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开着宝马,带着三个子女回村了。
蹲在溪边洗衣的几个女人抬头往他们那边望了一眼,双手不停地将衣服浸入水哗哗地揉搓,没有和他们打招呼的意思。李贵眯着眼睛尴尬地站在那儿,看着小溪像条丝滑的绸带,缓缓地向村外流。
李贵记得很清楚,从他奶奶的丧礼那天起,村里人就对他当面不搭理,背后指指点点了。他知道大家在说什么,无非是说他有钱顶屁用,能让家里的老人活活饿死。谁家要是养了这么不孝的儿孙,倒血霉了……
见过不少世面的李贵,读出了村里人眼里的责备。他清楚自己和父母的不孝之名,纵有一千个理由,二万张嘴,也难解释得清,洗脱得了。
每年清明回老家扫墓祭祖前,李贵都坐立不安。他怕见村里的老人,担心遇见小时候的伙伴。每次硬着头皮回到老家,在奶奶坟前烧一沓沓五颜六色的纸钱、纸车子和房子,故意板着脸不和父母说话,表示他不和父母一伙,以前的不孝行为与他无关。
他在外面是公司老总,员工们敬他怕他,回到村因为不好的名声成了过街老鼠。虽没人人喊打,但也十分难堪。
想到这些,李贵叹了口气,鼓起勇气往前走。
李贵的大女儿扯了扯他的衣角,轻声说:“爸,我们走吧,何苦在这看人脸色?真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这是我生我养我的地方,这儿还有我们家的田和地,有老屋子新楼房,为什么不回来?”李贵低声怒斥。
“你看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好像欠他们多少钱似的。我不去了,在车里等你们。”小儿子一脸委屈地嘀咕,转身想去开车门。
“你懂个屁,这点困难就退缩?我看你以后怎么成大事。”李贵回头怒目瞪着儿子,用力一按小车遥控,滴的一声把车门锁上。
小儿子无奈地摇头,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
李贵的神色缓和了一下,挺胸大步往前走。他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年,他不就用钱解决了不少别人眼里十分难办的问题吗?
他想,面对“糖衣炮弹”,村里人还能会比高官或美女难缠?能比外国人难办?
想当年,他从深圳匆忙回村,对大家说,只要借身份证给他用几天,就可以来家里取走20元。开始他只是想试试看,实在不行再加钱,没想到才一杯茶的功夫,他家门口就挤满了人。人群里有本村的老人和妇女,有邻村的男女同学。其中一个高瘦个的懒汉对着李贵喊:“李贵,你要身份证做什么?咱说话算话哈,一手交证一手收钱!”
李贵满脸笑容,大声应道:“那还能有假?我家还在这呢!放心,跑不了。”
人群里有人议论,李贵拿身份证做什么?我们一年都用不了一次的身份证,他咋舍得花钱借?另一个说,反正我们的身份证丢也没啥,有借有还的。即使还不回来,去派出所重办一张就是。这现成的20元可以给孩子买套衣服或买几斤肉吃呢,是吧?不要白不要。
只用了一天的时间,李贵就顺利地带着一袋身份证回了深圳。在深圳股票交易所,他前胸贴后背地排了二天的队,用那些身份证开了很多很多股票账户。
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我国股市刚起步,股民不多,股票更少,有许多赚钱的机会。李贵得知在交易中心开账户能获得一笔可观的佣金,就急忙借钱回村了。
当时的股市,谁炒谁赚钱,就像后来谁在城里买房谁赚大钱一样。李贵感觉自己那几年就像得了神明的庇佑,事事顺意,钱像雪花一样纷纷落入口袋。
有了钱的李贵,没有花天酒地,没有坐吃山空。他像邓小平说的那样,摸着石头过河,开工厂搞企业,买商场和店铺,还把家人接到县城,远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生活。
今天,李贵还想用老办法解决新问题。他堆出一脸的笑,走到几个打麻将的老人面前,从提包里抽了几张百元钞票递了过去。
老人们一言不发,面面相觑。李贵连忙解释说:“大叔大婶,这次我回来得匆忙,没带什么礼物,大家拿这点钱去买点喜欢吃的用的。”
老人们愣了五秒,才根据钱的数量,每人拿了两张塞进裤兜,有点难为情地笑笑说:“那谢谢了,发财的人就是不一样。”
长得五大三粗的三桂大婶最后一个拿钱,她和李贵奶奶关系一直不错,而且作为村委会成员,她得有点原则。
三桂大婶拿了钱,看了眼李贵,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那我替你奶奶收下了!知错能改是好事。”
听到奶奶这两个字,李贵的笑僵在了脸上,不知如何接话。一头银发的老叔公见了,咳嗽两声,示意她不要说了。
“没事,没事,你们接着玩,我回老村转转。”说完,李贵喊上两个孩子,向村头走去。
没过多久,整个新村便炸开了锅。这个说李贵这次回村给老人们发钱。是想收买大家,求得大家的谅解。那个说,良心就值两百元?你们也太没原则了,有些错误是不能原谅的,免得把村里的风气带坏了。还有的说,反正受罪的是人家奶奶,看在钱的份上,不要再难为他了。
当李贵把一袋子钱分发完,已是太阳西落的时候,天边拉起了灰白的帷幕,几百米外的旧村笼罩在昏暗的寂静里,坍塌败落的房屋悄悄隐去它原来的面貌。那些美好和心酸似乎都被填埋在这片废墟,每次回到老村,看到那些残破的门窗,倒塌的墙壁,以及村巷里长满青苔的石板,还有后山那些苍老的树木。都能勾起许多忘记或没忘记的回忆。他愿意一遍遍去走,一次次去看,似乎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感觉身子轻松,步伐轻快起来了。
唯有个地方他不愿意,也不敢去看。就是村东边的那口老井。自从小妹妹出事后,他就没再到过那儿。现在听人说过那井已经干枯,杂草丛生,没了当年的模样。
李贵知道,老村许多地方都没有原来的模样,何止是那井。
村里人都知道那井水是多么甜,多少代人都是喝那井水长大。那份清甜就像在冰水里放了糖,丝丝凉凉的甜,喝上两口就有心满意足的感觉。
井水常年不多不少,刚好够全村人饮用。靠石壁的泉眼像一朵永远盛开的银花,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用大青石铺成的井台阶很少有冷清的时候,每天清晨或傍晚,总有村人来这里挑水。光脚板啪嗒啪嗒地踩在地上,透亮的泉水从木桶边跳跃,在路上滴出一条湿漉漉的长线。大家踩着长线一遍遍地挑水,直到把家里的大水缸灌得满满的。
小妹妹从井里捞出来时,肚子就鼓得像水缸。母亲哭得晕死过去,奶奶角色苍白,喃喃自语。
他从后山跑回来,看着眼前的一切,吓得呆坐在地,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后来村里人抱起小妹妹,搀扶着他的妈妈和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他疯狂地跑回后山,嚎啕大哭,拳脚交加地对付一棵老树。
他恨自己,恨那个如脸盆大的黄蜂窝,恨那火辣辣的太阳。如果不和村里的小伙伴捣鼓蜂窝,如果不是那么热的天,小妹妹就不会跟屁虫一样地跟他到了后山,就不会吵着要喝水。
那天太热了,太阳炙烤着大地,树林里闷得透不过气来,杂草几乎都要被烤焦了。小妹妹蹲在他身后,伸手扯了扯他衣角,轻声说要喝水。
李贵头也没回地说,渴了就自己去村东的老井边喝水。
他不知妹妹是什么时候起身走出树林的,也不知她怎么就掉了进去。平时井边不是都有人挑水,洗衣和聊天的吗?这次怎么就……
三桂大婶劝他,哭也没用,把手打得血肉模糊也换不回来小妹妹了。
是的,小妹妹永远留在了村后树林。树林依旧葱郁,像一座神秘的大花园。它吸引着每个孩子的目光和脚步,但都不敢再独自前往了。那口井也被围了起来,不让小孩再靠近。
过了几年,各家在自己的厨房打了抽水井,手摇就有水哗哗地从大水龙头里流出来。大家不用去村东挑水了,省下不少劳力,可在地下抽出来的水,就是没有那口老井的水甜,怎么喝都觉得不习惯。
有好事者出谋划策,在老井边安装抽水机,把抽水机抽出来的井水,储存后再分流到各家各户去。
这想法似乎不错,可没过多久,老泉井被抽干了,再没流出一滴清泉水。就像李贵奶奶流干了眼泪的眼睛,苦涩而干枯。
多少年过去了,李贵还总梦见奶奶瞪着一双幽怨的眼睛对他说:“贵儿,你也不要奶奶了吗?自从你妹掉进井里后,你妈就再也不和我说话了。她在埋怨我没把你妹照顾好。你爸嘴上不说,心里也对我有气。你们买了新房搬到县城,丢下我在老屋。村里人都搬到新村了,真就只剩我一个了。”
“你爸一天只给我送一次饭,不管饭是冷是热,不问饭菜吃完没有。你知道吗?夜里黑灯瞎火的,蚊子都能把我吸干了。我像狗一样活着。不,我还不如狗呢!狗有主人疼爱,可以出去走走,可我吃喝拉撒都在屋里。贵,你知道奶奶爱干净,小时候你玩脏的衣服我能洗得发白。奶奶哪儿受得了这又脏又臭的。”
“你爸再送饭来时,我都从窗口泼出去了,不吃了。我不愿意这样活着。三年了,你没有回来过,你问过你爸,奶奶好不好吗。”
“你爸当然会说好呀,否则你怎么会不回来?是呀,你怎么就不回来看看呢?你们几个都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你还记得吗,你总甩开奶奶的手,和小伙伴钻进树林,捉迷藏,捡蘑菇摘枇杷。那天你小妹妹也是这样,看都看不住,非要跟着你跑。唉,都怨我,都怨我……”
梦中的李贵哭得一塌糊涂,眼泪像虫子一样从眼角往外爬,爬了一地,满地的虫子像吹起了齐集号一样向他涌来……
从梦中惊醒的李贵,浑身发抖,满头大汗。他摸摸从泰国买回来的高级乳胶床垫,确定刚才只是一场梦后,才像皮球放了气一样松懈下来。
李贵的父母也常做恶梦。他们从不肯跟人说梦见了什么,只是人越来越沉默,身体大不如前。
现在,李贵还是每年清明回乡,给村里老人发钱,给奶奶烧很多很多纸钱,纸衣服裤子,纸房子和纸饭菜。看着缕缕纸烟在风中徐徐升起,他紧绷的身心似乎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