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创:石头人·稻草人

来源:《散文选刊》2019年6期.原创精品


                                

       【一】

        看那里,又一个石头人。

        女儿那时三岁多,她指着车窗外兴奋地喊叫。

        城里所有的人物雕塑,不管是石头的、水泥的,还是铜质的、玻璃钢之类的,女儿无法识别,统称为石头人。小小年纪的孩子,凭直觉脱口而出的“石头人”这个词,让复杂变得简单。各种硬材质的人物雕塑,力求表现出坚硬与永恒,贮存记忆,凝固时光,“石头人”不正好蕴含了这些特质吗?

        城市里不断涌现出的“石头人”大多体型巨大,表情冷峻,目光注视远方。这种表情没有对象,目中无人,但有深邃的光,超越时空。每一尊“望之俨然”的石头人,都被赋予它所代表的“这一个”的神圣与尊严。上世纪八十年代,南湖广场改建,广场中央矗立的屈原雕塑,被送往临近的一所学校。青铜雕塑十米多高,表现的是“屈原即放,披发行吟泽畔”。雕塑迁于泽畔一所负有传承屈原精神使命的学校,是特别有意义的。可老师们发现,雕塑脸部严重破损,难以修复。怎样处置?不可遗弃,不可敲碎,不可当废品处理,最后校长一声令下,入土为安吧。老师们为屈原雕塑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葬礼,这尊屈原石头人就这样长眠在教学楼前的琅琅书声之中了。


        许多石头人所承载的有血有肉的“这一个”,也许终其一生都在入世与出世的选择之间徘徊。现在,我们无需征得他们的同意,亮出他们来,让现世的繁华与尘土披覆其身,让世界在其眉宇间喧嚣。这样想来,似乎觉得每一尊雕塑都表情僵硬、落落寡合。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人物,他们的灵魂之根深扎在历史之中,石头人成为我们试图与历史连接的一种方式。

        每个石头人,其实是我们对自身内心的观照。在我们看来,那些承载历史使命的石头人,无论体量的大小,也无论以怎样的方式伫立,其体内都隐藏着一个处困境而不惑的完美圣人。如果用心倾听,会发现其遥远的声音充满神奇的魅力,或慷慨激昂令人震耳发聩,或娓娓道来如沐春风。谁能于时光深处倾听它们的声音,聆听它们的故事,谁就能行走在获悉真理的路上,在感悟历史之中领悟不一样的人生。


        第一次见到孔子雕像,是在与岳阳楼隔街的孔庙。行教中的孔子,身材高大,天庭饱满,浓眉长髯,洋溢着睿智之气。后来在全国各地多次见到,也去曲阜参谒了孔子的原版雕像,都大同小异。有学者认为,真实的孔子背部微驼、“丧容瘦瘠”,他一生坎坷操劳,周游列国,“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形貌已无法考证,但在我们心中,孔子就是那些石头人展现的样子,是那个斯文儒雅、谦和智慧的圣人。你若与石头人孔子对视,预感下一秒这两千五百年前的老夫子就要开口说话,或谆谆告诫你“三人行必有我师”,或提醒你千万别“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为名人、伟人、圣人乃至神话人物塑像,是一种文化传统,而从主体的角度而言,我们自身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从这类石头人那里找到心中那个可以坚守一生的自我。

 

        【二】

        与石头人比,稻草人就显得特别绵软柔弱。

        神秘的稻草人是诗意的或恐怖的。千年不变的稻草人,以引人入胜的情节,守护和守望在一个又一个的童话故事里。

        城里怎么没有稻草人呢?一日和女儿散步经过石头人,女儿突兀地问。是啊,城里怎么没有稻草人,我一时语塞。见我无言,女儿思忖一会,又问,乡下怎么没有石头人呢?当年是怎么回答的,我已忘却,但历经十多年,孩子童真的两问依然在我脑海里盘桓。

        我带女儿看过稻草人的。母亲去世后,我深陷思念不能自拔,那段时间一有空就带女儿去乡下看望老父亲。一天午饭后和女儿去田野溜达,收割后的冬水田,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稻茬,空旷而苍茫,偶尔几只不知名的鸟,刚歇落又匆匆逃离。因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良田成荒地随处可见,冬日里的野草已是一片片枯黄,那样的荒芜清冷,让人联想到艾略特《荒原》描绘的“最残忍的月份”。沿田间小路缓步前行,远远就看到一个稻草人立在父母耕种过的水田里。女儿的睡前故事里,可怜的稻草人找不到妈妈,可眼前的稻草人分明就是我妈妈啊。它戴着母亲戴过的旧斗笠,穿着母亲生前的衣服。暗灰格子外套是母亲生日时我买的,双手吊着的两把旧蒲扇是父母用过的。一看就知道,这是父亲的作品。我默默凝视,依稀听到稻草人的心跳,它扬起的长长手臂,戳痛我内心柔软的乡愁。


        稻草人是乡村田野的代言人。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经常和稻草人玩恶作剧,给它穿破烂衣服,拉歪它的帽子,用玉米须给它当胡子。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少不了随手摘几朵野花给它戴上。别看它们弱不禁风,却是坚韧得很,风一吹东倒西歪,即使匍匐在地,只需轻轻扶起,立刻恢复原样。就像女儿拥有许多布娃娃一样,稻草人是我童年不可或缺的玩具,陪伴我度过了那段懵懂岁月。自从后来见到父亲扎的稻草人,我便认为稻草人是有生命的了。它神秘地存在着,孤独地面对黑暗,面对恶劣天气的伤害,面对人和动物的欺凌。有多少人能读懂稻草人呢?又有多少人惦记着乡下的稻草人呢?

        常常想起那个穿母亲衣服的稻草人,孑立在空荡荡的冬水田里。

        在迷途中行走与找寻,久了,累了,就想停下脚步,把身上所有的负担全卸下来,把一大堆的心事卸下来,交出全部的粮食和企望。是的,就做个土生土长的稻草人,站在僻远家乡的田野里,拥清风明月入怀,让那些无所顾忌的鸟雀,像一群惯坏了的儿女,落在头上肩头,落在手臂上。让二十四节气,依次从田间走过,从身旁走过。闻禾苗的清香、稻花的芬芳,听种子的呼吸,听庄稼拔节的声音,也听闪电中的雷鸣,听狂风的呼啸。冬日里披一件寒衣,孤寂时抖落一地惆怅,在春天的葱茏里回眸,开始新的守望。


 

 

        【三】

        人类和稻草人、石头人的对话是恒久的。

        这种对话无声而严肃,在焦虑或沉静的思索中,在某些突然彻悟的瞬间,我们会看见一个极其崇高的超现实的奇幻景象,看见由石头人和稻草人的千百种表情神奇地统一起来的人类的神态。如果认真端详,我们甚至会看到稻草人、石头人似佛陀一样的温婉面容。

        正如每条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个石头人、稻草人都是人类心灵的皈依。充满了智慧和悟性的人类,常常坠入深深的迷茫,为走出囚禁得密不透风的认知高墙,我们在尝试各种救赎之途。那些石头人所代表的不朽,是人类历史上行为与品格的经典范式吗?在想象力日益枯竭的今天,会有人为稻草人的尽职尽责感动吗?那些稻草人和石头人能引领我们走得太久太远的灵魂,越过一道道迷障吗?也许这种超越生命轮回的寻觅之旅,会有一束不可思议的微光,照亮心窗,照亮灵魂安睡的地方。


        女儿已经长大,远涉重洋去美国留学了,那些与她成长相关或不相关的稻草人、石头人,站立在故乡,同样也站立在异乡。古希腊的农田里,相貌丑陋的普里阿普斯稻草人,看护樱桃、瓜果和葡萄等农作物,它以生殖之神的名义,昭示大自然旺盛的生命力。被千年膜拜的狮身人面石头人,凝视着奔腾不息的尼罗河水,当人类轮回到宇宙之初,这一法力无边的太阳神,作为“伟大的保护者”,将再次创造世间万物。与这些“人类童年时代的产物”神话有所不同,稻草人、石头人从对神秘力量的恐惧和膜拜中走出来,进入奇异、夸张而亲和的童话世界。《绿野仙踪》里,稻草人和石头人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小姑娘桃乐茜被龙卷风带入魔幻世界,在石头人(铁皮人)和稻草人的帮助下才得以安然回家。到最后,善良的稻草人还在不断寻找自己缺失的头脑,没有爱心的石头人渴望拥有一颗常人那样的心脏。美国式的诙谐与幽默,并不妨碍我们从稻草人和石头人那里看到人类渴望救赎的影子。


        无论是对神话的永久仰望,还是从神话走向童话,人类个体生命与生俱来的渺小,让稻草人、石头人获得某种层面的神性。人类在对美好的向往和寻觅中,以独有的方式建构着自己的精神世界。

        我们一生钟爱的事物,是和我们的生存关联着的。我们不仅需要石头与稻草以“这一个”的方式的神性存在,也欣赏石头人、稻草人作为石头和稻草的存在。我们的欣赏并不只因它们能成为什么,或者将成为什么,而是应该是从它的本体出发,欣赏它的质地、纹理、光泽,如何张开原质的翅膀,这是它们成为“人”最本质的生命形式。


        稻草人和石头人,如真实存在着的人,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柔软灵动,一个坚毅深邃,它们充满了我不具备的思想、经验与理想。将自己置于空白地带,同虚度的向日葵交谈,等候稻草人和石头人途经我的身体,占据我内心的某一块空地。它们的占据,让我久久陷入人生的幻象与冥想。

        它们是人类的倒影,是另外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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