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

吴茂才40岁才幡然醒悟。

吴茂才将他那辆二手本田汽车停在了国明大厦的车库里。

他告诉他老婆,自己在国明集团找到工作了,是管理货运的。其实他并没有获得这份工作,他的简历放在一万人中间,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吴茂才下车了,重重地关上了车门。但门没关紧。他咒骂了一句“他妈二手的就是没有好东西”,然后又重重地将车门砸向车子,才将车子锁好。

好像除了老婆孩子是正版的,他家的东西,都是二手的。房子是二手房,结婚时贪便宜买的,现在厕所经常动不动就漏水;车子是二手的,一年前买的,还在还贷款;家里很多家电,也都是他在二手大卖场淘来的。

吴茂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牡丹烟,他已经没钱买中华了,只能抽这种廉价烟。

他脸色凝重地走出地下车库,走上嘈杂的街市。现在已经七点了,但天还灰亮着。看着周围的高楼大厦和街上时髦的青年,吴茂才觉得自己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他是个失败者。他不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

吴茂才趿拉着布鞋向老城区走去。

证券大楼几个明晃晃的大字照得他发悚。

大楼前立着一头高昂着头的铜牛。回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也像这头牛一样,高昂着头站在大楼前。去年的股市一路高歌猛进,短短一个月,便有十几万入账。于是他便买了那辆本田车,还被一个在保险公司上班的同学忽悠着买了一份几万元的保险。那段日子是他人生中最成功的时刻,从脖子上那根小指粗的金项链和满脸的横肉便可见一斑。

但现在他瘦了很多,颧骨已经高高突起。那条项链也早已不见踪影。

去年的大丰收让吴茂才坚信了自己能在股市中闯出一片天。于是他将自己所有的存款都投进了这个深不见底的洞里,渴望它能吐出成倍的人民币。

然而好运并不会永远眷恋一个人。牛市的背后必会有一只饥饿的熊。证券大厅里满屏的惨绿很快让吴茂才的信心掉进了河底。在去年史无前例的涨停背后,或许早就暗示了今年的暴跌。人人抢着抛出手中的股票时,他却还听信着某个专家朋友的断论,期待着翻身。最后结果可想而知。

正当他处于绝境时,坏事也是一件接着一件。借钱的朋友说翻脸就翻脸,催着自己还钱;连买的保险也被忽悠,只有意外重伤或死亡才能赔保。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

路边的擦鞋匠向过往的行人吆喝着。

吴茂才叹了口气,如今才知道这几十年,自己连像样的谋生手艺也没学会。

穿过巷子,一条脏乱的街道横在民房中间。不宽的街道上,竟然挤着十几家大排档。桌椅横七竖八的放着,酒客的呐喊声和叫骂声充斥整条街道。各种酒杯的碰撞声和饭店音响里飘出的喧闹歌声交织缠绕,酒客们在这个城市的角落尽情的发牢骚、吹牛皮,埋怨上天的不公待遇,夸耀自己的丰功伟绩。

这里成为了那些处于社会中下层市民的聚集地。

吴茂才走到第四家店,找了个角落坐下,又点了根廉价烟。老板娘的忽视让他气愤地拍打着桌子。

“来了,来了!”伴随着几声高分贝的应答,一个肥胖的妇女挤了过来。

吴茂才骂了句脏话,埋怨老板娘忽视了自己。那女人也不搭理,拿着本子等他点菜。

吴茂才的目的自然不是吃饭。以现在的经济条件,当然是能省则省。他很明确自己的目的。

一叠花生,一叠大蒜和一瓶二锅头。

这让肥胖的老板娘很不耐烦,就点两个小菜还好意思埋怨。一脸嫌弃的老板娘,扭着大屁股走进了店里。

过了一会,她端着两个碟子,腋下夹着一瓶白酒挤了过来。将两碟小菜摔在方桌上,两颗花生掉出了盘子;然后再拿下腋下的那瓶白酒,放在盘子旁边。顺手捡起那两颗花生,扔回碟子,又扭着她的屁股走向其他客人。

吴茂才又在背后骂了她娘。然后摔掉烟头,拧开了白酒。这老娘们连个杯子都没拿。

他直接闷了一口白酒。透明的液体从舌根滑向食道,一路刺激着他的感受神经。

哈!爽。

啪的一声放下酒瓶,抓起一个花生剥开,就是刚才掉在桌子上的那颗。

他必须要把自己灌醉,要让自己的血液里充满酒精。

花生与大蒜交替着入嘴,半斤装的二锅头已被他灌掉了一半。

他知道二锅头的后劲很大,所以他得趁现在还没烂醉,赶往目的地了。

付完酒钱,他提着还剩半瓶的白酒,走出这条肮脏的胡同。虽然他的意识有点模糊了,但还是听见胖娘们咒骂了自己。要是在以前,他定会冲过去给她一嘴巴子。但他现在有正事要办。

喝醉的吴茂才走在通往郊区的街上。

他回想起几年前自己也是在这条街上,遇到了一个算命老头。迷信的他让老头算算自己为什么那么背,总是赚不到钱。白胡子老头神兮兮地掐指一算,说他行不了大运是因为名字不好。“吴茂才”谐音“无貌财”,既无俊俏的面貌,也没有亨通的财运,因此行行失利,赚不到大钱。老头还劝吴茂才改个名字,叫吴枚允,暗示无霉运,处处顺心。当时吴茂才一听还觉得很有道理,还真要去派出所改名。幸亏妻子将户口本藏了起来,事情才不了了之。为此他还记恨他爸,不但没给他留财产,还给他取了这么个孬名,让他半辈子没走运过。那年清明,他连上坟都没去。

吴茂才笑了,他嘲笑自己的愚蠢,嘲笑现在的自己比以前的父亲更没用。

昏黄的路灯照出一个步履蹒跚的影子。吴茂才觉得酒劲已经上来了,自己的两条腿老是相互打岔,有几次还差点摔到了。

初中那年,父亲下岗失业,喝酒喝到半夜未归。自己和母亲出去寻他,终于在郊区小路上看到他摇晃的身影。母亲拉他不动,叫自己来帮。两人架着父亲回到家中。路上父亲拿着酒瓶的手胡乱挥舞,砸到了母亲额头。到家时才发现,血已经蔓延到了嘴边。自那以后,母亲的额头就留下了一个伤疤。

看着路灯下的影子,吴茂才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身影。只是今天,不会有妻子和儿子来寻他。而且今夜过后,妻子也用不着寻他了。

妻子是个好女人,勤俭、能干。只可惜她跟了自己。吴茂才感觉很愧疚,很对不起妻子,自打过门以来,没怎么对她好过。他只顾自己喝酒打牌,不知道她躲在家里,吃咸菜就饭。他从没让她幸福过,连她坐月子时他也老是夜不归宿,有时吵架,他还会动手打她。甚至还有好几次,他还背着她出去搞女人。但妻子从不抱怨,依然一心一意地带着孩子,从没提过离婚。

吴茂才想抽自己,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他很后悔,后悔害了这个女人的一生。

高楼的灯光渐渐远了,路上的车辆也变得稀稀疏疏。进城的要道上有交警把守着,吴茂才庆幸自己没有驾车。

他有点累了,他已经走了好一会了。晚上的冷风吹得酒劲完全散出来了。他扶在一棵树上,解开了裤子小便。他看着自己的下体,觉得它还是挺争气的。浑浊的尿液喷出去老远,浇在草上哗啦啦的响。他满意地抖了抖,将裤子提了回去。

他感觉好多了,又继续向郊外走去。他觉得自己好像要清醒,这可不行。于是他费力地拧开瓶盖,将那透明的液体灌入口中。他好像感觉不到味道,只知道自己咽了好几口。然后满意地拧回盖子,继续前进。

吴茂才走在石子路上,看着远处大树旁的小树,突然想起了儿子。但他却记不起儿子叫什么了。叫什么呢?他拍了拍脑袋,还是没想起来。他只记得儿子上四年级了,因为去年他去接儿子,却走到了一年级的教室。找了半天没看见人,一问才知道儿子上三年级了。所以今年儿子四年级了,应该11岁了。

儿子成绩很好,家里的墙上都贴着格式各样的奖状。儿子很懂事,但自己好像很少陪过他。就去年那次接他,带他吃了一顿肯德基,还买了一辆遥控赛车。儿子很高兴,妻子还说自己惯他。

吴茂才很愧对儿子。他恨他自己。

想着想着,他嚎啕大哭起来。他从没有这么哭过,即使是小时候,母亲也不让他哭。母亲说一个男人不应该哭。

眼泪和鼻涕布满瘦削的面庞,他哭的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失去了家的方向。而他,失去了心的方向。

酒精和泪水让他从无限的自责中释怀。原来哭能让自己这么解脱。

小路上已经没有路灯了,只有月亮为他照明。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了他,沉重的身体摔在石子路上。

他刚哭完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笑着爬起来,酒精让他的行动变得迟缓,他很艰难地站起来。手臂和小腿都擦伤了,但他感觉不到痛。他觉得上天在惩罚自己,他笑的很开心。

越过低矮的灌木林,几条冰冷的铁轨躺在地上。旁边立着一块“火车通行,严禁逗留”的告示牌,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终于到了。

吴茂才很兴奋,因为他马上就能得到解脱了。

他冲着月亮大喊,疯狂地大笑着,笑了好久。惊得林子里的鸟都飞了出来。

忽然他的胃里翻滚着,一阵胀痛袭来。随即喉咙酸苦,浑浊的秽物从口中吐出,伴随着胃液和酒精,还有未分解的花生末,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昏暗的月光下看不清颜色。

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吴茂才很疲劳,迟缓的走到一条铁轨旁,一下子瘫坐上去。他从口袋里摸出剩余的花生,塞进嘴里。咬下去以后才知道没有剥壳。他将花生吐出来,剥去粗糙的外壳,重新放回口中。

吴茂才很累,感觉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拧开了瓶盖,将最后的白酒倒入口中,艰难地咽下去。高浓度的酒精灼烧着他的咽喉和食道,随即胃里传来一阵痛感。

他扔掉空瓶,也扔掉剩余的花生,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吃这种带壳的食物了。

他想警察明天应该能发现瓶子和花生。

整个身体疲倦地瘫在铁轨上,他已经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了。疼痛和虚弱伴随着他,等待死神的降临。

吴茂才40岁才幡然醒悟,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是多么失败。

夜色很美,月亮也很圆。

他回忆起儿时依偎母亲怀里看月亮,母亲告诉他:只有一家人一起看的月亮,才会是最圆的。

现在他终于懂了,但他永远也看不到最圆的月亮了。

身下的铁轨震动了,螺栓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吴茂才闭上眼睛,眼角流下了两行最纯净的泪水。

震动愈加强烈,已经隐约听得见火车飞驰的声音。

想到一个月后妻子将会收到的巨额赔偿金,吴茂才心满意足了。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最平静的笑容。

世界此刻仿佛静止,他已不惧死亡了。

漫长的几秒后,和平号列车呼啸着从铁轨上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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