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16

㈠《百喻经》里有一个故事:有一个村庄,百姓所需的饮水,必须走上五里路,到村外一条河里担。走五里路,村民们个个怨声载道:“苦啊!”怨言传到皇宫,国王于是下令:这条路不可以叫“五里路”,把它改名为“三里路”吧!改名后,这个村庄的百姓再去挑水时,个个欢喜之至,连连称赞国王的德政。

  心里不欢喜“五里路”,便怨声四起,改作“三里路”后,以为距离缩短了,便不由得欢欣快乐。可是,世间哪有绝对的欢喜,或绝对的不欢喜,不过是人心里的分别罢了。其实只要觉得为了生存生活而奋斗努力,不作五里、三里想,那么就是十里路、百里路也不足以让身心疲累了。

㈡我听过一个传说:一个人要是在月光下奔跑,就能让那些过世的亲人看到他。过世的人因为失去了身体重量所累,走起路来一定很快,所以尘世的人需要用奔跑的速度才能跟得上他们。那为什么还要在月光下奔跑呢?是不是因为月光就是亲人们在那个世界的灯呢?我想。


  也许我看起来有点儿傻——我尝试过这个传说。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默默地奔跑在清凉的月光下,在轻风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和裙裾都在微微地飘起,仿佛有人在背后温柔地抚摸着我。那是亲人们的手臂么?我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如果亲人们能看见我,我希望他们无论在任何角度都能看得清晰一些。


  亲人们是能看到我的,我想。不然,那个夜晚我为什么会睡得那样安恬呢?


  后来,只要看见月光,我便觉得有一种分外的亲切。我知道,也许,这月光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如阳光一样沐浴着我的亲人。

㈢朋友家的小男孩到我家玩。他和我们家小女孩差不到一岁,一样“幼稚”。


  两人很期待相见,不过,偶尔也会有“小规模”的推扯。


  两人都不是属于暴冲型,所以我们顶多要先出手者先道歉。


  吃完饭,我问他们要不要吃蛋糕。怎么也想不到这也可以吵。


  “不要!”我家小女孩不爱吃甜软食物。


  “要!”


  “不要!”


  “要!”然后,两个人把声音越拉越高,越说越大,重复了高达十二遍!两人嚷得面红耳赤。


  然后,我笑了。他们才停止,呆呆看着我。没两分钟,又手牵手去玩了。


  我笑的是,一个要吃,一个不吃,各行其是,有什么好吵的,一点也没冲突。两人吵起来只是因为不甘示弱。


  人们吵架,往往不是因为刚开始那件事真的很严重,而是在沟通过程中,开始对对方的态度或语气有意见。最后气的不是原来的事,而是因为被挑衅的感觉实在不舒服。


  吵架有益感情?我其实不赞同,明明可以好好讲,却要常吵起来,必然是因为某些态度一直在激怒别人。


  人们吵架的状况,都很像幼儿。幼儿一次比一次大声,希望能用声音压倒别人!而成人们因擅长语言,吵架方式会变成辩论,笔战,明嘲暗讽,事实上本质并没什么不同。最后,恨因过程中彼此的不断得罪而加深,忘了为何而吵,火爆味一次比一次浓。就算是情人,也会渐渐因此不爱了。


  很幼稚,不是吗?而幼儿还比我们强。因为两人还不会说道理,所以只能拼了命比声,不懂也不会做进一步的语言攻击,没有遭到什么心灵或自尊的伤害,过了一分钟就尽释前嫌。大人没这么简单,一吵就变得明枪暗箭冤冤相报何时了。


  一件小事,让我有奇妙转变。那天我接获一位友人的信件,他认为我在节目中说的故事在影射他,写了千言书来责备我,信中充满火药味,更夹着强酸味。我收到信,对他的自行对号入座也不高兴,我认识的那行业的人并不只他一个。我心里怀疑他是精神有问题,回了几句,也没客气到哪里去。


  当我感觉我自己也很幼稚地变成想要“以暴止暴”之后,我重发了一封信,跟他道歉。“我真的不是在说你,但你的确因为我说的故事而不高兴,让你心情恶劣,我确实该道歉!”


  人,还真永远不用期待别人先行转变态度。不多久,他也善意地回信,说自己想太多了,一时气愤,希望不要损伤友谊。


  很感谢这二位“黄口小儿”教我的事理。


  是的,任何吵架都是幼稚,气势和口才压过一个人,难道就会让人心服?吵架,原是未脱离幼儿期。


  我们总可以找到别的方法。如果目的不是“一刀两断”,期待的不是“多一个仇人”,那么,千万别吵架。

㈣大概是1969年前后,母亲因肝病导致脸部浮肿。肝病一向有“女怕脸肿,男怕脚肿”的说法,除此之外,她还伴有黄疸、全身乏力、脾肿大等症状。当时医生授一消肿利水的奇方——鲫鱼汤。医生认为,患者急需补充优质蛋白。既是优质蛋白,又能消肿利水的,首推鲜活鲫鱼,且要三两以上,药效才好。


这可难住了父亲,要知道在那个时候,物质极度匮乏,菜市场里绝对没有活鱼供应。他便去“黑市”,也就是地下自由市场购买,说是市场,其实就是鱼贩的流动摊位,如同间歇泉一般地时隐时现。更要命的是,因为“历史问题”,父亲还是“戴罪之身”,常去黑市是犯忌的。


但为了母亲,他义无反顾地去黑市买鲫鱼。买回来后,他马上开始操作,先是为母亲“退黄”,按每碗鱼汤一百克鱼计算,剖二百克鲜鱼熬约三十分钟,待骨肉分离时捞出骨渣,这时鱼汁呈白色,略注黄酒与蜂蜜,再熬十分钟,倒入两碗,早晚服用。十天后,母亲脸部的黄疸消退,再服十天,两眼黄疸大退,月余黄疸全消。他们即去医生处报捷,医生看了一眼说:“浮肿未退,继续。”父亲一听,傻了,医生这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当时父亲的月收入才三十六块。虽说食堂里的红烧大排才一毛七一块,荷包蛋也才八分,但时值冬令,鲫鱼原本就少而贵,鲜活的、三两以上的更贵,每天一条,总得八毛钱左右,甚至一元,一个月下来,岂不是要把家里掏空了。而且医生还不知道,为了抢一条活鱼,父亲多少次揎拳捋袖,和人在鱼摊前撕作一团。


父亲默不作声。医生继续说:“鲫鱼三四两,去肠留鳞,以商陆、赤小豆等分,填满扎定,水半锅,煮糜去鱼,食豆饮汁。忌盐、酱二十天。”“一定要活鱼吗?”父亲只问了一句。“当然!”医生顿了顿,又说,“刚咽气的也行。李时珍说过,杀取动物用其肉,骨子里是欠仁爱的,肉还不冷,灵性还在,所以现杀不能现吃,应候其肉冷再烹。忌与大蒜、砂糖、芥菜、猪肝、鸡肉同食。”


父亲一回家就去了黑市,而且很久没回来,母亲不放心了:“怎么回事呢?阿二去看看吧!”


天已摸黑。路灯下,我远远地看见父亲正蹲在地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搪瓷盆子——那时卖鱼的都把鱼放在搪瓷盆里,以便稍有风吹草动就提盆走人。而鱼贩则尴尬地注视着父亲,二人之间似乎是一种对峙。此时的西北风像野兽一样咆哮着,父亲蜷缩着冻得簌簌发抖的身子,但仍然坚定地蹲着。见我在他身边蹲下,父亲转脸尴尬地对我笑笑,然后附着我耳朵悄悄地说:“我在等鱼断气。”


我不解地看着他,没说话。为什么活鱼不买,非要等到它咽气呢?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黑市的规矩,鱼一死,就腰斩而沽,一条一元的鲫鱼就可能暴跌到四五毛。


天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暗,搪瓷盆里的鲫鱼,盖着水草,那腮帮子还在一口气、一口气地翕动着,越来越缓,越来越缓,忽然它不动了。


父亲胜利似的叫起来:“看!它不动了!”鱼贩恹恹地叹了口气:“好吧,拿去吧,算我输拜侬!蹲了两个钟头伊港!”


然而父亲还没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飞快地抽出一把剪刀,钱还没付,就一刀刺入鱼腹,剐出鱼肠,那鱼心还在一翕一张呢。


“马上放血,和活鱼有什么两样呢?”他得意地对我眨眨眼,那鱼贩见状,眼珠瞪得老大,傻了。


这以后,父亲就成了“老蹲”,只要有耐心,就不怕等不到刚断气的鱼。刚死的鱼或处于弥留之际的鱼,尽管半价,价格还是高于久死之鱼。或许被父亲的举动所感动,或许觉得父亲“老举识货”,可以省却与人的反复解释,鱼贩到后来都会主动招呼他:“过来吧,老胡,格条鱼,快勿来赛哉!”


西北风还是没有饶过他,大概第一天蹲守时他就着了凉,以后他天天拖着清鼻涕去蹲守,撑了十天左右终于倒下了,发高烧到四十度。


眼见母亲的浮肿在慢慢消退,不能功亏一篑,父亲决定派我去蹲守。医生也听说了父亲的故事,急颁手谕:“不必死抠鲫鱼,其他利水消肿的河鱼也可以,比如鲤鱼、泥鳅(炖豆腐,专治湿热黄疸)、黑鱼、青鱼等,只要如前法炮制,均可。”


“等断气”的范围扩大了。问题是青鱼太贵,且鱼身过大;鲤鱼固然消肿,但系著名的“发物”,忌;泥鳅口感太差;黑鱼,利水效果好,口感也好,无奈一口气总是断不了,你就是等它通宵,兴许它还在一翕一张呢。


我那时还小,天天蹲在寒风里发抖,鱼贩看了于心不忍,常常主动喊我去拿将死未死之鱼,有的甚至将刚死之鱼直接剖了,扔过来,也不收钱。长大后读书,每每读到“仗义每多屠狗辈”,我便会想到他们。


大概一个月后,母亲的浮肿全然退去。


那是1969年上海的冬天。高天固然滚滚寒流急,大地却仍有微微暖气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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