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管理者

每天早上闹钟响起,将我从沉重的熟睡中拽起来的,总是妈妈那只强壮有力的手。她有时会把我的胳膊拧得生疼。比这更疼的,是我拿着试卷回家找家长签字的时候。

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靠墙的角落里,那里堆着扫帚和垃圾桶。总有同学丢垃圾的时候想要炫耀自己的投篮技术,结果总有那么两三次扔到我的桌上,有时是废纸,有时是撕开一个口子的牛奶袋,残留的牛奶像鼻涕一样挂在我额前的头发上。丢牛奶袋的人向我喊对不起,而后又说,就当请你喝牛奶了,周围的人便乐呵起来,我自己也跟着呵呵笑两下。

为了掩饰内心的卑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像杂草一样春风吹又生,我逐渐对很多情绪主动地进行免疫。人们说我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尤其是我的父母,他们现在已经不打我了,连骂也很少骂,只是偶尔叹气。他们两个都是高材生,分别从最顶级的两所大学毕业,以为综合两个人的智商能生出一个天之骄子,不曾想是这么一颗歪瓜裂枣。我曾听到他们在房间里讨论——以为我听不到——当年是不是从医院里抱错了孩子。

我越来越少说话,那些我不再试图排解出去的东西,慢慢地在我身体里面蓄积着,酝酿着,孵化着。它常常让我在夜晚失眠,有一次我梦到回家路上被几个同学拦住了,两个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按在地上,两个人抬起一桶粪水往我头上倒,我的父母从另外一个方向走来,他们经过我的时候捂住了鼻子,“谁家的倒霉孩子”,那个我以为是我妈妈的人这样说着,挽着我爸爸的手走远了。

我时常觉得这样的日子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但是我又不知道什么样的日子才算是好的。小时候我常常蹲在门口的小院里,盯着水泥地面缝隙里爬出来的蚂蚁看。它们会扛起比它们身体大好几倍的东西,不断地穿梭着,来来回回地重复着它们的轨迹。我那样盯着的时候,比我大两岁的表姐(那个暑假她来我们家做客)捉起一只蚂蚁放到我的胳膊上并且快乐地叫了起来,蚂蚁不知所措地沿着我的胳膊一直往我的咯吱窝跋涉,我花了一些工夫才把它捉出来,但那时表姐已经被别的东西吸引着跑开了。

我的食指轻轻地按住蚂蚁的身体,把脸凑近,蚂蚁微微地挣扎着,想到如果把它放走,它又要被压在那些巨大的负担之下,反反复复、毫不停歇地奔走,我用手指甲把它掐成了两截,它就不动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她朝着我吼道:“你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地干什么!还不快去做作业!”

她那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一个高知女性的体面,穿着油渍斑斑的家居服,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身材浮肿,一颗肉色的眼屎夹在右眼内眼角的褶皱里,两手叉在腰上,活像一个母夜叉。我原本应该灰溜溜地按照她的要求回去房间的,一直以来我也是这么做的,但是我的表姐当时还站在不远处,我的余光瞥见她正惊奇地看着我被训话(那时我读小学五年级,隐约对女孩子产生了一些额外的在意),我觉得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的身体里酝酿已久的那股力量,这时候就像一座死火山突然活动了起来,我喃喃道:“停下,停下……”。

“你说什么?”从没见我顶过嘴的妈妈吃惊地问。

我本来应该说没什么,然后默默地走开。可是我体内的那股力量,那座活火山的熔浆已经到达了火山口,下一秒在我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我已经大声地冲口而出:“我说停下来!停下来!全部都停下来!时间停下来!”

我当时只是想要妈妈停下来,可能也想要这样的生活停下来,或者也许是因为我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好,索性希望时间停下来,让我好好地弄出头绪来,结果就喊出了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却是当时感觉不得不说的话——至少是我身体里那座火山不得不喷发的话。

我等待着妈妈劈头盖脸的训斥,或是从几步路之外传来的表姐的嘲弄声。但是,我低着头等了一会儿,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以为她们都被我惊到了。当我抬头去看妈妈时,她微张着嘴,眼睛瞪着我,一只手还悬在半空,好像她刚刚正准备来拽我,但是这个姿势却一动不动地定住了。我回头去看表姐,她也是一样,脸转了一半到我的方向,嘲弄的笑意还没来得及爬上她的嘴角,她就那么脖子扭曲地站着,风吹动了她的裙角。

随后我做了两件事。我双手搂住妈妈抱了一会儿,一股委屈的酸楚涌到了我的鼻尖,她还是那样站着不动,但我能感受到她身上温暖的体温;然后我蹲下来,本来准备捉一只奔走的蚂蚁,可我发现连蚂蚁都静止不动了,更奇怪的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捡起一只蚂蚁,它们就像紧紧地黏在了地面上,我本来想捉一只蚂蚁放到表姐身上报复她一下。

我回房间去了,后来又出来客厅里打开电视机,那些电影频道和电视剧都在正常播放,但是新闻台里的人也像妈妈和表姐一样定住了。挂钟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她们还是一动不动。

我有点害怕起来。但是不管我怎么摇晃她们,或是要挪动她们,她们都像用水泥浇筑在地面上的雕塑一样。我甚至恶作剧般地掀起了表姐的裙子,按照往常,她是绝对不可能允许我这么做的,当然平时的我也不敢。可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想起我刚刚喊的那句“全部都停下来,时间也停下来”,像是在找一把匹配的钥匙,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说法,什么“时间开始”啦,“不要停下来”啦,“取消咒语”啦,通通都没有用。

又过去了两个小时,天慢慢地暗了下来,夏天傍晚的凉风吹了起来,我开始起了鸡皮疙瘩,很久没有感受到过的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我。我身体里那股强大的能量又开始涌动,我的火山替我喷出了那句话:“时间重启!”

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妈一把拽住了我后背的衣服,嚷嚷着“还不快去做作业!”,表姐转过身,幸灾乐祸地鹦鹉学舌:“还不快去做作业!”我狐疑地看看妈妈,又看看表姐。

“你怎么傻了!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傻了!”妈妈叹着气,松开了手。

我注意到刚刚已经暗下来的天空,现在太阳又高高挂着,而客厅里的挂钟的时间,又回到了两个多小时以前。



一开始我并不清楚要怎么控制我体内的那股能量,当我随口说出“时间停止”的话时,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当我朗读课文里有关“时间停止”的字样,也并不会让时间停止。渐渐的,我意识到我体内的那股力量其实是我内心的欲望,只有欲望是真实并且强烈的时候,这个“咒语”才会生效。

有一天最后一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的两只脚都暗暗地放在书桌外侧朝着教室后门的方向,准备老师一宣布下课,就抓起书包从后门冲出去。然而,老师忽然宣布说,今天的值日生更改一下,由李远航同学代替申佳婷同学值日——因为李远航同学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完成数学作业了。

坐在我前面的几个同学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他们知道李远航同学也就是我早就不声不响地准备第一个冲出教室了,一直以来我都在下学速度上力争第一名。申佳婷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几个人之一,如果她是我爸妈的孩子,他们一定会很满意吧,而不用天天唉声叹气恨铁不成钢。

那天我晚回家之后,妈妈问我怎么回事,我不想解释,她很快自己得出了结论——我一定是又出去鬼混了。

“不好好念书,就知道一天到晚跟着别人鬼混。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没出息的孩子!”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对于这种情况,我已经不对她喊“时间停止”了,因为等时间重启之后,她会无缝链接地继续她的唠叨。

时间静止的过程当中,没有生命的物体的轨迹可以被改变。如果我从她的钱包里抽出一张塞进我的书包里,等时间重启之后,那张钱还会在我的书包里,但她也会在发现钱不见了的情况后第一时间怀疑到我。而且,我自己总是被静止的时间排除在外,如果我在静止的时间里去了别的地方,等时间重启之后,我会仍旧在别的地方,而发现我忽然不见了的人,会惊吓地觉得我是不是被外星人劫走了,因为他们上一秒钟的记忆里,我还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几天之后,当我在放学时看见申佳婷走在我前面不远处,她刚刚走上人行道的时候,一辆车忽然急转弯过来,眼看就要撞到她了。

旁边的人惊呼起来,还有人大跨步上前试图要去拉她。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丝念头,是否应该让时间停止,本着内心的道德感,我说出了这句话,但是我完全没有感受到身体里任何翻滚的热浪。

汽车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她。

申佳婷再也没来上过课。

有一阵子我感到内疚,因为我知道我内心深处并不想救她。与此同时,我安慰自己,那都是她自己的命运,我只不过无法改变她的命运罢了。

这让我有了新的启发,虽然无法改变他人的命运,但我是否可以改变我自己的命运?申佳婷这样的人,才能得到老师和家长的优待,他们不过就是比我成绩好罢了。

初二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前五分钟,老师提醒大家,检查一下姓名,准备五分钟之后交卷。我最头疼的数学考试的最后三个大题,我只写了个“答”字,就一个字也没能往下写。我知道这一次又要不及格了,上一次不及格的试卷拿回家以后,妈妈说“如果下次再这样怎么办”,我说“下次再考不及格我就去跳楼”,我真的是这样说的,我心里想着,反正你们其实也很不喜欢这样失败的我活着吧,但我终究还是期望妈妈能够担心我一下,可是妈妈说的是“行啊,你自己说的。”

我根本没有勇气去跳楼。说实在的,我只是觉得活着很累而已,但这种累完全是这些奇怪的生存规则带来的。

试卷要从最后一排开始往前传,但我突然不想传了,坐在我前面几排的同学还在拼命地写字,我却要放弃自己的卷子,好像成绩差的人,就连考试时间也不值得讲究平等一样。

所以当老师一再地催促交卷,而我前排的同学局促地前后张望,脸上一副“李远航不肯交卷”的潜台词,虽然我低着头,却还是能感觉到老师把严厉的目光投射到了我身上,但我完全不想与他对视,于是我按兵不动,很快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从过道里传过来,他的身影也越来越近,我知道下一秒他也许会恶狠狠地踢一下我的凳子,然后一句话都不会说的,直接把卷子从我手肘底下抢过去,因为我压得太紧了,卷子会被撕烂——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也不止发生过一次。

因此,在他走到距离我的座位还有两三步路的时候,我满腔的抗拒感从胸口升腾起来,我低声喝道:“时间停止!”

所有人都保持着他们刚刚的姿势静止了,老师正怒目盯着我,一只脚还提在半空,像一座雕塑一样屹立着。我已经熟门熟路,找到成绩最好的几个同学,把他们的卷子大大方方地收到手上,然后为了避开老师那一副令人不悦的目光,我径直走到讲台上坐下,把几张卷子的答案交叉地抄了上去。

等我回到座位上,假装自己刚刚写完名字时,我开口喊了“时间重启”。

老师好像有点讶异,我的试卷填写得那么满,没等他说什么,我就拍了拍前面同学的肩膀,把试卷传了下去。

之后的每一次考试,我都如法炮制。当我的成绩突然之间窜到年级前列的时候,不少老师都很怀疑,他们甚至暗地里调过监控,但监控无不显示,我都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到考试结束,没有任何异常。

我顺利地进入了一流的大学。

我的父母对我很满意,也愿意在亲友面前提起我了,不过我开始觉得他们也挺悲哀的。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得无聊与枯燥得多。大部分人为了可怜的绩点整天应付课业。对我来说这已经毫无挑战了。

大多数时候我都躺在宿舍里打游戏,直到某个夏天的傍晚,我在食堂遇到了一个女孩。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更不要说是女生,有过任何的交往。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我在打饭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饭卡忘记带了,而我正在犹豫是否要让时间静止一下,我直接进去打饭口给我自己打好饭菜,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随便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

在打饭阿姨第二次问我要饭卡,而我还在踟蹰的时候,刚刚排在我前面已经准备走开的女孩子,突然回头问我,你是没带卡吗?

“我借你。”她说。

她很自然地帮我刷了卡,然而她刷完卡之后并没有要留下联系方式以便我今后还她。

木讷的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时我已经找不到她的人影了。从那以后,我时常去食堂,每次走到打饭的地方,都会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希望能够瞥见她的身影,但几个星期过去了,我一直都没有再见到她。

我跟同寝室的三个室友谈不上有什么相处,他们三人一起行动的时候,通常都没有我的份。即便是集体性的逃课,其中一位同学帮忙另外两位签到的时候,都会不小心漏了我的名字。

“我都怀疑他脑子是不是……”睡在我隔壁床的张翔一边说,一边进了寝室,走在他前面的室友用力咳嗽了两声。

我立刻知道他们正在议论我。他们刚刚在外面的超市遇到我,我在付钱的时候把一大堆硬币直接推给了收银员,因为我一碰到算术问题就头疼。收银员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强调了两声:三十一块两毛。

他们正好从我身后擦过,目光掠过了我,又在彼此间交换了一下。

他们以为我还在超市里,实际上我已经让时间停止了。在时间停止的十几分钟里,我做了这么几件事:

走到收银台后面,打开收银机把所有的纸质钞票全部取出,塞进裤兜里;把那一堆硬币从半空中掷下,叮叮当当地从女收银员摊开的掌心里反弹掉到柜台上和地面上。

我走到半路遇见了我那三个室友,往每个人屁股上踢了一脚——虽然时间静止的时候对他们做什么都不会对他们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但我还是不爽他们取笑我的眼光。就在这时,我发现张翔旁边站着一个女生,一只手揽在他的胳膊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正是我在食堂遇见的那个女孩。

原来她是他的女朋友!可是她怎么能是他的女朋友呢!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幕:这个可爱的姑娘,挽着我的手,从校园里走出来,宛若一对璧人,所有人都向我们投注了羡慕的目光,他们称颂我们郎才女貌与天造地设,我在她脸上轻吻了一下,她露出了娇羞的笑容,所有路过的人都喊道:嫁给他,嫁给他……这大概是我在某个电视剧里看到的桥段,我从来不敢设想能够发生在我的身上,即便看到了心动的女孩子,也不过沉默地目送着她们牵上了别人的手。

我回到寝室,在床上躺了好一会,脑海中不断地流转着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我明明有过人之处,为什么要活得这么卑微,这么被人瞧不起?

听着张翔他们回寝室的动静,我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心里却暗暗地形成了一个计划。

张翔回寝室是要拿一本从姚盈盈那里借的书下去还给她。在他拿着书即将走出门的时候,我又让时间停止了。我花了足足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模仿张翔笔记本里的字迹,写了一封言辞决绝的分手信塞进他手中的书里。

接着,我从他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用他的指纹解开密码,从最近的联系人中找到姚盈盈的号码拉黑。

然后,我在靠近寝室门外面的地面上涂上了厚厚一层502胶水,而我自己则避开有胶水的地方,拿着那本塞着分手信的书跑到寝室楼外,将书搁在姚盈盈环抱着的双臂之上。

之后,我回到寝室,在张翔腾空着的手上塞进了一只塑料面盆。

做完了这些,我躺回上铺,重启了时间。

张翔刚走到门外,双脚就被地面上的胶水黏住了。寝室里的其他两个人应声去帮忙,不留心也被黏住了。

他们继续喊人,我从床上跳了下来,问:“你们怎么啦?”

“哪个小崽子在地上涂了胶水!”张翔说。

他们看看我,在他们的记忆里,从他们进门到现在,我一直都躺在床上睡觉,而且胶水是涂在门外面的,他们进来的时候还没有,所以做这个恶作剧的人根本不可能是我,只会是原本就在外面的某个人。

“你拿个脸盆干嘛?”

“我拿个脸盆干嘛?”他挠了挠头,脸盆里有几件脏衣服,“我怎么不记得我要洗衣服?”

“你先别管衣服了。赶紧把脚拿出来啊!”隔壁寝室的同学拿了几张废纸垫在地面上,让他们把脚从鞋子里面伸出来,踩到废纸上面去,我站在寝室里面,也假装热心地去帮他们找废纸帮忙。

门口这三个人都背对着室内,刚好把整个房间的视线给挡住了。我偷偷地走到窗帘旁边,透过缝隙往外瞥,看到姚盈盈正举着电话放在耳边,她没意识到胳膊上有书,书掉了下来,信封落在了她的脚边。

我的计划成功了。

张翔在几个小时之后才想起他好像跟姚盈盈有约会,好像有一本书不见了。我不知道之后他做了些什么,我知道的是,他们再也没有在一起过。

我对时间管理技能的运用也越来越游刃有余了。



通过让时间静止的方式,我营造了一些让姚盈盈意外的惊喜。但当她成为我的女朋友之后,她对我的要求越来越多,对我的质疑也越来越多,我对这段关系很快失去了耐心和兴趣。

我发现只要我还在我原来所塑造的寡言、孤僻的性格里,我就无法自在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决心脱离学校这个环境。

我已经可以熟门熟路地去任何地方,无论是商店、民居还是银行,在时间静止的间隙里,我可以毫无后果地拿到我想要的任何东西。在经济上,我已经完全不需要依赖于任何人了。

我到处旅游,坐飞机头等舱,住豪华星级酒店,穿最高档的衣服,戴最贵重的装饰品。我往来于商界名流当中,不时在国际顶级会议或富豪聚会上露面,我的身边总是美女如云,我只要高兴了就可以一掷千金,需要用钱的时候,我就去银行里随意支取,有时候看到一辆运钞车经过,如果我的兴致来了,就会让时间停止,然后大摇大摆地到运钞车上搬走一两箱的现金。

世界各地都经常出现各种“不翼而飞”的案子,但是警方调取监控,却从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人物。科学家们开始据此展开一项新的研究:物质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发生的非人为的消失或转移的原理。也有人提出,可能世界上真的存在隐身人。哈佛大学自然科学研究所的威曼教授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阐述外星人的形态可能并不是人类所想象的那样,它们也许早已来到地球上,以一种不为人知,不为人所理解的形态和方式。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这让我有了一种“仙人”的超脱感。世界上所有的人的时间都不过在我的摆弄之下,他们就像我的提线玩偶,我让他们停下就停下,我让他们活动就活动。

我再也不与我的父母联系了。他们从顶尖大学毕业又如何,还不是过着为了生计而奔波的最为平庸无趣的生活。为了能够得到他们的认可,我在孤僻又卑微的壳子里住了二十年。

现在,我已经破壳而出,成为了一个神秘又尊贵的上流人士。

过完二十五岁的生日狂欢派对,我从位于希腊的一个私人岛屿的庄园别墅中醒来,我的身边躺着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宿醉的晕眩感还未完全退去,我推开一个女人的胳膊和另外一个女人的腿,对于一直以来声色犬马、无所不缺的生活,忽然心生厌恶。

过去五年来,我好像把自己活成了一头动物,一头暴饮暴食、纵欲过度的动物,而其他动物们之所以找上我,不过是因为我这里有无穷无尽的食物。

我走进了卫生间,按铃让管家进来把这两个女人弄走,在我回到卧房的时候我不想再看到她们。

我洗了一把脸,用毛巾擦干脸的瞬间,忽然瞥见纯金镂空雕花的镜子里,一张皮肤下垂、皱纹横生的苍老的脸。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接下来的日子,我不断地发现我新认识的与我差不多年纪的人,都以为我是他们的上一辈。

我的身体时不时地出现各种疼痛,我已经不愿意去打高尔夫球了,稍微跑几步就胸闷,吃任何山珍海味都没有胃口,一到晚上就做噩梦,梦见自己断气了。

我辗转去了世界一流的几所医院,每一位医生都怀疑我的年龄信息有误,因为我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已经进入了老年期。即便别的器官有提前衰老的可能,但是牙齿的寿命是不会骗人的。这位被公认为世界顶级的医学专家摇头道:“怎么可能呢?您刚刚磕掉的这颗牙齿的寿命,起码已经有五十多年了。如果您的实际年龄真的只有二十五岁,那么,我们可能需要汇集全世界医学界最优秀的专家们来给您会诊……”

我婉言拒绝了他的提议,仓促告辞。

最顶级的医学专家也不会了解原因,我更害怕的是,万一他们真的发现了我身体上的异于常人之处,那我的秘密就暴露了。

我已经开始明了,在所有我发令停止过的时间里,我自己的时间却照常流逝。也许是这几年我过得太放纵了,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使用时间停止的技能,以至于平常人的短短几年间,我消耗了数以十倍的时间。我的生命额度已经快被透支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既然我可以让别人的时间停止,为什么我不能让我自己的时间停止?这些年来,虽然我偶尔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魔法师不会把魔法施加在自己身上,如果我自己的时间停止了,谁来把我唤醒呢?我一直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敢贸然尝试对我自己施加咒语。

也许我可以将“重启时间”的咒语录制下来,指定我本人的时间停止,而世界上其他人的时间却照常,也许我可以将这个咒语作为闹铃,定时播放,唤醒我自己。但风险在于,如果我成功地将自己的时间静止了,而咒语的录音却不具备重启时间的功能的话,那我将一直被困在静止的时间里。

我决定先从别人身上开始实验。

我将“时间停止”和“时间重启”的咒语分别录制下来,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忽然播放出来。但我用了各种方法和各种情境,尝试了数百遍,都失败了。找到唤醒自己的时间的钥匙,比失败了99次的爱迪生的实验还要艰难。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于生命越来越趋近于末期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我的身体里不时地奔涌着一股强烈的热浪,那股热浪即将把我吞噬。也许我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去。

我就像一个顶级的外科医生,患了致死的疾病,这台手术只有我自己可以胜任,然而我却无法为自己开膛剖肚。



如果我将自己的时间停下来,过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之后的未来唤醒自己,也许可以见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时候的医学已经发达到可以治疗现在的绝症,人的寿命将会大大延长,令人厌倦的生活会变得不可想象。一觉醒来,穿越到了未来,至于是多远的未来,取决于我自己。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值得尝试的冒险吗?

就算我无法用录音在未来唤醒我自己,处于静止的时间当中的生命体,并不会受到外界的任何伤害。即便将来这座岛屿被海水淹没了,这个别墅被海水冲塌了,我也不会受到我自己的时间之外的任何事物的侵扰。就算人们把我认作了一具不会动的尸体,他们也不能挪动我,不能伤害我,不能对我产生任何影响。

总有一天,我会以某种方式重新从时间中出来,到达一个全新的未来的世界,一个使我不感到无聊和厌烦的世界。

想到这里,我觉得浑身又充满了憧憬与渴望。

我将世界各地为我工作的人,以及别墅里的佣人们统统遣散,不再与任何人来往,回到我的孤独王国里,开始准备我一个人的探险之旅。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海滩上做了最后一次属于当代的日光浴之后,我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穿上丝绸睡衣,舒舒服服地躺在柔软的天鹅绒床上。从床上我可以看见遥远的犹如世界边境的地平线,在星星点点的光斑中似有若无地浮现。等我醒来的时候,等待我的将是沧海桑田。

“李远航的时间,停止!”我满腔的能量喷薄而出,犹如绚烂的火山刹那间将全部的内核爆发出来,要将我所在的整个世界吞噬。



世界变得无比安静。

之后的一切不再是我能够知道的了:连同我在内,世界上的所有生物的时间都停止了,所有生物都像雕塑一样被固定在了地球上;而除了生物以外的一切运动还在如常地进行着,斗转星移,直至地球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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