟络：”Hey,young guy! Going for beer at this late hour?"好吧。学生，小伙子，年轻人……半路偶遇的陌生人，这是一切最好的开始。

这是聊什么呢？我先接过话头，用“周五大家都出来休息放松了，学校门口肯定热闹得很啊……”之类的话附和着，心里只顾检索刚刚和友人的谈论透露了多少关于我们的信息。曾在半夜烤摊前打车，一位不知名的司机听闻我是某中学生后大喜，不着边际的拉着我谈了一路学校的琐碎。

“现在的年轻人其实压力比我们那一代已经很小了……都是独生子女，可以说……父母已经帮你们把路铺好了嘛。”他多了几分兴致，上了快车道。

啊。抱怨么？听中年人愤世妒俗也算是新奇的体验。以我的经验，司机一般都是“车内世界”话语权的绝对掌控者——他载着你向黑夜奔去。面对掌控自己前进命运的舵手，你能反对什么呢？那位无名的司机尤为关注我的成绩，对学校那一时段的掌故也由数家珍。月考，红榜，闹事，放假……每位司机都有自己专注耕耘的地盘，Ray能兴奋的在红灯的间隙给我科普黑麦啤酒与众不同的口味和酿法，甚至还有些越界的给我提出些批判性的建议；我真担心，这年头是否做司机也有自己的内卷逻辑，其中以和乘客的谈资尤为见长？

其实大部分也只是，普通人。虽然上不担心老下还没有小，但其实普通人还是不容易……我试图顺着他的话锋走，不幸快车道也有红灯：能有什么压力呢？家里大都给出一套房了嘛！像我们在广州本地生活，孩子也在本地读书，你们这些年轻人真的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读完书结婚就行了。

好吧。房子，学历和，婚姻；我已经准备好听了。舵手很明白自己想引出的话题，我只需要向后靠得舒服一些然后，三、二、一：

像我家那个仔，想起来就气！只读了个专科，然后去机场做了IT。家里都备好了房子，到现在二十六七了，就是死活不谈恋爱！——嗯，要素齐全——他一个月也可以挣个一万六七，我们也不要他的，叫他谈个女朋友，他就说什么开销太大，我们说可以补他，他还是不听！

唔。（躺平的）年轻男生一个月根本花不了多少钱，他一个人这个收入活的很舒服吧？

我也骂他啊！上次好不容易有个阿婆，隔壁楼的嘛！人家家里两口对他都很满意，当天晚上就联系了，微信什么的联系方式都给过来了，女生一米六八，他一米七五，叫他主动一点。你说人家那么上心，肯定是看上了嘛！我家那个气死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过了一个月来催才知道什么联系都没有。我骂了他一顿，好歹和人家吃了个饭，之后到现在，又什么都没有了。

可能他还年轻不想谈，或者有喜欢的人？我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家长里短，想着那次无名司机话锋一转提到的高二女儿——也在一所中学。无名司机的烟和Ray坚持不懈的等待，那是记忆印下的时刻。

屁！他今年都二十六七了，你说这个年纪还不谈以后还有什么好女生等他吗？人家女生也刚二十三四，家里面两套房。要是别人知道，都不知道排到哪里去！你说我们这种外地的，能娶当地的女生是多好的事情……骂他也不听！他也是从小都不谈恋爱。我都问过他的，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他也没有，就是说想读个什么专升本——他想去XX（公司）嘛！觉得自己学历不太够。现在那个机场的工作也不干了，就在家呆起。

父母比孩子现实些，孩子倒也不是没有上进心。司机各有各的表达方式，烟是为了帮我解乏以感谢对他一路絮叨的聆听——不过我是没敢接的；凌晨风大，我不想被陌生的烟草熏糊涂。Ray的耐心则得到了回报，他坚持在店门口等着载我回去，因为和我聊的兴起且担心我遇到“不好的人”。好巧不巧，我又下了一次单——又是他先接到。噢对了，易师傅继续叨叨着几位先后看上小伙的女生和他们的家庭，不过高速风大，你们在窗外什么都没听清。

我们现在也不要他给我们什么。我们也开店嘛，一个月也有些钱。现在都不要求他结婚——一提他就说外国都有那么多人不结婚你为什么要我结，那些男人不幸福就是因为结了婚生活质量下降了——只是谈个恋爱他都不愿意！我现在也管不着他咯。只是他爷爷奶奶从小带他到大，就盼着看他谈个朋友回去，气死人！

这似乎是个定调的故事了；我看到了一个半躺着的年轻人，他躺下的部分垫着些钞票——托起他，有很多；给两个人，不太够。挺着的半身还剩些卷的欲望，不满于“35岁就被淘汰”的工作而向40W的年薪张望。我抬手看了看表，已经驶出隧道，时间不多了。夜路司机会给自己的故事做个总结，无名者是对知识与女儿未来的担忧，他想要些认同，所以打着哈哈：“没事，我知道很多学生都抽的，你们压力太大了嘛。"Ray是对酒中知己的渴求，他只是想找懂酒的人，所以有些不舍：“再见，异国的朋友。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啤酒。”易师傅……他谈到儿子存下的钱投入的基金和股票了。红光一片，他想总结点什么呢？目的地近了，我扭了扭腿。“那你希望他去做生意吗？”

哎呀。所以我说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他不愿意嘛！就想上班拿那点有人按时发的工资。要是有钱，学历有什么重要嘛！多少人家还不是来跟你打工。自己当老板不好吗？什么都不同意，气死人。

那……也真是劳烦你们当父母的操心。前门路口停一脚就是了。我喜欢看夜中离去的尾灯不语。这很寻常，我们相遇，然后分开；兴趣在变化，生活也马不停蹄，于是人们总是匆匆而来再四散而去，就像四季的更迭那般顺理成章。不过这次，我要记下你了。

注：文中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