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这段故事，这可能有些混乱。嗯...就从今天说起吧。”面前的男人理了理稍稍皱掉的袖口，他修长的手指不住地吸引着我的视线。
我看了看自己有些短粗的指头，思忖着自己平日究竟是怎么用它们灵活地敲击键盘的。
“你在听吗？”坐在对面的男人似乎有些不悦。
“哦，不好意思，会好好听的。”我轻轻点头以示歉意，注意力回到了他的声音和手中的纸笔上来。
面前的男人名字叫做周鹏。这是个极其普通的名字，普通到几乎每年都能在类似于《20XX年重名榜》之类的盘点榜单上看到。而与之相反，有着相同的姓的我却从未与任何人撞过名字。
我的名字是周如易，是一名小说家——姑且这么恬不知耻地称呼自己吧——只是不太成功。事实上，应该叫失败且潦倒才对。
我拿着几个公众号和一些网络平台的微薄的稿费，按理说是一个毫不起眼、无人知晓的人物，可是面前这个名为周鹏的男人却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并希望我能着手记述他的故事。
“是一个离奇的、颠覆常理的故事。”这是他在电话里对我说的原话。
他的软磨硬泡着实让我难以拒绝，就好像他知道用什么样的口吻就一定会让我动心似的。在那之后我们约定，在我住的公寓附近的咖啡店碰面。当然，客由他来请。
他看上去有四十岁，骨相清正，身材结实，整个人精神焕发；加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给他增添了些儒雅气质，让人一看便知是个有故事的人。
在我们说了几句初次见面常用的客套话之后，我问他，为什么找上我这么一个底层小作家。他说：“我看过你的作品，你写的故事让我很感兴趣。”
老实说，我不觉得那是他的实话；或者说，这并不值得让一个看上去事业有成的人特意拜访一个蹩脚作家。
不过我还是备好了纸笔，准备记下他的故事中精彩的部分。
“好了，您开始说吧。”我深呼了一口气，打开笔盖。
他的面色严肃起来，似乎也想认真对待这段故事。几秒之后他开口了:“今天，2019年1月13日，我将会碰到我未来的妻子。”
二
“等等。”我不礼貌地打断了他，因为这故事的第一句就足以让我震惊，“你能保证你讲的故事是发生在你身上的，并且是真的？”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郑重地点了头。
“好吧，不好意思，您继续吧。”我坐回座位上，硬着头皮听他讲了起来。
“今天，2019年1月13日，我将会碰到我未来的妻子。我之所以能这样说是因为这一切我都已经经历过了。事实上，我来自未来，2039年。”
“等等。”我再一次打断了他，我觉得在听这个故事之前我有必要确保他精神正常，“我的话有些直，您别见怪。您...精神是正常的吗？”
“你不会见到一个精神失常的人穿着得体大方、如此冷静并有逻辑地对你说这些话。我之前在电话里就已经表明过，这是个离奇的、颠覆常理的故事。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荒唐，但请你听完。另外，请你不要再问我精神是否不正常之类的问题了，否则我会放弃讲这个故事并且离开。”他庄重地说。
正如他所说，他讲话不带语气词和拟声词，思维清晰，富有逻辑。我开始对他有那么一些兴趣，并决定遵从他的建议，暂且选择相信他。
“实在抱歉，我不会再问与故事无关的问题了，请继续。”
“我永远也忘不了今天，这是我和我妻子一切的开始。她叫常映容，就像去年刚刚过世的金庸先生笔下的女主人公的名字。我们在一家便利店相遇，那天她穿着黑色的工作裙和灰色的短大衣。我不小心把她手中的咖啡打翻了，洒了她一身。这种邂逅方式有点像你们现在这个年代流行的言情小说，但它就是这么发生的。”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专注，似乎真的在回忆与妻子的初遇。
我对他文绉绉的讲话方式有些反感，但碍于已经无礼地打断了对方两次，便没有表露。
“她在一家知名的设计公司上班，而那时我混得并不好。可没想到本应是两个世界的我们成为了朋友，并随着相处顺理成章地相爱了。她的家长不同意她嫁给我这么一个穷小子，于是我奋力工作，终于在2023年取得了成功。”
“看得出你们都很爱对方，她当时也顶着家里巨大的压力吧？”我问。
“嗯。她没想过和我分开，终于在我们相爱四年后得到了家里的祝福。2024年我们结婚了，过上了短暂的幸福生活。”他眼镜后的目光黯淡了些，似乎故事的转折就要开始了。
“短暂的？”
“短暂的。只有两年。2026年7月11日，我在我们的别墅里上厕所，突然听到她在楼上大声喊我。在我上楼之后，我看到她拿着我的手机，对我说我们离婚吧。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手机里果然有不可见人的东西，并问我那个女人是谁。”
“你出轨了？”我问。我本以为这转折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没想到只是丈夫与妻子的家长里短。
“事实上并没有。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正当我想看看自己的手机里到底有什么的时候，她愤怒地把手机摔在了地上，然后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我直到最后也没能修好那个手机，没过多久，我们离婚了。”说到这里，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说的离奇的故事？”我有些失望。
“不，还没完。前面这些很无聊吧，但这些都是必要的。我继续了。”他拿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不过很久以后，我知道了手机里到底是什么。”
我渐渐聚精会神了起来。
“我们是2026年末离婚的，3个月后，也就是2027年1月，常映容在一场爆炸中丧生了。”
三
面前的这个男人双手掩面沉默了好一会。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哭，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要不要安慰他。在我对这些事感到无措的时候，他继续开口了。
“我在得知她死了的消息之后一蹶不振，我想着要是我们没有离婚，她就不会回到自己的故乡，也就不会在那里遭遇爆炸了。我每天在别墅里喝到烂醉，每天醒来都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我可能受到了一些刺激，想着我明明没有出轨，却因为这天大的冤枉离了婚，不如就变成她口中说的出轨男好了。于是我开始出入红灯区，就是那种...你能想象到的地方。我同时和好几个女人搞在了一起，其中有一个叫罗玉荣的，我对她的印象最深刻。不仅是因为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与常映容的读音相同，还因为她每次都喜欢把我们欢爱的过程录下来，这让我感觉充满刺激。”
我不知道对这一段如何评价，老实说有些刷新我的世界观。我只是保持沉默，任由他继续讲下去。
“那段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2030年，时间机器被发明了。”
我想故事的重头戏终于要开始了。
“时间机器问世之后，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政府将时间机器全部垄断，并在每年组织考试，合格者会被颁发‘时光资格证’。时光资格考试成为世界上最难的考试，每年由世界时光联合组织统一命题，通过率为千万分之一。在那之后我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我决定通过考试回到2026年7月11日——这一切的转折点那天。”
我的脑子感觉嗡嗡的，这些娓娓道来又突然转折的话语叫我无法思考。我有预感这一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无论它是真是假我都会写下来。
“考试题目难度极高，第一年我失败了。我看着那些手握新一年时光资格证的人的笑脸，感觉痛苦万分，并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拿到证书回到过去。再两年后我终于通过了考试，鬼知道这考试的三年我都经历了什么。”
“试题大概是什么样的？”我对考试的内容充满好奇。
“分为笔试、体测、实操三项，每一项都必须得到满分。我和你说历年时光资格证考试中最简单的题目吧，其他题目三言两语讲不明白。”
“好。”我说。
“历年最简单的题目是一项问答，题干是‘简述泰姆莫森三原则’，也就是时光旅行之后需要遵守的最重要的三条原则。用通俗易懂的话说，第一项是遵守旅行地现行法律法规，第二项是将自己的行为对旅行地的影响降到最小，第三项是时间旅行期间，绝对不能让过去认识自己的人，尤其是自己本人认出自己。”
“等一下等一下，有点晦涩，我记下来。”我说着动笔在白纸上书写起来。
“我终于在第三年的考试，也就是2033年，拿到了时光资格证，那一刻我欣喜若狂，想着可以回到过去拯救这一切。”在确认我已经记录完毕之后，他继续讲述，“每个人每年只能进行一次时间旅行，在当年我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2026年7月11日。在2026年，指纹锁已经非常普遍。我用自己的指纹进入了我的别墅，然后进入当时的房间，直到这时一切还很顺利。2026年的我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我用自己的指纹解了锁，几乎找遍了相册和社交软件，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东西。我还是不知道那天我妻子究竟看到了什么。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开了。我想一定是我妻子进来了，房间里唯一能躲藏的地方就是柜子，可柜子离我有点远，来不及躲进去。我便想能拿着那部手机离开这个时空，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于是我启动了身上的装置，带着那部手机回到了2033年。”
“所以一切迎刃而解了？你们没有离婚，常映容也没有死？”我已经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
“不。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在说到这里时平静得令我惊讶。
“为什么？”
“回到2033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好像是从屁股口袋掉落了。不是过去的我的手机，而是我一直在用的，里面有我和罗玉荣视频的手机。”
四
“这...”我几乎说不出话。
“我想你已经明白了，2026年的手机被我带到了2033年，而2033年的手机被遗留在了2026年。我妻子看到的就是我和罗玉荣的视频。导致这一切发生的不是别人，就是对于2026年来说未来的我。”
“怎么会这样？你的手机为什么留在了2026？”我惊愕，企图用笔画一张时间的简图。
“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在2026年我的妻子因为看到了2033年的视频与我离婚，之后回到自己的故乡，在爆炸中死亡。”
“等等，打断一下。”我抬起笔，“常映容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一年的手机，难道2026年的手机和2033年的手机一模一样？”
“是的，那时电子技术发生了重大革新，手机的平均寿命差不多有10年。”
“好，明白了，你继续。”我的大脑高速运转，看来他现在并不打算回答我为什么手机遗留在了2026年这个问题了。
“我明白第一年的时间旅行造成这样的结果，是因为我急于求成。我太渴望改变过去，以至于没有思考行动计划，甚至没有穿着符合那个时代风格的衣服。于是在下一年里，我进行了周密的思考，并在第二次时间旅行之前购买了印象里2026年7月11日穿着的同款衣服，还更换了自己的手机。”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我问道。
“偷到2033年我的手机。如果失败，就阻止2033年的我带走2026年的手机。如果不幸与常映容见面了，因为我穿着与当天相同的衣服，可以蒙混过关，不让她认出面前的实际上是2034年的我。对了，值得一提的是易容技术是在更久之后才出现的，否则我应该会有更好的办法。”
“我脑子有些乱，你继续。”
“我第二次回到了2026年7月11日，我知道2033年的我也会来，我记得他的全部动向。2033年的我去的是2026年7月11日下午3点半，2034年的我去了3点。我提前了一些来到别墅的房间，躲在了房间的柜子里。我知道2033年的我全程没有接触柜子，所以一切很安全。我在最合适的时机从柜子里出来，用娴熟的手法顺走了2033年的我屁股口袋里的手机。这个手法我练习了整整一年。手机到手之后我躲回柜子里，等一切结束。我盘算着外面的我的动向，他应该看过了2026年手机的内容，房门应该马上就开了。果然，在我盘算完这些之后房门打开了，常映容进来了，2033年的我则启动装备离开了。”
我屏住了呼吸。故事似乎已经到了最精彩的地方，然而直觉告诉我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我在柜子里又确认了一遍，2026年的手机被带走了，2033年的手机在我手上，而我自己的手机里什么都没有。我高兴得都要哭了，我正想着可能回到2034年之后我妻子就会微笑着迎接我回家...就在这个时候柜子的门被我妻子打开了，她吓了一大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无法解释这一切，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启动设备回到2034年才对。如果现在当着妻子的面启动设备我就会违反泰姆莫森三原则，我就是因为在柜子了多想了一下，一切都完了。我妻子质问我房间里是不是还藏着别人，我只得连连否认，她对这件事没有再谈下去，而是向我借手机用。我说手机坏了，一会正要去修。她却一把从我手中拿走了2033年的手机，就是里面有我和罗玉荣视频的那部。手机当然没坏，我心里已经明白今年的努力已经白费，于是对她说去上厕所，便离开了卧室。”
我怔在原地，他也许久没再开口。
“然后呢？”先开口的是我。
“然后，我就回到了2034年，故事就结束了。”他长舒了一口气，真的一副讲完了所有话的样子。
“什么东西？没有结尾啊！”我对此表示不买账。
“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事没有结尾。”他说完站了起来，一口饮尽手中的咖啡。
“肯定还没结束！下一年呢？下下年呢？你不会放过这些机会的。”
“是我没和你说清楚，一个人一生只能进行3次时间旅行。故事讲完了，我要走了。”他开始整理领带和袖口。
“你等等，这是你人生最后一次时间旅行，就这样？为什么找我？”我不知不觉中已经达到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向他质问道。
他似乎突然发现鞋带开了，蹲下身子去系。而我连声问他一个又一个问题。
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桌子另一头了。他消失了。
五
他是疯子吗？他说的是真的吗？如果这些是假的，他是怎么消失的？如果这些是真的，他为什么浪费最后一次机会来告诉我这些？
回家的路上，我不住地思考这些问题，可是却一个也解答不出。
大概是这一切太引人入胜，我没有喝店里的咖啡，到后来也忘记记下后面精彩的部分。我不知道是因为故事太震撼还是天气太干燥，我发觉自己又口干了，于是我打算买瓶水再回家。
小商店里比我想象的热闹。大概也是因为天冷了，有小孩子吃着店里供应的热腾腾的小吃，也有年轻人一边聊天一边拿下货架上的商品。
我拉开立式饮料柜的玻璃门，自然地后退了一步。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于是便转身看过去。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黑色的工作裙和灰色的短大衣。她手中的咖啡因为我后退的一步被打翻在地，褐色的液体洒在她的裙子上。
这女人，我想，还挺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