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 亲

父亲是一个农民,父亲的父亲也是一个农民。

父亲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那坟头的荒草啊,在疾风中形销骨立,如父亲描绘他父亲一样苍凉。

父亲已然年过“知天命”,想起“而立”之年的谋生之艰,想起“不惑”之年的困惑,父亲头上的黑白头发,也在清晨的风中形销骨立,瑟瑟凝寒。

听父亲说,他的父亲曾教他要诚实做人,要帮助他人,做一个熨帖的人,哪怕艰苦一些,但坦率自然。父亲说,这句话朴素的就像那年月的素汤寡水。

七十年代,父亲跟着他的父亲赶着黄牛下田,清晨的阳光在牛儿的哞哞声中饱含青草味,一天的时光过去了,老牛的尾巴轻轻一甩,一个不经意的黄昏悄然降临破旧的村庄。田里的稻子饿极了,在咕隆咕隆的喝水;树上的虫子饿极了,在嗞呀嗞呀的吃叶子;栏里的老牛饿极了,它躺卧在圈里反刍着白天的阳光和青草。父亲说,他也饿极了。

他去揭锅,锅被洗的瓦亮。父亲说,他听着肚子的嚎叫,整晚做梦,梦见田里的稻子金黄,树上水果熟透,母亲端上热腾腾的炖鸡,在轻轻地呼唤着他的乳名。

他想起李婶家的瓜正青,王姨家的鸡正肥。父亲的父亲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歹意,立即拉住,家法规制。

一年冬天,天气格外寒冷,一年的稻子薄薄的安静的躺在仓里,它们很瘦了,像极了父亲的父亲不在健硕的胳膊,像极了父亲年轻而又干黄的脸颊。这年冬天的一天清晨,父亲开门去井中汲水,门外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蜷缩在墙根。

那年父亲还未到“而立”,却已挑起一个家的重担了。他挑水担柴,烧砖筑屋,照顾新娶的媳妇和新寡的母亲,去父亲的坟头烧纸祭酒。

门外的男人被父亲请进屋,坐在家里唯一的长凳上,吃父亲端出的玉米白饭。男人垢面蓬头,他用薄薄的、失去润泽的嘴唇讲述着他的家破人亡、艰难旅程。

父亲收留了他,他住在偏房的茅草屋里,那年家里修房,他帮家里抬石砌墙,父亲发给30元一月的工钱。

远方的人总要回到远方,远方的山里,有他拔不出的根。

两月后,远方的男人穿着父亲送的卡蓝布衣,在清晨用水洗过古铜色的脸颜后,拜谢而去。

父亲依然耕田,但那头老牛也在一个寒冬病死栏中。

我出生时父亲仍在田里,他用泥黑的手掌轻拍着我,说是块读书的好料。

我在乡村的小路上飞跑,在田埂上看着家乡初夏的小麦黄梢,看着中秋的高粱晒米。雁在我的头顶往南飞去,不久又向北飞来。

父亲鼓励我、支持我读书。父亲尊重知识,他那种虔诚让我敬佩,就像父亲在田里耕耘时一丝不苟。从家乡的小河边到了县城的宋江河,从宋江河到更宽更大的嘉陵江,一路的水流伴我在童年的梦里,少年的懵懂里,青年的奋斗里,酣然入睡与决然醒来的时间流里。在江边吹着风,想着父亲正用泥黑的双手捧着粗黑的碗喝母亲凉的清茶;想着父亲正用泥黑的手提着猪食向猪圈走去,嘴里在亲切地唤着猪崽;想着父亲正用泥黑的手捶打略微佝偻的腰背,抚着耳边逐渐斑白的鬓发。

我来到城里,父亲仍在田里摸爬滚打,与清晨和黄昏赛跑。

他感到困惑:他老了,家里的田地谁来照顾,家里的麦苗谁去收割,谁去抚摸晒坝黄昏的余温,谁在清晨去井里汲第一桶清水。

父亲感到困惑极了,和着他斑白的发梢和昏沉的双眸。

而今,我也初为人父,我望着怀里的幼儿,他甜甜的笑容如同我年少时的梦。

父亲也高兴,用粗黑的手抚摸着幼儿的脸颊。

墙上,父亲的父亲依然戴着青布小帽,不怒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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