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呢?”
复育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桌子上,佳露儿趴在砚台边,逐字逐句地读复育写下的词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佳露儿好像忽然看得懂字了,复育也好像逐渐地能明白佳露儿的意思。两个人的沟通不再仅仅是互相猜测,而是多了心灵和语言的方式。
“今天我可得出去,后天就是隔壁村姬家的公子迎亲的日子,我得赶着把喜帖写完才行。”
佳露儿站起来,望了望窗外,又看了看复育,吱吱地连叫了好几声。
复育转过身,一笑:“你不用担心我,雨是大了些,但到隔壁村也不远,路也好走,到晚上我也就回来了。”
“对了,”复育严肃起来“如果有人进来,你就回洞里躲着,别再让人伤了你。”
佳露儿看着他,无法阻拦。
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停。听乡邻说,山上的泉水暴涌,山下已经有四五个人被大水淹死了。
复育穿好蓑衣,看了看灶台上的粟米,又看看佳露儿:“饿了就自己吃,天黑之前我肯定回来。”
佳露儿叹气:“你小心一点。”
复育听着她的吱吱声,点头笑:“我会小心的。”
黎山老母来灵山的那一天,发生了几件事:
第一,那天早上像是有场地震,宝殿狠狠地晃动了几下。
第二,东方有两道光线直冲云霄,一直照到天际。
第三,十大弟子,各方菩萨,观音大士等灵山执事在黎山老母到来后,被急匆匆地诏入宝殿。
第四,那天罕见的,一整天都没有讲经。
罗刹努力地将所有的线索都串在一起,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所以然。唯一只有一件事情她很确认:东方有大事,佛界有大事,这大事跟师父有关,跟黎山老母有关。
正当她冥思苦想时,山下忽然争吵了起来。
“我要见你们师父!”
“你是何方妖孽,胆敢擅闯大雷音,扰了师父的清修你可担待的起?”
“清修?哼哼,舅舅来看外甥,他不来迎我我还未曾怨他,竟然还叫人来拦我,修行修的忘本了吗?”
吵闹声越来越大,山上的众徒弟都开始往下看。
“是何人在吵闹?”
师父的声音,从宝殿传出。
山下守护的小厮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殿门前,跪拜到:“师父,山下有一野鸟,吵吵着要见您呢!”
师父踱着步从宝殿大门迈出来,往下看了看,笑到:“不是野鸟,不是野鸟。那确是为师的娘舅到了。”
罗刹站起来,这回她看清楚了,刚才叫嚷的,是一只周身乌黑,但翼尖金黄的大鹏鸟。
“金翅大鹏,你来我这灵山宝殿所谓何事啊?”
大鹏冷哼了一声:“你倒有理,反来问我。做舅舅的来看外甥还有错吗?”
师父微笑着摇头:“没错,没错。那舅舅所来何事?”
大鹏狠狠地一把推开刚才拦门的小厮,噔噔瞪走到师父面前:“我听说前几天黎山老母来了?”
师父点头:“确有此事。”
大鹏扬了扬脖子:“找你什么事?”
“天机不可泄露。”
“哼!”大鹏绕到师父身后,倚着石栏站定“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八九分。人多,我不点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不管你要做什么事,成不成的都得记得你的家眷亲戚,你可别忘了,你的这条命是谁从恶蛇手里救下的!”
“知道知道,”师父面露尴尬,笑的有些勉强“你放心就好,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你个交代。咱们后殿说话。”
大鹏仰着脖子往里走,经过罗刹时,他看了她一眼。
从复育住在西里河村,他要去的是东日霞村。西里河村和东日霞村之间要路过一段山路。这山路蜿蜒崎岖,盘山而降,处处充满着凶险。复育曾经有一次从上面的一段跌落到下面一段,虽然落差不高,但也跌折了隔壁,让他修养了好一阵子。
大雨让原本逼仄的小道处处湿滑,复育拿着一根木仗,每走一步都要先探探前面的深浅。
总算,他已经见到自己的目的地了,在绕两道弯,他就可以脱下蓑衣,喝上主家端来的热茶,开始提笔写字。
忽然,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猛烈地向前踉跄几步,总算是站稳。他有些恼火,想着谁这么无德加害与他。
但当看清绊他之物时,复育差点从山路上跳下去。
那是一具裸露的女尸,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她双手朝前,一只腿蜷缩着,另一只腿直挺挺地横在道路中间。复育刚才只顾着看不远处的村落,全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他吓坏了,向前狂奔而去。
此刻他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眼前出现的净是那具女尸可怖的形象。
忽然,他慢了下来。
他想起,如果现在再去主家写贴,那回来的时候势必天色已暗。不要说这么大的雨路会不会湿滑,刚才的那具尸体都足以让他魂飞魄散。
“回家!”
他咬着牙,对自己说。
他回过头,忽然发现自己刚才好像是跑了很久,但其实距离女尸也只有几丈而已。
他极力减慢自己的速度往女尸的方向走,和刚才相比,他觉得现在的速度要快的多。为什么每一步都要跨出这么大,为什么刚才觉得跑了至少一个时辰,可现在片刻就离她越来越近。
现在他没有任何办法,在他刚才飞速的思绪里,无数次地上下打量旁边可以绕开的路,但都一无所获。这该死的雨天,让他和女尸之间只留下这一条羊肠小道狭路相逢。
终于,他走到了女尸近前。
他走不动了。
那女人一丝不挂,虽然已死,但面露安详。他的恐惧在逐渐减少,替代的,是曾经读过的那些圣贤之书。
“凡为女流,一生讲究贞洁。你生前如何我不知道,但死后裸身于荒郊野外,那就是失了尊严。”
他四下环顾,想要找些稻草给她盖上。但这几天几夜的大雨,哪里还能找到遮盖之物。
“算了,你我相遇,也是缘分。我不知道你的实情,也不敢草草将你埋葬,我周身上下也无遮盖之物,这件蓑衣给你挡雨,等官府来给你结局吧!”他自言自语的,眯缝着眼睛把蓑衣脱下来,远远地扔盖到女尸身上,转身就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我给你留了尊严,你不要来追我。”他边跑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