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去博尔塔拉



出发时,我以为这就可以出发了。

司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帮我往后备箱放行李的时候,身上浓重的烟味和清冽的冷空气一起灌进了我的鼻子。车里的烟味更重,还有股没有洗脚就钻进去的被窝味道。我按下车窗,短暂地换了换气又赶紧按上来,风像刀子一样,我只能把围巾捂得更严了。

这个五座车里只有我和副驾驶两位乘客,司机按照预期朝阿勒泰路高架桥驶去,刚拐过弯,他接了个电话。原本以为三言两语就能挂了电话,没想到越说越激烈,他索性靠边停了车下车去说。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挂电话的时候,把手里的烟狠狠地甩在地上,使劲踩了一脚。

上了车,他又点了一支烟,把车窗开了一道缝,猛吸了两口,就扔了出去。车里很安静,前排的乘客抱着背包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司机小声骂骂咧咧,我感觉车里暖气很热,脚底已经有一层薄薄的汗。

那几年因为要带着猫出门,在两个城市之间,我只能选择这种线路车,说好时间地点,司机会上门来接。旺季的时候会很难约到车,或者有时明明约的是司机甲,来接你的却是司机乙,同行的乘客也像是拆盲盒一样。

我第一次坐这种线路车时,司机先来接的我和猫,然后辗转到卫星广场附近接一对夫妻,他下车帮忙装行李,只有一个行李箱,但是有两只狗。司机说我跑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载这么多样的乘客,他看起来惊喜又欢乐,就这样我们五人两狗一猫其乐融融地出发了。

说真的,这种车很方便,从车上下来的不仅有我们这样的一车乘客,有时司机也会顺便带货,比方说一只宰好的羊,一麻袋风干肉,一个信封,一把钥匙,一个u盘,一个汽车部件,一只鸟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当然,他们最满意的还是满员往返,然后还有货可带,这样就很完美了。不然,五百多公里的路,烧的气缴的过路费买的水吃的饭,哪样看着都肉疼。


就像现在这辆车,本来还差一人,结果有一位突然不走了,就变成了差两位。所以在阿勒泰路接完那通电话后,原本舒展的司机立刻有些紧巴,我觉得他的气有点不顺,需要一个管道,不过我不知道这个管道在哪里。

车子驶出了阿勒泰路,一路上他都在打电话、微信语音,在他们线路车司机的微信群里搜索四面八方的消息,热闹非凡又心惊肉跳。副驾驶的乘客好像还在睡觉,我在后排坐着紧紧抱着猫包,脚趾头扣着鞋子,腿有些木,几乎是屏住呼吸。

终于电话、语音都消停了,我似乎听到了昌吉二字,应该是在这个城市捡到了一位乘客,还没等我确认,司机顺着连霍高速,径直朝昌吉驶去,这个可能就是让他气顺的管道吧。

片刻的安静之后,司机又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发语音,不停地确认位置,进了昌吉市区后,似乎离这位乘客越来越近。我也很期待,这样我们就可以往目的地出发了,而不是心神不定地到处找乘客。

突然,司机很大声的说了句“啥?”然后就不吭声了,从他的后背都能感觉到他的眉毛一定是拧在了一起,又听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骂了句脏话,然后寻找路口掉头。方向盘看起来都垂头丧气的。

副驾驶的乘客嘟囔了一句“还不走吗?”司机没接话,乘客调整了姿势接着睡。司机开始在群里发语音,咒骂这两个放他鸽子的乘客,群里其他司机有给他出主意的,有跟着他一起骂的,还有调侃他的,更热闹了。

没过多久,他又接到一条信息,疑似石河子有一个乘客。这次他看起来没有前面那次志在必得,但又觉得就这么走了有点不甘心,反正到石河子还有几十公里,到跟前再说吧,如果再像刚才那样被放鸽子,那不又白白浪费时间。

司机看了看副驾驶的乘客,又转身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他脚下的油门在暗自使劲。车已快到玛纳斯,离石河子也不远,我也有点困了,把猫包放在一边,摩挲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看着窗外白茫茫的田野,光秃秃的杨树,雾蒙蒙的、无法确定太阳在哪里的天空,还有再远一点田野里农舍的烟囱里冒出的蓬松的白烟,世界仿佛放慢了脚步,那么安静那么温暖。

很快,司机接到了石河子乘客取消行程的消息,我想司机可能又要骂骂咧咧地在群里抒发他的愤怒,可是没有。司机竟然微微地晃着脑袋哼起了小曲,好像还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暗自揣测是因为这个消息来得比较及时,虽然他损失了一位乘客的路费,但是他没耽误时间,就算过路费是乘客出,但是白跑一趟的天然气是自己的,省的就是赚的。这样一来,似乎后面空着的两个座位也没有那么让人焦灼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后排,好像是给自己的哼歌找一个证据,然而在他转过脸的时候,我还是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无奈。

奎屯也过了,可能就要这样驶向目的地了,远处的山多了起来,还有戈壁和戈壁上荒凉的草,虽然一路向西,但我们追不上夕阳。

我很高兴,躺了下来,准备好好享受接下来的行程,这样宽敞得类似于专车的机会不常有。就在我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我听到司机又接了电话。这一路的电话真是让人爱恨交加,但这一通电话,对于司机来说,恐怕是这次行程的春天吧。

乌苏有位乘客,千真万确有也是千真万确要走,虽然乌苏上车的乘客只有一半的路费,但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总比没有好。再往前就是精河,精河能捡到乘客的概率不大,所以,乌苏的这位就像是来救场的,让人心生感激。

无论司机感激不感激,我都很感谢她,由于她的到来,司机终于能心无旁骛地带领我们奔赴目的地了。从早晨十一点多从乌鲁木齐出发,到现在下午五点多,司机似乎还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虽然车子是在这条笔直的高速公路上行驶,但是我感觉司机一直在盘桓,盘桓。

到了乌苏高速收费站附近,司机停了下来,这块画着横线的三角地带大概是能停车的吧,我也不知道,反正已经停下了。司机没有进市区,一来进去要收费还要浪费天然气,二来那位乘客据说也是在高速路收费站附近等待。

司机打了电话告诉她车子的位置之后,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慢慢地吐出来,再把自己像一麻袋土豆一样整个扔进座位里,还左右扭了扭肩膀,以便靠得更舒服,他把窗户打开半格,又觉得不太合适,就下车去抽烟。

烟没抽完,又接到了乘客的电话,他左手拿着电话,右手食指和无名指夹着烟,眉毛拧在一起,踮着脚朝着收费站的方向比划,比划了半天好像对方没听明白,他把没抽完的烟一扔,就顺着辅路朝收费站走。我看见他的羽绒服还在座位上,但人已经连走带跑过了一半的路。很冷啊,他回头看了看车子,犹豫了一下,抱紧了只穿着毛衣的肩膀,继续朝收费站跑去。

远处的山只剩下虚虚的轮廓,很长时间才会有车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一辆,过很久,再过一辆。我们的车打着双闪孤寂地停在这里,停在这苍茫的黄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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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司机终于带着乘客过来了,两个黑点一路小跑跑到了车跟前。他把乘客巨大的行李箱塞进后备箱,等乘客坐稳关上门,他才上车。上车后不停地搓手,他的手通红而僵直,哈了半天才变白变得灵活,可能他谈恋爱也没这么用心吧。他看了看我们,看着我们这三个他历经千辛万苦才拉上的乘客,说了句“走了”,就在暮色里朝夜晚走去。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来到了这条笔直宽阔又明亮漫长的,有着密集的红灯笼路灯的大路上,这是进入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博乐市区的第一条大路,她像一个亲人,黑夜中在家门口张望着,举着手电迎接我们。我们将奔向不一样的万家灯火,这一路同行的奔波和寻找,是各自的生活,那么不同又那么相似,就像隐隐的群山和巨大的戈壁,沉默又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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