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牧恩仇记》第一章（5）

（5）

初更天了，周懿仍然躺在浴池中，望着梁上花器里插着的山茶花发呆。

热气氤氲，屋子里恍若仙境。

周懿渐渐出了神。

朦胧中，一半是痛楚，一半是更加痛楚。

人生好似一场带着枷锁的流亡，人生好似一座阴暗冰冷的坟墓，人生好似一场永远看不见阳光的梅雨。

人们生来就是要忍受痛苦的

人的一生永远不会真正的快乐

就像我自己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阿婆忽然把我叫醒

把我往床底下塞

她一面抱我

一面告诉我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

都绝对不能出声

我躲在床下

看着原本漆黑的地面

渐渐有了亮光

我听见有人进了屋子

我听见阿婆的央告

还有她的一声闷哼

她躺在地上

背对着我

我看不到她的脸

只看到她背上的衣服破了一条口子

雪白的骨头亘在背脊上

空气中开始有了血腥气

然后我的眼前忽然多了一双眼睛

一样像狼一样

冒着幽幽的惨淡的绿光的眼睛

然后我被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的那样的男人从床底下提了起来

像提起来一只待宰的猫咪

我不敢去看那样一双眼睛

我甚至不敢叫出声音

连思考都忘记了

那男人不知怎么的忽然大喝了一声

把我重重地砸在墙上

直把墙壁砸穿一个窟窿

那天晚上

我为什么没有死呢

徐伯父有一次和我说起

他说那一天

他见我气若游丝

已然活不了了

他本想把我丢在那里

任由我自己死去

可是嶸之哥哥却央求他

让他把我救起

不到最后一刻

绝不让我死去

他只好以自己的内力不停地灌注到我体内

维持着我的一口气

把我从润州一路带到长安

找到名医孙博望全力施治

才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一天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在人生路上

遇到了徐伯父

和嶸之哥哥

我觉得

虽然我们现在活得清贫

但生活还有许多希望

等我再长大一些

嫁给了他

就这样一辈子

多好

嘿嘿

多好啊

——小雨

——不管你嫁给那个男人

——只要他真心待你

——你都会很幸福

又是他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

这几年来

我老是听到他的声音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温柔地叫我的名字

他总是说

他的心里一直都有我

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救我

周懿从浴池中站起来，晶莹的水珠自她背上滑落。她的背上纹着一条张着巨口，吐着蛇信的青色蟒蛇。这蟒蛇盘结在一枝枯枝上，几乎占满了她的整个背，一条尾巴自她的股沟延伸到会阴，看起来说不出的可怖。

她自己擦净身体，穿上了衣服，走到屏风前，见屏风前早已候着两个宫女。

周懿眼神忽然变得凌厉，她冷冷地扫着那宫女，低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一宫女赶忙跪下来，颤声道：“娘娘，师公公命我们来伺候您更衣。”

周懿道：“你们都看见了？”

宫女战战兢兢，手中捧着的华服跌落在地上，张口结舌道：“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周懿冷笑一声，拍了拍手，唤道：“来人，将这两个女刺客拖出去，就地正法。”

——小雨

——不要再罔杀了

——又是你来教训我

——你不让我杀

——我偏偏杀给你看

——我要让你知道

——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唉

——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我希望你能快乐

——哼

——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快乐了

——都是你害的

——如果时间能停到那一天

——我十六岁

——你十四岁

他以一双女人般纤悉的手轻抚她的额顶

——我们都是你害的

——是啊

——都是我害的

——如果时间停在那一天

——阿伯坐在堂上

——看着你嫁与我为妻

——一辈子

——做一个村妇

——不争不抢

——平安喜乐

一个身材肥胖的大和尚蹲下身

用手指压着那小姑娘的脉搏

——她不行了

——太子爷我们现在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我们带她一起走

一个衣着华丽却同样满身是血的小男孩对大和尚说

他的声音虽然稚嫩

却十分坚定

——如果我不救她

——现在会不会更幸福

——可是假如再来一次

——我仍然会救她

——是啊

——你问我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我在这里思考了三百年

——可是依然想不出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我只知道

——他们活得太过艰辛

——他们必须要被拯救