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回到家之后，父亲越发沉默了。

蹲在门口看过路的人，

蹲在厨房门口吃饭，手里端着一个大搪瓷碗，

蹲在客厅外的台阶上，把手机架在小凳子上看手机上的抗日战争剧，抱着双臂，一言不发。

01

他很喜欢蹲，如很多西北的汉子一样，每天回家之后除了一碗手扯的宽面，其他都不算饭，不能顶饿。

若是偶尔家里吃顿火锅、炒菜之类，他总会快速的扒完碗里的饭。

然后做出一个结论说，这些还不及一碗面顶饱，我就喜欢吃面，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喜欢这些。

那个时候，我妈就会另起锅灶为他盛起一碗满满当当的面条，舀两大勺菜丁搁在面上，喊我剥两瓣蒜，浇上辣椒，然后端过去。

他吃饭很快。

一大碗面条，翻搅几下，油红的辣子沾在搪瓷碗的边沿、裹着面条，筷子夹起一大块，吸溜一声就入了口。

然后把剥好的蒜扔进碗里，白白胖胖的蒜瓣在劲道的面条上蹦了两下，还没等全身被辣子浸染，就被轻巧的夹起来入了肚。

02

那时候他的话还没那么少。

他会和妈妈说最近的活计怎么样；吃饭的时候对我说多吃点，减什么肥；我走的时候问我钱够不够，也不管我说够不够，总会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钱来让我拿着，以备有什么需要买的。

那个时候他还是习惯用按键手机，过年的时候让我帮忙群发拜年短信，来电铃声是歌曲红豆红，一个女人高亢尖细的声音穿透他的衣服，唱着很有年代感的歌。和人通话时声音洪亮，大声笑着，站在门外都能听见。

从家离开的时候，他一定要把我送到车站。

我坐在车后座，情绪内敛，话很少，双手抓着后边的横梁，离他一拳远。

路上伴着风的呼啸，他开始叮嘱我，好好吃饭，路上小心点，到了给他发消息。

其实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又有一些事情在发生变化。

家里有了小孩之后，他吃饭的时候慢了下来。吃两口，给小孩喂一口，小孩要端走他的碗他也只笑眯眯的看着。

小孩在他肚子上跳上跳下的时候，他不生气，要骑在他的肩膀上，要让他当小马趴着走路，拽着他胳膊晃来晃去，他都不生气。

我妈看着就问我，你记得吗？以前你爷爷在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在他肚子上跳上跳下的。

我讪笑着，不会吧。

脑子里却开始痛恨我的短时记忆和快速遗忘的本领来，像是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可以被快速忘记，即使是亲人。

03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他还是以前的他，那个比我高很多，虽然瘦但身体仍旧健壮的可以扛起一袋米的男人。

我假装看不到他熬夜，看不到他每天一包的烟，我想他越来越瘦的身体和凹陷的眼眶只是因为他老了而已，这是人类正常的衰老过程。

我假装听不见他在深夜的咳嗽，假装他没有开始吃药。

但他终究是老了，脸上的皱纹有一道是我狠狠的划下去的。

我背离了他的期望，轻飘飘的想用一句话来打碎他坚持了几十年的传统。我对所有的事情都不以为然，但忽略了他半生来的努力。

我自诩为当代新青年，拥有新潮的思想和行为，他们有什么理由不理解我？

我粗暴的抛下事实，忘记了有时候事实也需要用合适的方式来缓缓释放。我伤害了他，以及所有爱我的人。

于是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瘦，隐藏了自己的存在感。

后来再坐在车后座的时候，我开始采取温和的方式。我绞尽脑汁，迎着风和他说话，双手轻轻的抓住他的衣服，慢慢的靠近他，耳边传来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