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个日夜操劳而忧患不安的人,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甲虫。这貌似孙悟空一口气吹变毫毛的把戏,出现在主角格里高尔的身上,究竟是肤浅的玩笑,还是艰涩的神话?卡夫卡的《变形记》以这样一个魔幻的开头,把我们带入一个似乎绝无可能,但又分明真切发生在日常的故事。
01.荒诞不经的魅力
阅读卡夫卡的作品无疑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总是让人感觉费解。浅薄的我甚至在第一次读《变形记》的第一句话时就觉得荒谬:怎么会有人一觉醒来变成一只大虫子?
最初吸引我的除了大名鼎鼎的“卡夫卡”三个字,主要还是那只变异的虫子。我想知道这只虫子从哪儿来?天外飞来的宇宙级怪物?地底爬出来的史前古生物?或者纯粹是人类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出闹剧?
神游天外的构想还来不及咂摸,就“啪”一下掉在生硬的地板上——人家根本没说虫子从哪儿来。那只冰冷而孤独的虫子透着神秘诡异,出现得毫无预兆,作者脱离了以往文学作品的广角逻辑,在视线所及的窄小压抑的房间内,让一个谦逊本分的好青年,脱离了人的体状形态,血肉连接的躯体变成了一只笨重的大虫,坚硬的外壳内,却住着依然敏感而脆弱——那属于人类思维的格里高尔。
卡夫卡最毋庸置辩的长处是创造了难以忍受的情境。作品情节并不复杂,寥寥数语就将人带入那个阴冷无情仿佛梦魇般的世界。“世界”这个词似乎不太妥,卡夫卡聚焦的点常常逼仄而狭窄,席卷着将人逼入死角、走入绝境的疯狂,但偏偏又是静水之下的暗流汹涌,裹挟着隐秘的嘲讽,这种极端恰恰呈现了不确定的深不可测。
人变甲虫,从生理或者科学角度看,是反常、荒诞的;但从社会心理现象分析,又是可能和现实的。作者这里的追求,脱离了寻常意义上的“不可能”和“正常”,以荒诞的想象、细微到真实的描写、冷漠而简洁的语言,表现了人类在不确定世界的一种探寻、一种疑问、甚至是一种分裂。
02.异化下的虚弱不堪
发表在1915年的《变形记》是卡夫卡中篇小说的代表作。从作者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篇形式上完整,但意义上并不完整的篇章(对于卡夫卡来说这并不奇怪,其后期作品甚至没有结尾,连形式上的完结都欠缺。)
从主人公的视角出发,虽然他变成了一只大虫,但精神方面的依赖、思索、观察和判断,以至于后面的忧郁、空虚、孤独和绝望都是真实真切发生的。推销员格里高尔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甲虫。身为甲虫的他逐渐表现出天然的特质,厌恶人类的食物而喜吃腐败的东西。讨厌明媚的阳光,而愿意躲在阴暗的角落或倒挂在天花板上。
然而另一面,属于人类思想的精神活动却在无时无刻折磨他。自我否定、自我怀疑、自我矛盾、自我放弃的焦虑充斥着这段异化后的日子。醒来后先是吃惊,之后便是担心——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而是担心无法再工作养活家人。以至于他在心里呻吟:“我选了一份多么艰困的工作!日复一日地奔波。行旅奔波,远比在家乡办公来得辛劳,此外,我的身体不仅担负着旅途的劳顿,还要忧虑火车衔接的班次,不定时且草率的餐肴,还有总是变换、既不持续也不真诚的人际交往。都是撒旦把一切搞砸了!”
他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但是变形的身体和四肢无论如何不听使唤。他害怕不能再挣钱,感到十分恐惧。他在静默中逐渐明白自己不仅被公司所抛弃,且成了家人的累赘。最终,格里高尔走向了自我毁灭,绝食,在孤独中变成了一具干瘪的僵尸。
小说的有趣在于作者挥动锋利的笔刃,借助主人公的视角,雕刻出了无情而冷漠的群体像。这是作者和主角之外的第三视线。因为没有登上早班火车,公司经理不辞辛苦登门拜访,指责他“玩忽职守”。看到变成虫子的格里高尔,经理仓皇出逃,同时开除了这个勤奋的职员。
格里高尔拼命守护的家人,在他变异后,也开始“变异”。严父慈母在第一时间看到变异的儿子,不是难过心碎,而是无以复加的恐惧和厌恶,将他关在门内。只有妹妹会定时送来吃的,但她也害怕得不敢走近。一家人祈盼奇迹出现,生活再次回到原来的轨道,但大虫子始终是大虫子,曾经谦逊、温和、努力的儿子一去不复返。
缺乏格里高尔的供养,一家人的生活变得捉襟见肘,年迈的父母辞去厨娘,重新回到社会打拼,赚取微薄的生活费用。妹妹也放弃了自己的梦想,辍学去做与音乐毫无关系的售货员。生活陷入困顿折磨着一家人,精神上的胆颤惊心更让他们感觉煎熬和无望。希望多亲近家人的格里高尔成了“一切不幸的根源”,连怜悯他的妹妹也要无情地“把他弄走”。格里高尔就这样死在了大家的期待中。他刚死去,一家人便急忙出门郊游,“惬意地靠在座位上,谈论着关于未来的种种展望”。
至此,三线交叉落在最后的句号,余韵未绝,又虚弱不堪。很明显,化身为甲虫的格里高尔永远消失了,并且连美好的记忆都被抹去。这是不是最大的悲哀?
03.庞大的阐释空间
无论何种作品,在我们探询的过程中无一例外都要追溯到文字背后的创作者。尤其印记清晰的作品,作者的执笔印痕会更加有迹可循。卡夫卡就是这样一个独特的人。他的作品,要么是横切一刀掐去了头,要么是戛然而止丢掉了尾,让作品有了“言不尽”的魅力。
令人意外的是,这些被后人推崇备至的作品,卡夫卡自己非常不满意,他甚至在去世前特意叮嘱朋友,务必把未出版的手稿销毁。所以,卡夫卡的作品在诞生过程中就带有矛盾的价值判断:被作家判决为不完美的作品,在读者眼中却成为了经典的范例。这种不完美横亘在作者和读者之间,释放出庞大的阅鉴空间。偌大的空间内包括对作品的解读、对作品背后隐喻的探索、对作者独特文学观念的理解等。
《变形记》是卡夫卡的代表作品,拥有了属于他的深刻烙印:在简单平淡的语言之下,蕴含着别具一格甚至捉摸不透的东西,交织着多层级的艺术结构,让文章显得既直白又深邃。通过这样一个短短的篇章,结合作者的人生轨迹,我们可窥到作品后面的一些东西:何谓卡夫卡风格?卡夫卡的人生和文学创作有什么关系?
读卡夫卡的作品,第一印象是我们仿佛在做一场噩梦,与生活非常相似的场景,让我们的情绪深陷其中。作者呈现了一个不可能的事件,但这个事件却是以不可避免的方式发生。关于主角为何变异,怎样发生变异等等一概没有交代,亦即无法考究其中的因果关联,读完之后总有一种深陷不确定世界的茫然无措。《变形记》从头到尾讲述的故事都氤氲着这种幻觉般的茫然。
这种茫然对应的,就是世界的不确定性。
关于确定性和不确定性,可以打个比方。如佛教的轮回说告知,这辈子你做了坏事,下辈子轮回可能进入畜生道或打入十八层地狱。若这辈子或上辈子都做了好事,阴德+阳德,下辈子你会有更加富贵顺畅的好命。这种理论体现了宗教信仰下人们对生命的一种理解方式:人生是一行事先被编程的代码,生活必然会按照代码的路径行动。这种方式用现代科学来理解即因果关联——行为的背后有动机和选择起作用,一切都可以找到特定的解释。
将此投射在文学世界里,就会演变成一种阅读期待。如时下流行的穿越风、修仙风、悬疑风,升级打怪,妙解谜题,看着很爽,其实正是因为它符合读者的某种期待。
那么卡夫卡在写作中打破了什么,又建立了什么呢?德国近现代文学研究学者里奇·罗伯逊认为,卡夫卡通过无处不在的茫然感,颠覆了近现代小说的经典推理阅读模式,他把小说的封闭性变成了开放性。这种开放的阅读正是卡夫卡对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贡献,因为他打破了一种关于现有真理的幻觉,当读者意识到已经不存在既有的权威解释时,就会拥有无比广阔的自由空间,同时,阐释的重点也不再是问“为什么”,而是“怎么样”。例如在读《变形记》这部小说时,读者如果意识到人变成甲虫的原因已经不可追溯,就会去关注变形之后的过程,那么小说的焦点就会变成人如何去努力适应这个世界的问题。
卡夫卡的文字打破了所谓的世俗规则和逻辑顺序,创造了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这个世界的首尾和我们的现实相接,中间的轮廓却莫名其妙,充满了艺术夸张的张力。更重要的是,这个虚拟世界如同现实的镜面,映照出人们焦虑状态下的核心感受:人对世界的无所适从,进而引发了对自我的深重疑虑。这就是典型的卡夫卡。
04.纯洁、真实、恒久的层面
了解了卡夫卡作品的特质后,我们不由更加好奇,什么样的成长背景,塑造了这样一个怪咖?他的人生履历和文学创作之间存在一种什么关系?
对于自己生活的20世纪初期,卡夫卡说过这么一句话,“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是一个令人非常痛苦的时代”。卡夫卡所说的痛苦,既有个人的真切感受,也有对时代的细致观察。
卡夫卡的人生比较平顺,大学毕业后入职一家工人事故保险事务所。他工作兢兢业业,空闲时间才进行文学创作。那么他那些超乎想象的观察和体验是来自哪里呢?
回到《变形记》,在作者的冷静叙事中,我们通过格里高尔这个中心点,发现与他连接的各种关系,如职场、兄妹、母子和父子中,作者对格里高尔的父亲给予了异样的关注。父亲第一次出场,就“面带敌意,拳头紧握”,然后“无情地驱赶着他,像个野蛮人般叫喊,发出嘘声”,可怜的格雷戈尔“根本没有练习过怎么向后退,所以他退得极为缓慢……他害怕父亲在他费力转身时失去耐性,他觉得握在父亲手中的手杖随时都有可能落在他的头上、背上,给他落下致命的一击。”“他从新生活的第一天就知道,父亲认为只能以最严厉的方式待他。”就这样,格里高尔被重击,是受赐予父亲的一顿“苹果炸弹”。他重伤在地,一个多月不能动弹。但最后还是遭到家人的嫌弃,明白自己应该消失,于是“他的头沉甸甸地垂下去,鼻孔中涌出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
在格里高尔与父亲的冲突中,可以清晰看到他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卡夫卡的独特感受,他怕父亲。当然很多人或许也有这样的恐惧,但卡夫卡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写了很多书信和随笔来反思自己的这种情结,甚至将这一体验渗入很多小说篇章中。卡夫卡写过一封非常著名的信,叫《致父亲的信》,控诉父亲的暴力。在这封信里,他谈到了父亲对他的影响,总结起来就是,父亲的强壮和咄咄逼人让他从小失去了自信,内心充满内疚感,缺乏自尊。因此他的作品也埋藏着这样两种极端的情绪:在被无人理解的孤独包裹、甚至窒息时,又特别渴望摆脱孤独和空虚,拥有温暖的幸福。
卡夫卡出生在时属奥匈帝国的布拉格一个犹太人家庭。除了原生家庭的影响,他也没有逃脱时代洪流的裹挟——欧洲历史上最强大、及统治领域最广的王室哈布斯堡王朝日薄西山,布拉格的德语文化走向衰败。卡夫卡一方面在父亲重压下不得不学习法学,一方面又挣扎在自己喜欢的语言艺术殿堂希望有所成就。这种焦灼投射在生活中就是理想与现实的格格不入,很大程度也是当时犹太人文化危机的精神困惑。
这样的卡夫卡精神世界是极其脆弱和敏感的,所幸他喜欢并擅长自我分析,习惯用文字来表达自己对人生的阴郁感受。《判决》中主人公格奥尔格·本德曼被父亲判决去“死”,《变形记》中格里高尔被父亲放弃、追赶和毒打,无不流露出他内心的孤独、茫然、困惑和无助,这种矛盾危机,也是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陌生、隔离、烦闷、分裂、异化和绝望的象征。
在用文字自我疗愈的过程中,卡夫卡的写作动机不断向上攀升,父权的专断、父权的来源,并思考自己的恐惧是基于何种社会原则产生的。从个人观察的层面,慢慢过渡到时代观察,又渐渐转化成一种世界观察——这正是卡夫卡的感悟:文学应该把世界提升到“纯洁、真实、恒久的层面”。这个更高的境界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真理”,也不在于告知读者困境是通往自由之路的障碍。
——这个“层面”在于他让我们看到困境的不可避免和无孔不入,让我们不断接近“真实”的维度,卡夫卡的文字,也因此有了哲学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