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鼠疫,也就是黑死病,莫名地想到《鼹鼠的故事》。到了布拉格,才知道这小时候最爱看的动画片,竟是捷克出品——老城纪念品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可爱的鼹鼠玩偶。
不过布拉格最独特的纪念品还不是鼹鼠,而是被尊为捷克灵魂的提线木偶。老城里不少木偶商店,门口常会有真人比例的巨型人偶揽客迎宾。店里从带假发的贵族到骑扫帚的哈里波特,应有尽有,大多做工细致精湛,价格也不菲。只是,那造型大多透着丝诡异,总觉得不太像是给小孩子玩儿的。事实上,被尊为国剧的木偶剧,曾在捷克历史上寄托着民族独立的信念,并不完全是给小孩儿娱乐的。
当捷克还叫做波西米亚王国时,也曾称雄中欧,版图一度扩大至现在的奥地利甚至匈牙利。14世纪,首都布拉格更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中心。而今布拉格最知名的景点查理大桥,就是在那个全盛时代,奉捷克最伟大的君主查理四世之命,仿效罗马的天使桥建造。
直到1526年,来自奥地利、信奉天主教的哈布斯堡家族,以外戚身份继承了波希米亚王位。宗教信仰矛盾导致的战争,几乎毁灭了整个捷克民族。在三百多年的“黑暗年代”里,捷克人曾被迫改用德语为官方语言,连剧场也只能上演德语剧目。只有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木偶剧,由被开除的军人、老师还有小贩,走街串巷,在乡村广场、城市酒馆里,可以用捷克语演出,给饱受压迫的捷克人们带来不少欢乐,更是鼓舞着民族独立的信心。很多家长也会买来木偶,在自家的饭桌上,用捷克语给孩子们表演,生怕他们忘记本民族的语言。
有趣的是,在布拉格最受游客欢迎的,并不是用捷克语表演的传统木偶剧,而是配音演出的歌剧《唐璜》——那是音乐神童莫扎特给布拉格人民的礼物。1787年,《唐璜》在布拉格首演,莫扎特亲临指挥。当时演出的剧场——今天的布拉格国家歌剧院,特意在大门左侧墙壁嵌上纪念牌“1787年10月首演莫扎特歌剧《唐璜》”。而木偶剧《唐璜》,更是让戴假发、拿指挥棒的莫扎特木偶,趁着闭幕更换舞台布景的间隙,不时钻到台上,跟观众诙谐互动。
莫扎特在布拉格获得了英雄一样的拥戴,不光是因为捷克人历来对音乐的热爱和品位,更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纵有惊世才华,莫扎特却得不到维也纳国王的赏识,又被同僚嫉妒排挤。当时的歌剧都用意大利语创作,他偏要使用母语德语,还将被国王禁止的芭蕾搬上歌剧舞台,选择在法国禁演的费加罗为歌剧主角,用音乐歌颂世俗的欢乐。处处是对权威的反叛,无一不道出了,多年遭受外族压迫的捷克人民的心声。所以也不难理解,《唐璜》和《费加罗的婚礼》都选择在布拉格首演,连莫扎特自己也说“只有布拉格能读懂我”。莫扎特在创作《唐璜》时一直住在好友、捷克音乐家杜谢克在布拉格郊外的别墅,后来被布格拉人改建为世界上第一座莫扎特博物馆,展示当年的手稿和乐器。
1984年,捷克导演福尔曼在布拉格拍摄了一部发生在维也纳的《莫扎特传》,一举拿下八个奥斯卡小金人。导演福尔曼1932年生于布拉格,犹太教徒的父亲和清教徒的母亲在二战中都死于纳粹集中营。福尔曼曾读于著名的布拉格电影学院,后移民美国,2013年获美国导演工会终身成就奖,代表作还有《飞越疯人院》。
福尔曼导演的经历在那个时代的捷克颇具代表性,比如大他三岁的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同样是亲友死于纳粹集中营,现定居法国。米兰·昆德拉的成名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用女主角特蕾莎的相机,记录下1968年“布拉格之春”后,苏联入侵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所发生的种种:坦克、拳头、毁坏的房屋、沾满鲜血的尸体、仍挥舞着捷克国旗的少男少女……昆德拉在书中不断质问“波希米亚是什么”。
相传,就在“布拉格之春”爆发,苏联攻占布拉格的那个夜晚,布拉格国家歌剧院正在演奏《我的祖国》。苏军士兵破门而入的那一刻,剧场内三千多名观众没有一个人离场。至今,每年5月12日开幕的“布拉格之春”国际音乐节,《我的祖国》仍是保留的开场曲目。其中最为国人熟悉的,恐怕是第二乐章《伏尔塔瓦河》:在我的祖国波希米亚群山中,有两条美丽的清泉奔流长,一条温和一条清凉汇成河,沃尔塔瓦河浪花四溅哗哗响……
或许,对于经历了常年战乱的捷克人,哪怕颠沛流离,心中也都还有个波西米亚,那是民族精神的象征。数百年磨难孕育出的独特气质,在西欧大国里找不到,唯有行走于布拉格老城,驻足聆听这里的艺术,才会隐隐感应。
与音乐神童莫扎特的惺惺相惜,彰显出布拉格与声名在外的维也纳,在音乐风格上的不同乃至反叛。不过布拉格能成为欧洲首屈一指的音乐和戏剧之都,全年365天,精彩演出不断。除了莫扎特送给布拉格的礼物,更有着斯美塔那(Smetana)、德沃夏克这样音乐巨匠,是捷克民族的骄傲。
生于1824年的斯宾梅塔,是捷克古典音乐和民族音乐的奠基人,他在传统歌剧中引入了波西米亚的传统民乐。代表作《我的祖国》,更是他丧失听力后,在人生最低谷时,对祖国大好河山和捷克民族精神的热情歌颂。
德沃夏克1841年生于布拉格,家境卑微,30岁前主要在咖啡馆演出,兼作音乐教师谋生。代表作《斯拉夫舞曲》出版时,德沃夏克已经37岁。这部为他带来国际声誉的作品,不仅有着浓重的民族风格,而且兼收并蓄了波兰、南斯拉夫、乌克兰等国特色。德沃夏克曾受邀到美国任纽约音乐学院院长,在那里创作出《自新大陆》,更是吸收黑人灵歌和印第安民谣等突破欧洲传统的音乐元素。德沃夏克后来执掌布拉格音乐学院。
在布拉格老城广场附近的斯美塔那音乐厅(Smetana Hall),是欣赏这类布拉格经典音乐的好地方。如果没有时间去现场,布拉格老城还有很多CD店,可以试听,店员也都会很耐心地推荐,我买到了犹太小提琴,回国后几乎很难找到类似风格的作品。
其实,在布拉格那几天,几乎每个晚上都泡在不同的剧场。教堂里的管风琴演奏,在克拉科夫时已经领略。为捷克所特有的,除了木偶剧《唐璜》,我还看了一场黑光剧,因为特殊的舞台效果无法录制,必须要到现场中才能欣赏。演出时,全黑的舞台上,演员身着黑衣,观众只能看到演员服装、道具以及舞台布景上的萤光色彩。单凭肢体表现,在台上瞬间变幻出各种造型,好像不断旋转的升级版万花筒,永远都猜不出下一秒将会看到什么。虽然这结合了马戏、舞蹈和戏剧的演出,设计了不少滑稽桥段,哑剧的设计也真是脑洞大开,可黑洞洞的剧场,置身其中,总还会像看那木偶剧一样,有种不可言说的,波西米亚!在自由叛逆、特立独行中,透着股忧郁,甚至诡异的神秘……
15世纪起,也就是捷克历史上的“黑暗年代”,很多游走于世界各地的吉普赛人开始迁徙、聚集到捷克的波希米亚地区。于是法国人开始把吉普赛人统称为波西米亚人。在《巴黎圣母院》音乐剧中,吉普赛美女爱斯梅拉达在介绍自己身世时唱的那支歌,就叫作“波希米亚”。吉普赛人架着大篷车在城市间流浪,因为不信仰上帝,遭受各国迫害长达四百多年。他们能歌善舞,虽然历经沧桑,音乐和舞蹈中却迸发出近乎反叛的热情奔放。
到了19世纪,人们开始用“波希米亚”形容那些像吉普赛人一样,有着不拘于传统的思维和处世方式的艺术家。而那些生活成本不高,可供人们追逐心灵自由的地方,都称得上是“波希米亚”社区,比如20世纪初的巴黎左岸、纽约格林威治村,与文学艺术史上多少伟大的名字相关联。
那么布拉格呢?单凭那建于1863年的斯拉维亚咖啡馆(Kavarna Slavia),也不会逊色多少吧,毕竟这里还供应着可以轻微制幻的苦艾酒,为寻找灵感而痴迷于此的艺术家可是一长串地亮瞎了眼:梵高、莫奈、毕加索、兰波……王尔德给这绿仙子写过广告,海明威更是当此酒在美国、欧洲被禁时自古巴大量购入囤积。
与落地窗外,伏尔塔瓦河上的查理大桥一样,历尽百年沧桑而没有改变的,除了咖啡馆的家具装潢,还有墙上那幅出自捷克画家Viktor Oliva的《喝苦艾酒的人》,是这里永不离去的客人。不过这位仁兄倒也不会寂寞,因为咖啡馆对面就是国家剧院,距离布拉格电影学院也很近,斯宾梅塔、德沃夏克、米兰·昆德拉来过,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捷克诗人塞弗尔特、当过知名剧作家的前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总统哈韦尔,也都是这里的常客。还有,还有1883年生于布拉格的卡夫卡。
来布拉格,怎么都要去看看卡夫卡。
旧城拉德尼斯街5号是他出生的地方,因地处布拉格繁华商业街,而今被各种纪念品商品包围,不过整桩房子只有大门还是当年旧物,卡夫卡一家在他三岁的时候就搬去了别处。
在因居住给皇帝炼金的术士而得名的黄金巷,狭窄的谜道上20多间相连的小木屋,其中的22号通体漆成蓝色,这里曾经是卡夫卡的工作室,《城堡》在这里完成。现在改成卡夫卡书店,里面堆满了各种语言的卡夫卡作品。
查理大桥北边的卡夫卡博物馆,门口两个撒尿男人的雕塑和大写的K字,相比之下更容易被游客找到。据说可以发短信操纵男人尿着拼写单词,而两人尿向的水池,竟是幅捷克地图。不过博物馆本也就是营造出卡夫卡所描绘的世界。德文辞典就因为卡夫卡而造出个新词儿afkaesk/kafkaesque,意为“像卡夫卡的小说一样诡异”。
和前面几位颇为相似地饱受二战之苦,生于犹太商人家庭的卡夫卡,三个妹妹都死在了集中营里。两个弟弟早夭,身为长子,卡夫卡却体弱胆小,缺少自信,终生未婚,41岁就死于肺病。这个“布拉格波希米亚王国工伤事故保险公司”的普通职员,每天下班就趴在书桌前“能写多久就写多久”,除此之外,一无是处。作品也是写了毁,毁了又写,生前发表的只占已知作品的十分之一。去世前,卡夫卡甚至要求挚友布洛德销毁他的全部手迹,幸亏布洛德没有照办。
卡夫卡说:“我的一生就关在这里,在这个小圈圈中……布拉格像是长着利爪的母亲抓住你,牢牢不放!”可在他的作品里,却很难找到布拉格的影子。与前面几位不同的是,卡夫卡并没能活着看到自己的才华被认可,反而就像《变形记》里那只能蜷缩在卧室里、最终被家人遗弃的大甲虫,终生都活在布拉格的灰色边缘地带。
卡夫卡的每一部作品都好像是自己人生的写照,总是笼罩在任人摆布、错综复杂、似真似幻的神秘梦魇中,承受着无法逃脱的痛苦。《城堡》中为了不知道的理由而费尽心机却怎么都进不去的城堡,层层隐喻下映射出世界的荒谬。通俗讲,要在生活中遭遇了太多窝心的事儿,才会发现,一些当下的现实,竟暗自应和着卡夫卡笔下的种种怪异。而今,他被尊为20世纪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因为“他的困境正是现代人的困境”,更因为,卡夫卡的离经叛道,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才越来越为人们所认同,是超越他所处的时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