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暑期皖南局部非正式“考察”报告(9A文字版)
□山北有海
玖、七月廿九日
一、星空山行登顶
“一切智慧与黎明同醒。”([印]《吠陀经》)
也许因为过于兴奋,也许由于床垫太软,夜里早早躺下后却一直辗转,似乎始终没有进入到深度睡眠状态。不过凌晨三点闹钟响起时,脑袋一激灵,却是瞬间没有了晕乎的感觉。(据说从北海宾馆到光明顶需要一个小时多一点,考虑到膝盖和体力,我们给自己预留了至少一个半小时的登顶时间。)
梭罗将每一个清晨都看作是一份快乐的邀请,我们也在闹钟声里迎来一天新的行程。快速收拾之后先下楼,在大堂自动售货机处买了三包饼干和三个士力架做早餐,然后越过趴在大堂桌椅处熟睡的年轻人,跟值班服务员打了退房的招呼,来到平台上仰望——弯月高悬,星虽稀却异常清晰,手机“夜景”模式拍了一张,时间是清晨3时32分19秒。深吸一口气,有沁凉透胸的感觉。“对我来说,当我抬头看夜晚的天空时,总觉得自己渺小得不可思议,不过这样的感受大概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是一件象征希望的好事。”(理查德·保罗·埃文斯)
退房出发,沿石阶直奔光明顶。这是一条昨日没有探察过的路,两侧尽是高高大大的黄山松。偶尔空旷地带仰望,头顶繁星当空,依稀可见远处群峰。
群山寂静,为群星所壮美;
然而即使在它们之间,时间仍在流逝。
哦,在我狂野的心中羁留的一夜,
是无家可归的永恒。
——[奥]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1879-1926)
大学毕业刚工作时曾和同事月夜登泰山,半夜12点出发,岱宗坊起步,健步如飞中不到四小时登顶南天门。而今却只能有意识地学着挑山工,将步伐放到缓慢,感受着膝盖处关节的每一次滑动,稳稳地一步一步踏着台阶。呼吸也放到很慢,努力做到一吸三四级、一呼再三四级的节奏(这是上大学练习越野跑时体育系一位老教授教我的),除了个别时刻少许肌肉有些使不上力,双膝竟然全程没有不适感觉。右膝始终用着护膝,吃力感明显弱于左膝,可见护膝对登山很有帮助。至于登山杖,一根登山杖三人轮流用(另一根出发匆忙给落到房间里了),也是有所帮助的。
十年前第一次进藏,在大昭寺门前坐看人来人往,一个突出印象就是外地游客多数匆匆而本地藏民却多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当时猜想,这种不慌不忙徐徐图之的行动模式,会不会对虔敬的心特别有利?当脚步真正放慢的时候,会不会特别利于沉着?
没想到十年不到的时间,自己的脚步就被迫渐渐变慢,虽然内心的修炼还远远不够。
夜路不孤,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不时擦肩而过超到前面,我们也是在持续一小时多一点点之后接近了光明顶。4点40分左右,东方晨曦以及那弯沉静的月已在峭壁边悄然显现。登顶的最后几级石阶处驻足回望,抛在身后的铁塔在晨曦中隐隐浮现,当真算是不错的天气。
二、浓雾锁山观日出不得
但事实最终证明,人品爆发一定是有限度的。好运气不太可能一口气用光光。仅仅十分钟之后,站在光明顶面向东方的那一刻,眼前苍茫一片,浓雾迷离,遮蔽了沿途所见的一切清澈——弯月、星空、晨曦,通通消失不见。似乎印证了导游在路上打过的预防针——黄山日出,观看的机会真的不多。
整个光明顶观日处,人头涌动,但基本是鸦雀无声,气氛在紧张的等待、期待中很有些压抑。5点20分,迷雾中透出一丝毫无色彩的光亮,引来期待的嘶嘶声四起;5点30分,浓雾再次锁闭天空,泄气一般的叹息声浅浅浮现。5点40分,多数人已经放弃,三三两两地离开,我们也来到光明顶1860米地标处拍照存念;四分钟后,无声无息地,球形雷达顶部天空透出一窟窿的蔚蓝,换来激动的啊啊声一片,妻一个健步窜出去,飞奔回观日点抢到了有利地势;再三分钟,5点47分时候,重新涌来的浓雾再次将我们与东方初晓的天际隔绝开来……
你看到日出了么?
没能看到。这是结果。
你看日出了么?
我们看了。这是过程,而且是波澜起伏很有些曲折而又诱人的过程——我们曾在黄山之巅如此这般地等待过日出。
已是最好。
三、辗转下山路
“辗转”非指艰难,只是形容下山之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诸般变化而已,并非从一座主峰一竿子出溜到底那么直接。
姑且以迎客松为中点,分前、中、后三段来叙。
1.下山路之前段
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是对膝盖来说,下山所受冲击力最大。因此必须尽量缓行。所以观日出不得之后,先于团队启程下山。跟王导沟通,知道他们要7点早餐后自光明顶启程,吃团餐的大队伍要在山下游客集散地共进午餐。如此时间与地点都明确了,我们就可以比较轻松地安排自己的脚步了。
迎面而来的自然依旧是黄山松,高大挺拔的,竟然长出了云杉林的味道。“人要如此牢固地将自己植根于土地之中,不就是为了能够同样地伸向天空吗?”这数不清的黄山松也都是如梭罗所形容的这般有追求的吧。
天海宾馆门外空地似乎是约定俗成的露营营地,我们路过时,不少人刚刚钻出帐篷开始洗漱——他们难道早就知道今晨看不到日出了?抑或他们本非为日出而来。或许他们是记得了梭罗的忠告,“我们现在不再露营过夜,而是在地球上安顿了下来,忘记了天堂。”因而以在山顶露营这件事本身为追求的。
相比于高大挺拔,更多时候,我还是更愿意凝望这些扎根崖壁、石缝里的精灵。“我不希望过不是生活的生活,活着是这样珍贵;也不希望过退隐的生活,除非必需如此。我想要深深地生活,吸取生活的全部精髓,过坚强的、斯巴达式的生活。”这些名不张声不显的平凡松树们所践行的才是梭罗期望的真生活吧。
往莲花峰去的石阶,我们不打算做更高难度的挑战,所以摆个姿势留个姿态便离开。事不可为时不强为,有余地便有空间——将来再次来临的空间,或者说希望。
同样道理,即便是撞上了天都峰封闭多年重新开放且不久后将要再次封闭这样的大运,也没有头脑发热挑战自我。人应该有尝试挑战新事物的勇气,但没必要尝试挑战一切事物——忽然想到了艺术教育,我们其实是不缺少优秀的艺术人才的,多少学琴练舞的孩子挣扎在考级路上。我们真正缺少的,是懂得欣赏艺术的一般人(至于“学会”与“懂得欣赏”之间的关系此处姑且忽略)。我只是想说,人人蜂拥至艺术技艺的学习时,我们退后一步学学欣赏也是极好的。
我这算是为自己没有勇气挑战最高莲花峰、最奇天都峰的行为寻找借口么?哈哈一笑,沿“幸福大道”继续下山。
说黄山松,不能只看到树干的挺拔、枝杈的编排,最不该被忽略的应该是它们的根——混同岩石的生长,无形中给人一种虬劲的力量感。此行所见最具震撼力的是丹霞峰半山腰一棵松的根,可惜注意到的时候是晚霞过后完全黑天了的九点左右,没能拍下来。下山路上随拍两株:其一欲与峭壁共立,故其根牢牢抓住一块巨石,好像一只坚强有力的巨手;其二紧贴大片岩石覆盖生长,以蔓延枝杈为追求,故而其根完全没入了石缝,似乎有人专为它钻了深井。古罗马哲学家克莱门在《劝勉录》中说,“在大自然的苛刻环境中,往往比在文明生活中更容易保有道德和快乐。因为文明总是迫使人依随别人的规则和风俗行事,人们生活在其中,虽然享有了经济和政治稳定,但也丧失了道德尊严。”我喜欢这些“野松”胜过那些“名松”,原因或许正在于此。
“一个人是独善其身的,并且倾向于把他自己的独特性概括到别人的画像里去。”莫里斯在《开放的自我》里是这样分析的。我是不是有些把自己的一些期许概括到了黄山松的“画像”里了呢?目之所见,皆为己身。
2.下山路之中段:迎客松周遭
因为王导一直强调他有义务带领大家“把该逛的黄山著名景点逛完”,所以心生抵触,对天生打卡的迎客松反倒是无所谓到或不到了。“应该”到此一游的景点太多,人生缺憾不会因为缺了这处而加剧多少。
不过下山最简便的路线便是经过迎客松稍微中转一下,所以不刻意的时候反是顺路了,那又何必拒绝呢。
迎客松一线竟然还有陪客松、送客松一说,看来大能的人类真是将自己的交际文化投射到松树身上了。不过之前我说闻名的只有迎客松,从来没有听说过后二者的名讳,当真是学无止境啊。
黄山素以“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自豪,不过在到过迎客松周遭之后,我以为此言虚而不实。非常遗憾,五岳我只到过泰山,前前后后登顶十余次。即便只做泰山与黄山间的比较,粗浅看来,应该不可简单类比为妙——泰山重在文化山水,山不只是山;黄山偏在自然奇观,山终究是山。就好像呈坎村周遭的天然八卦之山,五岳的得名远非“山是山”那般简单。以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冬雪“五绝”著称于世的黄山,当得起“天下第一奇山”的赞叹,但要跟五岳尤其是泰山比文化、比精神,那可就有些像胶东土话所称的,“不知道自己吃几碗米干饭”了。
我不敢说得太绝对,因为一则本次两日游路线有限,于72奇峰中所见不足十一。再则却是凡夫俗子名利眼。极有可能家乡地域情结作祟,没能拨开迷雾领悟真正的黄山文化本质。就这玉屏峰下黄山摩崖石刻群来说,路牌介绍里自称“是一条与自然风景融汇辉映的文化长廊,是一部镌刻在花岗岩石上的黄山‘史记’,是一座精华荟萃的中国书法博物馆。它赋予神奇险秀的黄山更具文化之魂、精神之蕴和历史之感,已成为‘黄山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份标榜,言过其实之处甚多,说黄山蕴育了自然之道我信,说黄山在中华大地上更具“文化之魂、精神之蕴和历史之感”?难道和我学过的历史地理不是一个版本?五岳终归是五岳,黄山小弟清秀奇绝,缀在文化、精神、人文历史感厚重的五岳身后,该保持些清醒才对。否则势必要整出跟篮球运动员比赛下象棋一般的闹剧来。
我没有多少艺术细胞,对书法之道尤不擅长,不仅是执笔不堪,欣赏也做不到入门。不过黄山石刻,书法上吸引我的唯有西海饭店附近“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石刻而已,余则尽皆欣赏不了啊。讲到石刻、书法艺术,至少泰山,是需要黄山小弟认真揣摩多年的——上道儿以后再论短长吧。
圭恰迪尼告诫过的,“人们理当更为重视实质与现实的东西,甚于形式。但是,人们易于为甜言蜜语、礼节谦恭着迷上当的程度,仍然令人难以置信。”有些虚名,他人随口一说,无可厚非。但你要是真给当真了,那就是心甘情愿的“着迷上当”了。“岱宗逊色”?黄山诳语也。
如果日后有机会再登黄山,我一定会将玉屏峰、迎客松周围才能给我的行程安排中排除掉,不想再来第二次。
3.下山路之后段:玉屏索道
山间上上下下三个半小时,运动量基本足够,所以选择玉屏索道完成最后的下山任务。(一开始就没打算步行下山到底)
缆车里回望身后黄山,深感大自然之鬼斧神工——这才是黄山独有的魅力啊!神奇的是,缆车走过一半时,身后的山顶上已经有浓雾紧锁转为蓝天白云!当下行到达慈光阁来到摆渡车停车场的时候,周遭以及山上,已然是彻底的蓝天白云阳光照。
慈光阁坐摆渡车回到集散中心,重庆小面里一人一碗面条,坐等团队下山然后旅游大巴返回市区。确如王导前日所言,回程几乎睡了一路。午后两点半左右,回到同聚楼酒店停车场。
“我意识到,自己非常幸运,因为我旅行一开始走过的都是山野乡村,大自然治愈了我的悲伤。在那样的环境中,除了走路和思考,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理查德·保罗·埃文斯)
四、婺源上坦弘溪河
团队解散后的安排,最初有几种考虑。一种是就地再住一夜,缓解登山带来的疲乏之后,第二天一早千公里返济;二种是直接出发赶一程,到扬州瘦西湖边二十四桥宾馆或者洪泽湖畔洪泽湖旅游度假区住一晚,翌日轻松返济。两天线路的特点是返程都比较轻松,不算特别赶路。
但是,鉴于之前自由行期间行程规划时动了到婺源小转的念头,而我的特点是萌动松动了的念头通常会早晚想方设法去实现,所以临上黄山的头一晚,睡前十一点多钟,悄悄预定了位于婺源县江湾镇上坦村的江南明训别院云水谣的房间——也就是说,从黄山上下来之后,本司机重新上岗,之后的行程安排全是擅自做主了。
出发之前,到附近水果店买了西瓜,请店家给切成小块分装到餐盒中方便路上吃(从南京到合肥到黄山,好像都有这种服务,在济南却没见过)。准备就绪,打火启程。路上母子两位不断追问接下来要去哪里,我坚持闭口不言,只说到后自知。
70公里路程,高速约60公里,一小时抵达。
漂泊太久,心上灰尘渐多,慢慢就会彻底蒙蔽。熊培云先生曾说,“我在江南乡下生长了17年,和我的农民父亲一样,曾经向往城市没有泥水的生活。然而当我终于提着笔杆子进城,发现这里不过住着一群有房屋没家园的可怜虫。只有乡村,才是游子栖息灵魂与双足的地方。”(《寻访罗曼·罗兰》)我也是有着同样的感觉,总还是要回到乡下,才会真正找寻回某种内心深处的宁静。
这是我在非油菜花开的季节非要到这山中小村住一夜再返程的主要原因。
车快进村的时候,再次惊艳于路边徽建与山水相映成趣的景致,妻要下车拍照,我说不必了,马上就到,安顿好之后出来随便你拍个够。
上坦村是因为某部电影在此取景而闻名的,河边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樟树,来来往往人多以后开始搞起了“旅游”,水中也就多了载游客的竹排。由于停车收拾行李的时候,一旁的孙老汉主动帮助我们和管家一起往院子里搬过行李,所以日落之后出门想坐竹筏江中游的时候就直接跟他打了招呼(老汉是不是也懂点儿心理学呢?)。坐竹筏的主意是同住院里的一位上海老兄建议的,他是朋友推荐专门过来住三晚休闲。
小小竹排江中游,孙老汉介绍,此河名弘溪,村里大姓为孙,几栋最古老最主要的建筑都是孙家产业,其余杂姓早年间多为孙家佣人伙计。解放后,孙家当家人将家里产业上交充公,赢得政府的信任,奖以省政协副主席之类的高位,云云。看得出来,老汉对某范在此主演过电影很是自豪,几次把话题引到这电影上,均被我一一岔开,不感兴趣。
竹排行到深处,孙老汉又说,这条河就是《闪闪的红星》拍摄地之一,为之一振。不过这话不知真假,网上能搜到的信息不多。我接过老汉手中的竹篙,竖直着插入水中,并非深不见底——撑竹篙的功夫没学过,不太好控制,孩子也跃跃着过来一试。
站在河中央四顾,被一种比新安江山水更亲近的感觉柔柔地包裹着,手机拍照用了大光圈,有意让眼前的水墨风景朦胧模糊起来,真想躺倒在这竹排上任凭其随波逐流啊!
临别前,感谢了孙老汉的辛苦,祝福他身体康健诸事顺意两个儿子(他自己说生了俩‘和尚’)都孝顺,虽然熊培云说“多数时候祝福仍不过是一种合法的撒谎”,但该有的谎言一个都不少。
五、明训别院云水谣
云水谣原本是老孙家的祠堂,改造后变成了现在的民宿。详细的介绍以及精致的图片携程上都有,阁楼孩子房间可以推窗见山,层瓦堆叠这种手法也曾经是我故乡屋顶布瓦的方式(奇怪,难道我们村真是明末从云贵迁徙而来?),所以倍感亲切。
老板姓董,出乎意料的年轻、帅气,有阳光大男孩的感觉。之前说过,我喜欢有设计感的物事,尤其是用心的设计。这别院里的一草一木,点点滴滴都能让人揣味出主人的用心之处。
商议晚餐,别院无法提供点餐服务,只能提供60元一位的套餐——因为他们从来不外出到市场上买菜,后厨里都是村民打了鱼掰了玉米或者各家菜地里新摘了什么菜就给他们送过来的,属于收了什么吃什么的原始状态。这的确是实话实说的,因为晚饭的每道菜,虽只是村里邻家大嫂过来帮厨而非专业厨师打造,却都透着一股独特的清香,可口宜人,连孩子都直呼好吃。被评为此行继黄山西海饭店自助晚餐之后的第二美餐。
为了解登山之乏以为翌日千余公里回家路积蓄能量,点了一小瓶西凤酒及一瓶店家自酿桂花米酒,米酒喝完,西凤只喝一两,已有微醺之意。河边踅摸一圈夜色,归而酣睡。
“我不知道地平线之外还有什么,我只知道我所行走的路程是我命中注定的。这就够了。”(理查德·保罗·埃文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